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嘴角微微下压,眉宇聚拢,拧成一个“川”字。
此时,天已经亮起来,嵇无靖刚转了个弯,便听到清脆的择菜声,他估量着声音的方向,走了过去。
如果嵇无靖看得见,就可以知道,这只是一个早醒的老人,坐在自家院子门口干活。
嵇无靖半蹲下身,问:“打熊的夫人在哪里?”
老人家一抬眼,噢哟,这小伙子长得真俊,但她耳朵听不太清,便大声说:“你说什么?”
嵇无靖又问了一次。
这回老人家听清楚了,她唏嘘地叹口气,大声说:“你是问大松的媳妇?大松的媳妇早就没啦!”
嵇无靖心想,没了是什么意思。
正此时,一个壮汉挑着东西路过,那老人喊:“阿福啊!大松的媳妇是不是没啦?”
那壮汉把担子放下,他声大气粗:“对啊,死了好几年了,怎么了?”
老人:“没事!有人问呢!”
壮汉又说:“怪可惜的……对了阿婆,听说有个疯子到处踹人家门,你择菜完,快回去吧,等衙门来抓他!”
老人听了个七七八八,道:“好!”
他们后头说什么,嵇无靖没留意。
虽然,他暂时没懂“没了”是什么意思,但“死”,他还是听得懂的。
他们说,打熊的夫人死了。
死了?
他低了低头,不知道什么时候,手掌太过用力,抓得手上的拐杖,发出“哒”的一声。
他险些把拐杖抓折。
死,他知道,人死了,就是不会呼吸,不会说话,不会走路。
清晨的街道上,他漫无目的地走着,亦或者说,他这一生,从未有过目的,只在不久前,他才明白自己想要做什么。
但这些,都没关系了。
他抬手放在胸口。
不知道为什么,心是正常跳的,但很堵,就像有什么要冲出来,又被压抑着。
险些没办法呼吸。
“死”这个字,一下变得与众不同起来,因为它定义她的状态。
有一瞬间,他明白了,人为什么畏惧死亡。
他不怕自己死,他只是无法接受,千凝的死。
他用拐杖辨别方向,拐到刚开门的殡葬店铺,那伙计打着呵欠,瞧嵇无靖脸色苍白,小心翼翼问:“这位客官,请问你想要什么呢?”
他忽的问:“人死了,要怎么办?”
伙计心说好奇怪的人,便随口说:“人死了,就要埋葬啊,客官定棺材吗?我们这香烛纸钱还不贵。”
嵇无靖又问:“香烛纸钱是干什么的?”
伙计隐约发现,这客人好像看不见,他抓了下脑袋,说:“你想想,死人在地下也想过得好嘛,那就得活人来给他们烧纸钱,给他们花……”
嵇无靖沉默地摸了摸腰封,千凝说过,藏了一些钱在他衣服腰封处。
他拿出一两碎银,问伙计:“这点够吗?”
伙计眼前一亮。
最终,嵇无靖手上提着一大沓纸钱香烛,还定了一个棺材,慢慢地走回山上去。
烧纸钱的时候,面前火苗跳动,嵇无靖的眼眸子里,一片的沉静。
他手上捏着一张纸钱,火舔舐着纸钱,烫到他手指,他倏地松开手上的东西。
只能通过烧钱,和地底下的人沟通吗?
他不能把自己烧了,到地下去找千凝吗?
这个想法,突然萦绕在他脑海里,他摩挲着被烫伤的手指,越想越觉得没有问题,只是,千凝让他看好家和千玖。
千玖此时坐在石头上,指着他,囫囵不清,咿咿呀呀地说着什么。
嵇无靖听不懂,也不想听懂。
他看不了,没有千凝,这些东西他都看不了。
因为好无聊,做什么都很无聊。
他蓦地点点头,觉得自己的选择不会有错,下一刻,缓缓将手伸向火堆,任由火烘热他的掌心。
突然,不远处传来娑娑脚步声,很熟悉。
嵇无靖手指顿住。
“你干啥嘞?”
下一刻,千凝的声音,突然出现在他耳中。
嵇无靖眼瞳撑大,眼仁在细细颠簸着,他猛地站起来,朝那声音跑过去,不小心踢到石头,还险些摔倒,而一双手很快扶住他,伴随着一声呼唤——
“十三!”
嵇无靖用力,反握住那双手,那是和火苗的滚热不一样的,如初生阳光的温暖。
是真的,不是臆想。
有什么通过心防被侵蚀出的一个口子,骤然冲破堤坝,突如其然得,就像洪水涌入他的一方水池,冲起惊天浪涛。
一刹那,搅得天翻地覆。
嵇无靖张开双臂,花尽全身的力气,抱住她,他嗅着她发边淡淡的清香,一颗心终于安定下来。
不知道为何,他眼眶子一酸,一种湿湿的东西涌了出来,可是同时,他又忍不住勾起唇角。
千凝被猛地一抱,感觉到肩膀微润,不由从嵇无靖怀抱钻出去,她惊讶地看着他。
千凝为什么用木形容嵇无靖,除了他脑子不好转弯,也是因为,他脸上的动静,从来都很小,好像懒得做点多余的表情,跟木头无二。
但此刻,他的黑长眼睫都被打湿,眼泪若清泉,淌过眼珠子,那对眼珠子肖似水下黑色的岩石,带着浓重的湿意。
他略深的眼沟处,也染上一层薄红。
可他嘴角是扬起的,露出整齐的白齿,推动他的颧骨,让他整个人有一股勃勃生气。
这个木头娃娃,终于变成了人。
他低下头,额头靠在千凝的额头上,低声:“你没有死。”
千凝呆呆看着他。
眨了一下眼睛,掉落一滴眼泪,他又笑了声:“你没有死。”
第四十二章 不准落下他
照嵇无靖这模样, 换成别人的脸,都绷不住。
他眉头微拢,眼尾下压, 只恨女娲在造人时, 就是偏爱他, 让他眼泪扑簌簌掉落,却半点不违和,泪水反而能溅进人心底里, 让人心生怜悯。
千凝心想,所谓“梨花带雨”,原来可以用在男子身上。
他抬起眼睛,那眼瞳太纯净了, 所传递出来的情绪,丝毫没有掩饰。
千凝用袖角给他擦眼泪,嵇无靖也好似察觉, 自己脸上多出东西,他用手指揩了一下,露出不解:“这是什么。”
千凝说:“这叫眼泪。”
不知道怎么解释这种常识东西,千凝直说:“你觉得不开心, 想哭时, 就会掉眼泪。”
嵇无靖被眼泪濡湿的长睫,凝成几簇,又黑又浓,他垂了垂羽睫,似乎在思索:“但我现在,没有不开心。”
相反,他很开心, 非常开心,失而复得的开心,盈满他的心房,都快溢出来。
思及此,他又忍不住牵起唇角。
这也是一种新奇的感受。
不等嵇无靖问出口,千凝一手点在他脸颊上,往上推,说:“唇角扬起来,就是笑,高兴时就会笑。”
当然,千凝解释得很单薄,这些东西毕竟是常识,要让一个人短期内,把多种会出现“笑”的情况,一次解释完毕,她做不到,嵇无靖也理解不了。
她猜测,嵇无靖应该是开“窍”了。
过去的他无情无欲,所以,从不在乎喜怒哀乐,更何况,去表达自己的情绪,只怕比能和冰山媲美。
直到此刻,他才打开接触世界的门。
所以,一切在他眼里,新鲜,且值得探索。
千凝低叹了声,戳戳嵇无靖的脸颊:“再笑一个看看。”
嵇无靖扬起唇角。
他本就生得俊美,哭是一回事,笑起来时,眉尾微挑,眼睛里好似有光,牙弓位置适中,嘴角尖尖,这样的笑,也能带动人的情绪。
而且,千凝这才发现,他上唇的唇珠尤为明显。
千凝见过陆决的笑,通常是冷厉的,及至后来,才有些微的温绎,见过沈誉的笑,他那是漫不经心,玩世不恭,而嵇无靖的笑,是少有的认真。
认真到,仿若打翻一罐蜜酱,是他偷偷泄露出一点点,满心的幸福。
甜而不腻,回味十足。
千凝忍不住也弯起眼睛,说:“好看,以后多笑,多笑笑。”
嵇无靖收令,乖乖地点了下头。
千凝这才看向他身后,她还挺好奇,他刚刚在干什么。
火已经变得很小,空气中,有股烧纸的味道,那金色圆纸,中间镂方形孔的,怎么看,怎么像……
纸钱。
她又想起嵇无靖的话,他说她没有死。
千凝:“……”
千凝问:“所以你以为我死了,在给我烧纸钱?”
嵇无靖眯起眼睛笑了笑,道:“嗯。”
千凝伸手扯他脸颊:“……这时候就不用笑了。”不要因为她说了句多笑笑,和缺心眼似的笑啊!
嵇无靖“唔”了声,好像有点明白,有些场合不能笑。
千凝发现居然还有白色香烛纸扎人,殡葬一条龙,就差一个棺材了。
正这时候,一旁的千玖突然说:“也定、定了棺材。”
千凝:“……”
千玖现在会的字可不少,有时候也能冒出一句完整的话,这句话,她颇有点告状的意思,因为她已经劝过嵇无靖,但嵇无靖不听!
真是不让人省心。
千凝吸气呼气,问嵇无靖:“你怎么以为我死了?”
嵇无靖说:“山下的人说的。”
千凝想起菜菜发现他下山的时间,那不是大家睡觉的时间吗,就是现在,也只是清晨而已,家里饭点碗的,还有的在酣睡呢,何况他这执拗的性子,连句“打扰了”都还没学会,换位思考,她要是半夜被打扰了睡觉,自己也火大。
得了,他得得罪多少户人家啊。
千凝拍拍额头:“你问了多少人?”
嵇无靖:“没有很多。”
千凝松口气。
嵇无靖又说:“二十七。”
千凝:“……这不算多算什么?”
嵇无靖思索了一下,回:“还没把所有人都问一遍。”
千凝心想,如果把久丰县的所有百姓,都得罪一遍,那他们现在应该准备收拾东西,远走他乡。
好吧,她现在得拉着嵇无靖,去给他们一个个道歉。
简单吃过早饭,千凝把嵇无靖买的乱七八糟的祭品,都打包起来当垃圾,首先,拉着嵇无靖去退棺材。
这棺材不退不行,因为嵇无靖被伙计忽悠着,订下最贵的楠木棺材。
那伙计见到手的交易飞没,还老不乐意:“你们该不会想直接埋在地里吧?棺材都舍不得出,没见这么吝啬的……”
人都没死,埋个鬼,千凝说:“要不这个棺材送给你?”
伙计:“……”
千凝态度强硬,伙计不退也不行,然后,千凝又拉着嵇无靖,让他一家家找自己敲过的门,只在这个过程,县衙的人来了。
捕头张烨瞧见千凝和嵇无靖,小步跑过来:“夫人!我正要找尊夫呢!”
千凝心想坏了,这事都闹到衙门,得赔多少钱。
张烨带来的却是好消息,又说:“十三先生实为神人也!”
说着,他将昨夜嵇无靖怎么救张大耳,一齐制服歹徒一事,说了出来,千凝问嵇无靖:“记得吗?”
嵇无靖满脸茫然。
那时候他只顾着找千凝,其他的没留意。
千凝拿起嵇无靖的手,果然发现有刀口划痕,还好已经愈合,不过,嵇无靖救人?不可能的,这丫大概只是碰个巧。
不过好人好事嘛,她不会拆台。
百姓围过来,夸赞道:“不愧是打熊夫人的夫君!”
“打熊夫妇真是我们久丰县的大好人啊!”
千凝:“……”虽然但是,打熊这个名号真的好难听啊。
张烨和嵇无靖相处过,知道他和常人不一样,应当是误打误撞,笑说:“总归是好事,县里还要褒奖打熊夫君。”
“只是,”张烨话锋一转,“打熊夫君也打搅其余二十六户人家。”
千凝立刻说:“我这就带他去道歉。”
好在有嵇无靖救人的事迹在,那些被毁坏门窗的人家,本来还有恼火,但因此事,对他宽容许多,一圈走下来,千凝一共赔了二两银子。
千凝语重心长:“以后别这样做了。”
嵇无靖应了声:“好。”
也不知道是千凝在大冷天里露宿一宿,还是给处理嵇无靖的烂场子太奔波,第二日,千凝起来时,就发现自己喉咙疼得不行。
千凝震惊:“我居然会感冒!”
菜菜:“你又不是超人,生病很正常啊!”
好吧。
千凝喝下陆决的血液后,再没生过病,何况在人界,比其他凡人多点能耐,差点忘记自己的身躯,面上还是个凡人的事实。
她窝在被窝里,想再眯了会儿,但头很重,又睡不着,只好认命地起来。
怕把病气过给千玖,她让千玖先去储物戒,千玖还有点不高兴。
喉咙干得要冒烟,又十分疼,每咽一下,浑身都会失温,忍不住发抖,说话都嫌费力,千凝洗漱时,无精打采地想,估计这次是数病齐下,不是单纯的感冒。
嵇无靖早做好饭,在等她。
但千凝吃不下,只打了点汤,和着稀粥,喝几口,觉得喉咙顺畅一丝丝,才说:“……我生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