年长的道长,则沉默寡言。看似面容年轻,一双眼却沉稳淡定,有种风轻云淡的气度。
管家心中暗想,就算是骗子,也是有几分把式的骗子。
倒要看看他们能说个什么花出来。
毕竟是身份成疑的不速之客,管家当然不会真的带两人将整个左相府浏览一遍。等到将前院大致浏览过,管家笑眯眯地询问:“道长,可有不妥之处?”
晴婕开口,问瑞否:“师父,我看刚才北方位的那只龟摆得好像不对,怎么能头朝西,尾朝东呢?”
瑞否还没说话,管家纠正道:“那是玄武。”
晴婕一愣,扭头看他:“玄武不就是龟?”
管家眉头一挑,笑容中带着几分看穿的阴险,慢条斯理地说:“玄武是龟蛇。小师傅没有看到那龟上缠着一条蛇吗。”
说罢,不留给晴婕思考的时间,笑意盈盈地看向瑞否:“小师傅连玄武是龟蛇都不知道,是不是道长没有悉心教导呢?”
晴婕抖了抖眉峰,正想开口,忽然,她又合上嘴巴,转头看向瑞否,想看看他会怎么应对。
只见瑞否看向管家,依然气定神闲,很笃定地说:“玄武是龟,不是龟蛇。”
“哦?”
管家露出很装模作样的诧异之色,一副等着听瑞否如何胡编乱造的姿态:“这倒要请道长赐教了。我家主人入住这座宅院时,特意请了阜平道长、南山居士、六悯大师一同前来观望风水,三位大师可没有一个说过玄武不是龟蛇啊。”
听到这,晴婕立刻小声嘟囔一句“什么大师,几个无名小辈,听都没听说过”。
管家见她还有胆子说话,不由地又看她一眼。
晴婕的脸皮厚着呢,随便他看。
瑞否淡定发问:“此三人可是年纪尚轻?”
“呃……”
管家本想说都是七八十岁的长寿老先生了,可忽然想到面前的这位道长是自称九十三的,只能神情尴尬地说:“比起先生的九十三,是要年轻个一二十岁的。但‘闻道有先后’,道长不该以年龄断人的学识才华吧?”
瑞否点头:“所言不错。但老朽三岁闻道,至今已有九十年。九十年来,倒是未曾见过有比老朽闻道时间还要长的道友。”
管家:……
“您还是先说说玄武的事吧。”
晴婕抬手挠挠鼻尖,偷笑。
瑞否点头:“玄武本就是龟。其中有一种摄龟,生性吃蛇,所以后世人在玄武的身上添加了蛇,龟蛇相缠厮杀,以彰显玄武的勇猛强大。哪料,竟使更后世人荒唐地将玄武误解乃龟蛇,实在是荒谬。”
说着,看向那方石雕玄武的北方向,叹气:“其实,此误解很好看破,只是更后世人只知道秉袭旧道,不知思辨,难有天资聪颖者。可悲,可叹呐。”
管家听得一愣一愣的。满脸写着:我马上就要被说服!
“敢问道长,如何看破?”
“无论是朱雀、白虎还是青龙,皆为单一神兽,为何到了玄武,就成了两个?”
“呃,这……”
“更有甚者,将龟蛇交缠理解为阴阳相配,寓意生殖繁衍。未知者听此言论,无能明辨,便信之。渐传渐久,渐久渐传,时至今日,倒成了正统论道,这可真是……”
晴婕接话:“不管怎么胡编,都有人信。”
瑞否连连点头。
一旁的管家和几个奴仆,也跟着恍然点头,一副受教了的表情。
管家率先回神,赶忙发问:“那么敢问道长,这龟……这玄武,怎么摆才合适?”
晴婕皱皱鼻子:“你是要问我呀,还是问我师父。”
“呃,是请教小师傅你。”由于对眼前这二人的身份半信半疑,所以管家选择再探探晴婕的底。
管家纳闷问道:“小师傅,你为何说那尊玄武不能‘头朝西,尾朝东’摆放?我犹记得当初三位大师说过,玄武镇守北方,象征着冬,所以它的头就应该朝向象征着秋的西方,与白虎之尾相连,它的尾巴则应该指向象征着春的东方,与青龙的龙首呼应。
“如此头尾相连,顺应天时,才能有益于宅院风水。”
晴婕一点也不慌,张口就说:“我告诉你,你知不知道风水是会变动的?”
管家点头:“知道。但风水再怎么变动,春夏秋冬的四时方位总是不动的吧。”
“唉,愚蠢!”晴婕毫不客气地骂一声,让管家顿时脸色难看,不过她又紧跟着说,“但也不能怪你,你是外行人嘛,应该说是你口中的那三位大师愚蠢!学了点雕虫小技,还没我懂得多呢,就敢自称大师,胡乱给人指点风水!”
管家的脸色好看了一点:“是是是,还请小师傅说说。”
“四时运转已逢冬,北方之位已有天然镇守,不需玄武出力。如若玄武非要守在这里,冬上加冬,那就是——咚巴拉。”
听得左相府的人个个懵逼,管家急忙追问:“何为咚巴拉?”
“冬霸啦。冬,把此地界给称霸啦!”
管家变色:“那有什么后果?”
“本来是好事,玄武嘛……”晴婕看向瑞否,“师父,您说的话他信,您告诉他,玄武象征什么。”
瑞否淡定接话:“玄武主天子寿命,亦宰相爵禄之位。”
晴婕问管家:“这个没争议吧?”
“没有没有没有。小师傅您快给说说吧,玄武对我家主人很重要啊。您说冬霸啦,那应该就是我家主人的爵禄更甚啊,怎么有异变吗?”
“当然有异变,我师父来的时候不是说了吗,青龙摆尾!”晴婕神色凝重地叹气,“你可知青龙为何摆尾?常言道,左青龙。你家主人是左相,青龙摆尾,你家主人怎么了?”
“我家主人……没怎么啊。”
管家瞪着眼睛想了再想。都挺好的啊。护国公府的瑞世子出家,护国公府断了后,主人算是帮皇上解决了一个老大难,最近很得圣宠呢。
晴婕翻白眼:“怎么可能没怎么。冬霸啦,看似威武极盛,实则已经压得下一个时令之神青龙难受,所以才挣扎着摆尾!不过也是,冬天才刚来,青龙摆摆尾就摆摆吧,等冬天过去,迎春时分,本该是生机勃勃之时,被压了一个冬天的青龙却无力腾飞,到时候,你家主人就会有明显的感受了。”
说完,还仰头问瑞否:“师父,我说得对吧?”
瑞否点头。
听君一席话,如听一席话。
听得管家心中忐忑,惴惴不安,拧眉思索,一团乱麻。
压得青龙难受,所以才摆尾?
主人最近……诶,别说,虽然主人最近甚得圣宠,但的确也有不称心的地方。
护国公府因为世子出家断了香火,所以大肆提拔己方的年轻将领,冷落由左相庇护的武官。而皇上因为御下平衡之术,并不反对此等行径。皇上巴不得兵权既不集中在护国公府手中,也不流向左相府呢。
左相看似压制了护国公府,其实是替皇上压制了护国公府,并非为己。如果护国公府此举愈演愈烈,一个冬天过去,护国公府岂不是要培养起自己的朝廷派系?到时候,与左相分庭抗礼,针对左相,左相所面临的情况,还不如之前有皇上对护国公府的忌惮在呢!
主春属木的青龙意味着生机。青龙无法腾飞,岂不是左相无法腾飞!?
越想,管家心中越是慌乱,脸上的神情也不由得变得糟糕起来。晴婕不知道对方都在想些什么,和瑞否对视一眼:“师父,咱们该走了吧?”
瑞否点头:“走。”
晴婕朝管家拱手:“我们告辞啦。”
见他们压根对左相府是否需要化解之法不提一句,管家神情不定地盯着二人离去的背影,直到二人毫不回头地抬步跨过左相府的大门,也没有出声挽留。
他在最后试探此二人是不是江湖骗子。若是江湖骗子,不管是为财还是为名,不可能就此离去的。一旦离去,便无法控制左相府会另行高人化解困局。江湖骗子可不敢如此张狂。
几息后,下人远远给管家回话:“刘爷,他们已经走远没影了,没有回过头!”
管家眼神一定,立刻下令:“去!快去把人请回来!”
不管是不是骗子,先哄住再说!
晴婕脚步轻快地走上小道,笑得看不见眼睛:“咱们俩是真能编啊!哈哈,一准能让他们心慌一阵子!”
瑞否倒有些疑问:“没有骗到钱财,也可以吗?”
晴婕惊讶回头,看着他认真的样子,笑:“你还真是敬业。骗财也是为了让他们难受嘛。没骗财,无法是让他们的难受少了一点,不打紧。说不定就是因为咱们没骗财,他们才会更担忧恐慌呢!”
反正她只是为了让瑞否多做些以前未曾经历过的事情,能不能真的骗到钱财,不重要。
听闻她的想法,瑞否点头认同:“也是。”
正说着,后面传来呼唤:“二位道长,留步!请道长留步!”
二人齐齐一愣,向后看去,只见是左相府的奴仆追来。
“呃,”晴婕问,“骗财的机会来了,要抓住吗?”
瑞否皱眉:“不了吧,说谎的感觉很糟糕。你不是也说,不骗财,他们会更恐慌吗?”
“嗯,那好,你先走,我掩护。”
“这怎么……”
晴婕一推瑞否:“快走快走!他们又不是追杀,你先跑远,躲起来观察。我有难了你再来救我。”
“好吧。”
有了晴婕的掩护,瑞否快步而行,很快便消失在人群中,找了个地方躲起来,观察晴婕。
晴婕被左相府的奴仆追上,她凶悍叉腰:“干嘛!”
“诶,那位道长为何跑那么快呀?小师傅,快,去寻你师父,左相府有请二位!”
“请什么请?我们方才说得清清楚楚的,只是为了一观贵府风水,可没有别的目的!我也说了,我师父不给没眼缘的人解难。既然我师父走了,那就是认为左相没有眼缘,你们别白费劲了。”
奴仆很无奈:“道长何必固执,给左相府做事,自然好处无穷。”
“废话少说,再见!”
撂下一句话,趁人不备,晴婕撒腿就跑。这奴仆又不是奉的死命令,一看晴婕跑得太快,犹豫了犹豫,也就放弃了,空手归府。
左相府管家站在府门前等候,见奴仆独自回来,顿时脸色难看。
听了奴仆转述晴婕的表态后,心情更是糟糕透顶。
完了完了,是位真正有大神通的道长,早知他亲自去追了!
此事瞒不住。因为刚才陪同道长游览时,有夫人派过来的亲信奴仆跟随,现在那奴仆肯定已经向夫人全全禀报了。
他搞砸了!
如若主子有难,第一个饶不了他!
晴婕快步逃跑,直到被瑞否冷不丁地扯住胳膊,两个人急匆匆像逃命似的奔向马车所在的位置。
到了地方,二人“嗖”“嗖”蹿上马车,慌张命车夫快起车。
气喘吁吁之际,对视一眼,看到对方也是又慌张又兴奋的神色,不约而同地放声大笑,笑得前仰后合。
晴婕抬手指向瑞否的嘴巴:“哈哈哈哈,你的胡子都开了!”
瑞否抬手一摸,所幸将胡子揭下。见她还是笑得合不上嘴,一伸手,将假胡子贴在了她的人中处。
顿时,一副少年郎打扮的晴婕,吹胡子瞪眼的,甚为滑稽。
瑞否忍俊不禁:“你这样的,叫少年老成。”
“嘻嘻。”
马车从左相府的门前路过时,看到左相夫人神情不悦地站在府门前,管家正面指挥完奴仆们满街去寻人,一转身面向夫人,一脸的赔罪自责。
左相夫人斥责他:“自己的过失,自己弥补!你还不赶快去寻?”
“是是是!”
管家一溜烟地跑去寻道长,跑得比晴婕和瑞否所乘坐的马车还快。
晴婕和瑞否对上目光,双双生笑。
二人窃笑的模样定格在三千幻境外正在观看的白悦茗眼中。只看到这么一个故事结果,白悦茗好奇得不得了。
“大师兄,他们在左相府发生了什么,怎么小师妹和佛子坐在马车里在笑呢?”
奚洛安目不斜视,死死盯着冰玉石:“他二人配合默契,耍了左相府的人一通,所以在笑。”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白悦茗感觉大师兄在说“笑”的时候,很……冷。
她惊呼:“天呐,佛子竟然跟小师妹一起骗人吗?这太不可思议了。难道说,佛子本性也是一个会说谎的人,并不是什么天生的佛祖座下弟子?”
她的话刚说完,忽然感到一股杀气。
眼前一黑,是奚洛安挡在了她的身前,朝明佛宗的诸位高僧行礼道歉:“师妹口无遮拦,还望诸位大师莫要怪罪。”
一众僧人皆面色发冷。
这时,只听十悟长老一声悠悠的“阿弥陀佛”传遍整座风和殿,感慨恢然如佛音:“己不为,旁人不言。是瑞否自己的品行出错,不能怪他人议论。”
闻此言,一众僧人才收敛了冷色。
一个僧人万分不解地问长老:“为什么?为什么佛子会如此轻易地被蛊惑!?他初生时伴随佛家异象,是毫无疑问的佛门弟子,本性不该如此啊!哪怕投生到幻境,得到一个尊贵的世子身份,他也坚定地选择了出家,不正说明他与佛门的牵绊?
“他到底为什么会那样做!?”
说了这么一大串,可见是把明佛宗的僧人们给看急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