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则他自己也不能肯定,不过,绛桐树千年长一根须,抑疼生骨肉之效用,十分强大,大抵还是能出作用的。
陆决没有犹豫:“用。”
诊卫营的学徒取来树根,药用了下去,还好确实有一些作用,许久,千凝压下疼痛感,浑身无力,睁开眼。
她感知视觉探到,这面容已经有些熟悉的长老,突然有点感慨。
怎么都三回了,这长老每回都要偷偷擦汗,都成标准动作了。
既已经缓过来,她眼眶微红,声音沙哑:“十三……”
陆决站起来,走到她旁边。
千凝低声说:“你出去好不好?”
陆决不动。
她带着点哭腔,声音用了点力气,似乎是在发脾气:“我不要你在,你出去。”
诊卫营的长老一惊,尊上愿意看着她,是她的尊荣,怎么,她还敢这样无理取闹,叫尊上出去?但看陆决神色不变,气场未改,这才是最诡谲的地方。
果然,尊上是动情了,开了情窍。
还是对一个凡人。
长老低着头,不敢再揣度。
千凝的哭音,在这一瞬间,似乎拽住陆决的心口,他呼吸一窒,千凝又道:“你出去呀!”
她喃喃:“这点疼,我自己一个人就可以挨过来的,可是我会很丑陋,我不要你看着我。”
这愿望,这般微弱。
静默一瞬,长老以为,尊上不会听那女子的话,可陆决真的转过身,走出主殿。
只不过,他到底没真的走,凌空两三步跃上屋顶,以魔气清理屋瓦,盘腿坐于其上,他凝眸,眺望远处的天空。
然而,眼前还是浮现的,还是千凝。
她眼睫被泪水浸润得湿透,搭在眼睑处,黑曜石的眼珠子里空空的,抿着苍白的嘴唇,声音无力却固执。
曾经如何拦着心内之意,如今,心防决堤,他的心似乎洪水泡着,有些沉甸甸的。
疼是什么。
百年来,魔界无人能伤陆决半分,便是煞骨发作,陆决身体体能极其强大,能压住煞骨带来的损害之痛苦。
他早已忘了,疼是何物。
如今才骤然记起,千凝只是一个凡人而已,她会疼。
从皮到肉再到骨,她来魔界之后,把所有疼痛都尝了一遍,可她是害怕疼的,即使如此,还是取出六颗玄天珠。
他意识到,这些疼,都是她为他挨的。
而此刻,殿内,为隐瞒玄天珠一事,长老等人全部退下,由千凝自己拿着珠子,融入自己额间。
每融入一颗,千凝一边用绛桐树根辅佐缓解疼痛,一边死死拧着床单。
人的力气是有限的,但疼到极致时,床单都被她拽破了。
菜菜还以为,千凝不想陆决在场,是因为自己真的会龇牙咧嘴,影响形象,结果到头来,千凝忍耐的功夫还是那么强,形象没影响多少,它自己倒是心疼得不行。
该死的陆决老贼。
它和她说话,帮助她分散注意力:“你现在在苦熬,为什么要把陆决赶跑?真得让他看看你现在承受的,便宜那小子了。”
“因为……”千凝挨过第三颗珠子的疼,擦擦冷汗,自己唇上还有咬破的血渍,她喘了口气,“因为总得给他点想象空间啊。”
菜菜:“?”
千凝:“你想想,凡人为什么会害怕鬼,那是他们没遇到鬼,对鬼永远只有想象,那就只能有多可怕,想得多可怕。”
菜菜恍然大悟:“所以陆决现在,在想象你有多疼?”
“哼哼,”千凝力气无多,用鼻腔笑了声,“是,我就是怕他看我太能忍了,反而觉得这点疼是小疼。”
“他一定已经很久不知道疼为何物,哼,让他自己想象去吧。”
菜菜:“好家伙!”
论武力值,千凝是干不过魔界第一的陆决,但论玩心、玩刺激、玩极限,估计,还没人能比得过她呢。
这可比普通的苦肉计还要高级,它怎么就没想到呢!不行,得记下来,说不定在下一个宿主那能用上。
同时,它在心里默默给陆决点蜡。
这人已经彻底掉坑了,都完全没反应过来。
一整夜的时间,物归原主的六颗玄天珠,都被千凝融回来。
菜菜热烈祝贺:“恭喜恭喜,现在估计没有哪个凡人能比你长寿了,哦对你也不算人。”
好吧,这个冷笑话不好笑。
只看千凝闭眼,重重地吸着气,估计不躺个十天半个月,根本没法下床,她没有力气回菜菜的话,身体的疲倦拉着她,沉沉往下坠。
只一息的时间,她意识就堕入混沌。
与此同时,空气中隐约一动,陆决颀长的身形出现在房内。
菜菜偷看着,虽知道陆决不会发现它,但还是不敢出声。
他慢慢朝她走过来,鬓角沾了几滴晨露,都没有拂开。
他在床沿坐下,垂下深邃的眼眸。
千凝脸上毫无血色,眉头微皱,睡得并不安稳,冷汗让几缕发丝粘在她脸颊上,她眼睛紧闭,嘴唇上伤口深深浅浅,留着斑驳血渍,那是她疼过头,不自觉咬出来的。
陆决伸出手指,将她面上的头发,拂到耳后去。
随后,他的手指,掠过她柔软的面颊,流连到她唇边。
素白如玉的指尖,轻抚她唇上血珠,他抬起手,将沾染血珠的手指,放在自己唇边,淡淡的触碰下,却是重重的血腥味。
就着这个动作,他咬破自己的指尖。
在血液涌出来的时候,他将手指送到千凝唇畔。
让他自己的鲜血,喂进千凝的嘴中。
千凝似是不喜欢这个味道,但她浑身都疼,动不了,只好嘤咛一声,陆决动作微顿,等她没有反抗的意思,才继续喂血。
末了,他收起手指,便只坐在她身旁,看着她。
血液很快发挥作用,它们奔走于千凝的五脏六腑,循环往复,让她的脸颊泛出红润,她眉头也渐渐松开,浑身疼痛,被逐渐地抑制,唇舌的伤口,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
她终于能睡个好觉。
而这一觉,她足足睡了两天三夜。
再醒来时,殿内空空荡荡的,千凝伸了个懒腰,突然发现自己身上黏糊糊的,有点脏,像是肌肤排出什么东西。
菜菜说:“你感觉确实没错,你身为凡体,体内的一些杂质污垢都被排出来,身子骨强了不少。”
千凝:“啊?”
感知视觉能让她不用镜子,也看到自己如今的状态。
她不由惊讶,她来无涯殿后,就是养出肉,也总是因为各种缘故涨涨掉掉,总体来说,还是瘦得不好看。
而如今,她头发又黑又滑,脸颊有了肉,把五官撑了起来,眼睛大而有神,鼻子翘,嘴唇又红又润,粉面桃腮,气色好极了。
她捏了捏自己脸颊,还真不像以前一样只有一层皮。
她摸索着自己面容,没想到底子这么好,看自己这模样,再将养将养,日后定是容貌过人的一个美人。
千凝还是奇怪:“为什么,我身上发生什么事了?”
菜菜:“陆决给你喂他的血。”
一想到喝了血,千凝第一反应生理反应:“呕。”
菜菜解释:“陆决可是大尊期的修为,你懂吧,再过两个阶段就渡劫成神,他的血液是无价之宝啊,能帮你涤荡体内污浊,强身健体,生出血肉,所以你体内浊物排出来了,三天没吃饭也不饿。”
千凝立刻换做星星眼:“好东西,我还想喝!”
菜菜:“你好现实。”
但陆决血液威力很大,说到底,千凝只是凡胎,好在是玄天皿,所以还能接受陆决的血液,不然一个凡人,一滴陆决的血就足够让人承受不住,爆体而亡。
而千凝现在能接受的,已是极限。
不管怎么说,陆决的血,是一种好东西。
千凝撑着身体坐起来,确实不像以前虚弱憔悴,她握握手指,身上好似有一股使不完的劲。
紧接着,她瞟了瞟整个无涯殿主殿,也发现不少变化,家具物品样样齐全,桌案上,香炉袅袅生烟,透着温雅的气息,角落被打扫得一干二净,像是讲究人居住的地方。
就连她的床上,都换成上好的绸缎。
菜菜:“这是魔蚕百年一吐丝所织成的缎子,能蕴养魂魄。”
千凝:“陆决给我造了金屋吗?”
菜菜:“不,这里还是无涯殿。”
要不是菜菜说这里还是无涯殿,千凝都以为,自己被换到什么奢侈的宫殿,不过,无涯殿本来也够奢侈了,只是曾经荒废而已。
这三天,又改得如此奢靡,不愧是一门之主。
她拿起桌上玉盘里的水果,吃了两三个。
不一会儿,门外,进来一个陌生的女魔修,魔修跪下,恭恭敬敬道:“属下乙每,姑娘有事,尽管吩咐属下。”
乙字卫的人?
遥想当初,那两个对她动刑的乙字卫,又对比眼前这个,怎么看,反差都有点大。
千凝问:“戊玖呢?”
乙每说:“回姑娘,戊玖如今在水牢。”
千凝咬了咬唇。
她拍掉手上果皮屑:“我要沐浴,先换身衣服。”
乙每道:“是。”
*
无极宫。
陆决坐于上首,左右护法各立一旁,初步清点过魔修的数量,统计过修为后,这是头一次,无极门要举全门之力,南伐荒渊,彻底消灭掉凤元衡一派。
如今,凤元衡知道千凝是玄天皿,若他大肆宣传,对千凝十分不利,在玄天珠强大的诱惑下,无极门内部难免也会有骚乱。
陆决思绎着。
以上,倒是一回事,若凤元衡不择手段,跨过昊海结界,将消息传到修真界呢?
这不是不可能。
陆决修为到一个高度,隐约能察觉,百年来,昊海结界的威力,已经一代不如一代,甚至偶然会出现漏洞。
若不是这些漏洞,当初,他也无法从人界与魔界相连的昊海结界,遁入魔界。
只要找寻到机会,传递一个消息而已,不需要真的跨过昊海结界,对凤元衡来说,确实做得到。
修真界继承当初神界崩塌后的所有神物,百年来,修真界亦人才辈出,他们或许也同凤元衡一样,知道玄天皿现世,只是不知道,玄天皿是个人,若消息真的被传出去,对无极门十分不利。
目前,无极门对上整个修真界,总体实力不够,尚且还需蛰伏。
因此,南伐荒渊势在必得。
操练魔修之事,布置下去,十大卫营长老们纷纷领命,陆决命右护法:“派人前往修真界与魔界交接的昊海结界,轮番巡查,若有异常,及时禀报。”
右护法单膝跪下:“是。”
陆决又道:“左护法。”
项天纵出列:“在。”
陆决摩挲手指:“门内事务由你负责,加强各部防御,做好迎敌准备。”
项天纵作揖:“是。”
恰这时候,一个隐魔修出现在陆决身后,低声说了些什么,陆决摆手:“今日事宜暂且如此。”
满殿魔修都跪下:“是,恭送尊上。”
陆决走了后,右护法用手肘打了打项天纵:“你小子运气不错,尊上没有为难你。”
项天纵只笑了笑,没说什么。
千凝出事,尊上那不同寻常的反应,已经让所有人暗自反省,以后对这个凡女的态度一定要好,她极有可能会成为无极门的女主人,即使那是个凡人,但不会有人去质疑尊上的决定。
然而,项天纵当初曾和千凝走得近,于是,便有人想等着看他的笑话。
只是,若陆决真因此事迁怒他,那他不至于能当上魔界霸主,这证明,项天纵没有追随错人。
至于千凝……想起女子温暖的笑意,项天纵轻叹了一声。
与其他魔修觉得千凝走大运,亦或者觉得千凝配不上陆决不同,项天纵反而觉得,千凝与这个至高无上的男人,是再适合不过。
她会好好教他,何为意动。
尊上已认清自己内心,定会好好待千凝,他自没有资格与尊上争。
项天纵不再想这件事,着手去办门内之事。
却说陆决一离开无极宫,下一刻,身形微动,就到无涯殿。
无涯殿中,还残留热水水汽,女子穿了件浅青色襦裙,坐在梳妆台前,由着后头的人为她梳理还带着点湿润的头发。
她面容红润,长睫低垂,双手拖着下颌,袖子落下,露出一截皓白的手腕,就像迎着朝阳展枝叶的兰花,清丽幽雅。
似乎察觉到什么,她抬起头:“十三?”
陆决“嗯”了声。
他示意,乙每放下梳子,躬身无声退下,千凝用食指卷起自己一缕头发,不说话,脸颊微微鼓起,似乎在生着什么气。
陆决发现她情绪不好:“怎么?”
是下人服侍得不用心?若是如此,这些下人都得死。
却看千凝转过身,拿后脑勺对他,不愿意面对他。
看着她后脑柔顺的头发,陆决不可能再察觉不出什么,还是与他有关,他皱了皱眉,径直走到她面前:“什么事?”
这个度拿捏得差不多,千凝才说:“你把戊玖关去水牢了。”
陆决并不知道戊玖是谁,但能猜出,应当是先前千凝身边服侍的人,再加之水牢……
对,应当是那把千凝带去无极宫,酿得千凝被掳走的打错的魔修。
陆决目光暗了暗,他没有让她立刻死,本就是打算,等千凝醒来后,再做处决,行杀鸡儆猴之效,让其余魔修再不敢有任何一丝怠慢。
却看千凝摇摇头,说:“我不想戊玖死,也不想她受难。”
陆决没应。
他既已决定之事,不会轻易改变。
她感觉出来了,捏着陆决的袖子,仰起小脸:“十三,玖玖陪了我很久了,你要让她出事,我会怪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