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项天纵到无涯殿,才知道戊玖没有说夸张,那凡人脸色分外苍白,嘴唇也几乎没有颜色,只剩下轮廓,似乎下一刻就要咽气而亡。
项天纵一愣,他虽不通人界医术,不过人还是有共通点的,稍一把脉,便知道,这个凡人应是吃了不干净的东西。
项天纵:“把她最近吃的,端上来。”
戊玖找来一些残羹,项天纵只需用魔气一探,就知道情况如何,不由皱眉:“你竟不知道,里面有雪芽么?”
戊玖露出惶恐的神情:“属下受了伤,食物并非属下负责。”
确实也不能算戊玖的错。
项天纵无奈地摇头,这个凡人,在魔界毫无依靠。
却听一声低低的细吟:“十三……”
项天纵回过头,那女子睁开无神的双眼,呢喃着:“不是十三啊……”
到这种地步,竟然还在期盼尊上到来,可尊上早已厌烦她。项天纵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该说这个凡人蠢,还是她可怜。
他列了些许常用的药草,让戊玖去诊卫营拿,再抬头时,那凡人还是睁着眼睛,她知道他在,动了动嘴角,无力地问:“你是谁?”
项天纵本不欲答。
那女子却先低声说:“我叫千凝。”
项天纵沉默了一下,回:“项天纵。”
千凝动了动手:“可以帮我,扶我到窗边么?”
项天纵一看,殿内没有其他人,且这个凡人这般虚弱,帮就帮了吧。
他伸手搭于她手臂。
及至这时,他才发觉,她比他想象的,还要瘦,皮肤好似覆在骨头上,骨头脆弱得好像一捏就碎了一样。
难以想象,她是怎么拖着这副躯壳,屡次被尊上打伤,又涉过一里噬魂气,那噬魂气,就是魔修碰到,也常痛苦难耐欲求死。
这个姑娘,比他想象的,要坚韧得多。
项天纵手上的力度,不由轻了一些。
帮完千凝,项天纵本想离开的,却看她坐在窗边,头发未束,散散地拢在脑后,露出一截修长白皙的脖颈,那惨白的小脸对着天光,镀上一层淡淡的血红,大眼睛眼角低垂着,好似藏着许多的委屈,只看着窗外。
也不知道在看什么。
想着,项天纵没想到自己也问出了口:“你在看什么?”
千凝愣了愣,低声说:“我看不见。”
项天纵这才记起,她还是个盲女,在她的世界,没有颜色,而他方才却直接问了出来,有失往日风度。
而这个女人好似看透他的心,倒没有多在意一样,腼腆地笑了笑:“没事的。”
“谢谢你啊。”
这是感谢他扶着她到窗户边。
她这般大度,却叫项天纵更加在乎。
好像他是那个小心肠的人,连一个凡人都容不下,竟然还攻击人家眼睛看不见,只是,尊上不发话,他也不敢随手帮她治好眼睛。
以至于他在尊上面前,竟然走神了,待得右护法提醒他时,坐于上首的陆决,已然脸色阴沉:“怎么,左护法有心事?”
第十八章 玛丽苏女主
项天纵单膝下跪:“尊上。”
只是,关于千凝吃了雪芽的事,临到嘴边,他又换了句话:“属下知罪。”
尊上绝然,他没必要提千凝,徒给自己惹事。
陆决收回目光,没叫项天纵起来,他修长白皙的手指,点了点地图,对其他人道:“凤元衡逃到荒渊,却留有后手,常扰无极门,诸位有何看法?”
众人皆知,尊上志在三界,只是当今魔界尚未十分太平,需把叛军处理完毕,再展望修真界,若修真界成了魔界囊中物,人界更是简单,何须做什么打算。
因此,杀了凤元衡,时不容缓。
右护法心直口快,先说:“不若在无极门与荒渊之间,建一道坚固的结界,防止旧魔修反复潜进无极门。”
一个长老摇头:“旧魔修不足为惧矣,何必如此大动干戈?”
紧接着,几人你一句我一句吵了起来,陆决听得皱起眉头。
临了,还是另一人说:“不如设一个局,他们不是喜欢走传送阵么?我们就篡改传送阵,来个出其不意,将凤元衡送到无极宫来,让他们自投罗网。”
这个点子,倒是令陆决眉宇微抬。
还有一个长老不愿:“无极宫乃尊上之所,怎可把敌寇引过来?”
那人回:“可,只有将传送阵改到无极宫,才不会被发现。”
这倒是事实,无极宫这一整片,有魔界最强大的禁制,传送阵的另一头,若被篡改,凤元衡定能知晓,可若篡改的选址是无极宫,依照强大的禁制,能压住所有气息,传送阵反而无法得知,这样就能请君入瓮。
陆决一手握着天青色广袍袖子,捻了捻,道:“可。”
他倒要看看,凤元衡还要往哪里逃。
尊上一发话,再无其他人敢否定,现下问题是,如何去篡改传送阵,说起来简单,真实施却十分困难,否则,就不会一次次被凤元衡利用传送阵逃走。
“左护法。”陆决道。
自方才,一直单膝跪地的项天纵,这才得以站起来,应声:“是。”
陆决挑起眼皮子,道:“无极门由你代管,修改传送阵,我自己来。”
如果陆决不说他来,也没人敢包揽这个活,如今魔界能试着去修改他人传送阵的,恐怕只有陆决才做得到。
项天纵低头:“是。”
待得所有人都退下后,陆决按了按额间。
最近这段时日,他日间忙碌,夜间打坐修炼,从没去想别的乱七八糟的事,不过就是一张寡淡无味的脸庞,他甚至都要忘记她的模样,何以撼动他的心弦。
可笑。
陆决手中把玩着一颗黑色圆润的珠子,倏地握紧在手里。
待这阵心再静一些,不因她喜亦或怒,即可问她要剩下的玄天珠。
却说项天纵也即将忘记千凝之事,又得戊玖禀报:“大人,那凡人身体又虚了几分。”
项天纵问:“查过食物没?”
戊玖点头:“那之后,属下不敢再大意,只是那凡人身体每况愈下,若不是尊上的魔气吊着,恐怕……”
说到这里,戊玖是真情实感的,并非恐惧千凝死而被陆决迁怒,而是恐惧,千凝真的会死。
她落下眼泪,看得项天纵心情也沉重许多。
想起那单薄的身躯,秉着既已帮忙,则帮到底的想法,项天纵又一次来到无涯殿。
这一次,千凝不是躺在床上。
她坐于一架秋千,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藕荷色襦裙,风很大,吹动秋千,扬起她空荡荡的裙角。
她头发只用一根绳子系在脑后,歪着脑袋,靠在秋千的藤绳上,微微阖着眼睛,长睫盖在眼上,似乎昏昏欲睡。
比之上回,还要再瘦一些。
就像一朵鲜妍的蔷薇,慢慢地枯萎,卷曲的花瓣,留下焦黑色的枯萎,让人不忍直视。
项天纵目光顿了顿。
似乎怕惊动她,他慢慢走近,而千凝也早就知道他过来了,她抬起头,倏地一笑:“你来了。”
像是朋友打招呼一般,她的眼中,只有温柔如故,和煦的光芒,即使遭受这般的摧折,却从没有不忿、怨恨,乃至失望。
真是一个奇怪的凡人。
项天纵似乎有一点点理解,尊上之前为何会待她不同。
只需她一个眼神,他就知道,这样的人,自他出生之日,在魔界几乎是见不到的。
他止不住心里的好奇,她心里,难道就没有半点的仇恨么?
项天纵压下有些奇异的心情,他走过来,执起她瘦弱的手腕,把脉完,却也说不出是什么病。
说到底,凡人的身躯和修士有别,他不能妄下定论,或许是前面雪芽带来的损害,是药物难以调理的,又或者是她忧思过头,害了根本。
不管怎么看,都不是长命之相。
她的余生,或许就要枯萎在无涯殿内。
项天纵看向戊玖,说到:“去诊卫营,取阴阳丹。”
阴阳丹是一种妙药,能调和筋脉,蕴养魂魄之气,只有长老级别以上的魔修,才有权限去取,戊玖有点踟躇,项天纵又说:“记在我名下。”
戊玖道:“是。”
千凝轻声咳了咳:“不用,我死不了。”
项天纵蹙眉:“你的身体或许不适应魔界,总需要调理的。”
如此,千凝也不再推脱,她朝他又是笑了笑:“谢谢。”
她合上嘴唇,项天纵只站在她身边,不一会儿,就感觉到一种久违的宁和,仿若她这个人,就是能够影响他人,让他人浮躁的心不由静了下来,大脑也一片放空,跟着她目光的方向,望着魔界血红色的天。
倏地,项天纵久堪不透的一部功法,在她这里待了一刻钟,竟然隐隐有些新的思路。
这让他震惊不已。
待回去运功,体内的魔气节节攀升,他不由揣测,千凝体质的特殊,或许是尊上将她掳来魔界的缘故。
此时,无涯殿内,千凝趴在床上,神色轻松,脸颊些微红润,嘴里哼着歌,细瘦的双脚翘起来,晃来晃去的,半点没有白天的脆弱易折。
菜菜:“项天纵的功法有所突破,势必还会来找你的。”
千凝“嗯”了声,她手上把玩着一颗玄天珠,这是她前一天从身体里拿出来的第二个珠子,因为太过疼,所以才会憔悴一天。
总之,不管是玄天珠,还是她的憔悴,都派上用场了。
千凝把珠子放到眼前,感知视觉端详着珠子:“玄天珠真的好强呀,我身上带着玄天珠,居然也能影响到项天纵。”
菜菜:“那是,得是陆决压得严,你身份要是曝光,恐怕整个无极门也会乱起来的。”
千凝:“谢谢,你这说法,让我感觉我有点像玛丽苏女主。”
菜菜:“……”
菜菜又说:“陆决又去流明山,都这么久了,他什么时候回来?”
千凝收好玄天珠,作为玄天皿,她能感知到所有玄天珠的方位,这倒是大大地方便了她,因为陆决亦随身带着玄天珠,所以她一下就知道,他离开无极宫,去了流明山。
至于什么时候回来嘛,千凝倒是等得及。
隔日,项天纵又来了。
千凝还是坐在秋千上,只是换了身青蓝色的半袖和马面群,她头发扎在脑后,用一根木棍固定起来,露出一片雪白脖颈,整个人,素净得像是山间开的一朵兰花。
她微微带着笑:“谢谢你的阴阳丹,我觉得好多了。”
见她状态好转,且,还是因为他给出的药,项天纵心底里,有一丝他自己都察觉不到的满足。
青年点点头,面露欣慰:“若还有不适,须得及时告知。”
千凝歪了歪脑袋,将那双空茫的眼珠子,对准他的方向,不若前几次那般的疏离,她轻声问:“你知道人界的天空是怎么样的么?”
天空?
项天纵看向魔界血红色的天,他出生在魔界,今年已是百年,万年前昊海结界形成后,无数魔修从未去过人界。
他有些好奇:“是什么样的?”
千凝笑了笑,声音宽和:“天亮晴日时,是蓝色,下雨时,层云密布,是乌黑色,有时候又是纯白,有时候晚霞布满天空,一片绯红。”
她想到哪就说到哪,“对了,天黑时,它是漆黑的,若有月亮星子,则稍浅,墨蓝色,亦很好看。”
很简单的形容,叫让项天纵眼前好似浮过一幅幅画面。
忽的,她声音有点落寞:“我记得我刚来魔界时,这里的天,是血红色的。”
“现在,什么也看不见。”
项天纵嘴唇动了动,居然脱口而出:“我可以帮你治好眼睛。”
千凝一愣,笑起来:“谢谢,但不用了。”
“我在这里,看得见和看不见,又有何区别呢。”
他一愣,心里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似乎被人微微拧了一下。
有点麻,又有点酸软。
第十九章 无波无澜
夜间,项天纵运魔气至魔丹完毕,手往下收势,长长送出一口气。
他睁开眼,疑虑地探了一下自身魔丹。
出乎他意料的是,他的修为,居然往上突破一个小区间!
他已然在聚魔婴期初期几十年,本来到这个修为,就是许许多多魔修的极限,由初期到中期,更应该是长时间的积累,项天纵都做好用百年来累积修炼,却没想到,短短数日的时间,他在参透这种艰难的功法时,修为也更上一层楼。
而这段时间,他最常去的,就是无涯殿。
一个凡人,若有这样的能耐,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一点魔气就可以让她眼睛看不见,一点雪芽就可以让她高热不断,她的手那么细,身子骨也弱,待在魔界对她来说,真的是折磨。
或许,可以教她一些防身手段。
连他自己也没察觉到,他在隐隐担忧她能不能生存下来。
第二日,项天纵处理完宗内之事,脚步一顿,又忍不住朝无涯殿走。
殿外并没人守着,自从尊上厌恶千凝后,本来无涯殿三个戊字卫的守卫,如今只有戊玖经常在,其他两人都是不见踪影。
而今天,戊玖都不在了。
这般怠慢,让项天纵皱了皱眉。
跨过门槛,却看千凝坐在主殿门口,她身边放着细枝条和纸,一双巧手在把它们扎起来。
因为看不见,她的手指被小木刺刺了好几下,甚至有被划出伤口的,她抹掉血珠,不甚在意,认真地摸索着枝条骨架,似乎没留意到,项天纵已经走到她身边。
项天纵一撩下摆,随便坐下,问:“这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