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追旭转身,递出自己的手:“来,少主,我带你回去。”
小女孩红着眼眶,看见靠山了一样,握住他温暖的大掌。
晏潮生手中的葬天,一直没有动。
他沉默着,万没想到,在太初镜里,对白追旭来说,最温暖的存在,是琉双,是他们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晏潮生跟上去,听见寝宫传来闷闷的哭声,琉双抽泣着捧出花瓣,对白追旭说:“冰玉昙花没了,我给娘亲种的,用来给娘亲治伤,眼看就快好了。被宓楚采了呜呜呜……”
白追旭摸摸她的头,温柔道:“少主不哭,宓楚想必不是故意的。”
小女孩靠着他的肩膀,哭了一会儿,似乎被白追旭说服,脑子的筋本来就不够用,半晌揉揉眼,羞愧地道:“白日,我……我不该推她。”
白追旭笑着说:“没关系,我知道,少主也不是故意的,只是当时太难过。”
她认真点了点头。
“少主睡,我陪着你,等你睡着,我再走。”
小女孩伏在他旁边,等琉双睡着,白追旭才起身离开。
白追旭一离开,画面顷刻变了,这一次是在九思潭。小女孩身形长大了不少,看起来像个半大少女了。
她脸颊上挂着泪,白追旭盘腿坐在莲花台上,轻轻拍着她的背。
小少女琉双说:“对不起,追旭哥哥,我总是害你受罚,还害得你和我一起被关在这里。”
白追旭低眸一笑,温和道:“没有关系。”
“你身上疼吗?”她连忙就要看他伤口。
白追旭拦住她:“不疼,早就不疼了。”
她垂头:“你骗我,挨了打,怎么会不疼呢,都是我不好,偷拿天雷幡,你才会受伤。”
他摸摸她小脑袋,无奈地说:“真的不疼,我好歹也是个仙君,哪里受不住几棍。倒是少主,怎么会用天雷幡来劈自己。我看看,伤得重不重。”
她撩起袖子。
方才挨打时,父亲震怒她胡闹,弄坏了仙境里仅有的灵泉,其他仙族也觉得少主不成器,没有一个人关心她疼不疼。
只有白追旭,他手指抚过她焦黑的小手,给她治伤,低声道:“没事,我在,不疼了。”
她像是终于找到亲人一样,再也忍不住,“哇”地扑进他怀抱。
他耐心抱着怀里的半大孩子,任由她眼泪弄湿衣衫。
许久,拿出怀里的糕点给她吃。
“你怎么还随身带着这个啊。”她抽噎道。
白追旭笑着说:“吃吧。”
萤火虫漫天飞,她咬着糕点,渐渐忘记了难过和痛苦。
晏潮生手指几次握紧葬天,却又放下。
白追旭温暖的记忆里,有关琉双的,实在太多了。他是个很温和的人,就连处理事情的态度,都是滴水不沾。偏也是这样性子的人,刚烈到宁可殉葬法器,也不愿让给妖族。
然而,白追旭不该以身殉太初镜。妖族必须拿到太初镜,今日白追旭不死,死的就会是成千上万的妖族。
晏潮生眸中冰冷,葬天翁鸣着,蓄势待发,终于,在白追旭与白羽嚣一同练武那一刻,晏潮生手中的葬天,穿透了白追旭的身体。
纯白无暇的灵魂渐渐飘散,如下了一场雪,太初镜也因为失去禁锢的灵魂,无人使用,幻境破碎,从空中掉落。
白追旭生时,温和得没有存在感,死了,也不过化作茫茫天地间的一场雪,终会归于沉寂。温和的仙君,连死,都是一片洁白。
晏潮生坠地,抬手接住落下的太初镜。
丛夏欢喜迎上来:“恭喜山主,取得太初镜。”
伏珩也松了口气,至少妖山有救了。
晏潮生收了长戟和太初镜,默然良久,眼里却并无多少笑意,他转身,看见来人时,脚步骤然顿住。
丛夏跟着他,险些撞上他的脊背。
她一抬眸,就看见一个少女坐在妖鸟背上,大雪落了她满肩。她伸出手,怔然接住天空飘落的雪花。
晏潮生抿紧了唇,手指收紧。
丛夏瞪着妖鸟,不明白它怎么把这个仙子带过来了!这货到底是哪个阵营的!
琉双脚步踉跄,朝晏潮生而来,她看着漫天的雪花,语调艰涩,身体微微发着抖:“白追旭,他,他死了?”
晏潮生语气冷酷道:“是。”
“你杀的?”
晏潮生沉默片刻:“我杀的。”
她有许久没说话,身体颤抖得厉害,大雪温柔地落在少女乌黑的发上,就如曾经那一只宽和的手,一次次把她拉起来,让她别哭。
晏潮生视线扫过她的脸颊,哑声道:“所以,仙子要替仙君报仇雪恨,杀了我吗?”
她突然死死按住心口,白追旭的死,第一次让她恨一个人,恨到了这种地步。
晏潮生袖子下的拳头收紧,不想再看下去,见她不动,神识召唤妖鸟,打算离开。
他们之间,若不动手,也没什么好说的。他确实杀了白追旭,在她眼里,他如今已是十恶不赦。
丛夏低声怂恿晏潮生:“山主,我们不把她抓起来吗?如今大战在即,多一个人在手,总会多两分把握。”
本以为山主会心动这个良计,却不料他不为所动:“走。”
丛夏回头,不太甘心地去看那仙子,结果猝不及防,看见她咳出一口血来,身子软软倒下去。
她本来就才凝出身体,白追旭的死,竟让她悲伤到了这种地步。
丛夏刚想说这是个好机会,就见山主的身影,下一瞬,就到了那仙子面前,扶住了她。
丛夏从未看见,他的脸色这么凝重难看,他打横抱起她,脚步匆忙往妖山走。
丛夏脸色都变了,总算意识到不对劲,她请命抓琉双,可不是这种“抓”。哪有被山主抱着回去的!
第69章真心
丛夏没想到,这仅仅是个开始。
晏潮生那张床,她都没有上过,晏潮生却把琉双放了上去。他道:“把妖医叫过来!”
很快,妖医被伏珩拎过来,抖着山羊胡子,给床上的仙子看诊。
“山主,这位仙子的身体很虚弱,是才凝实身体,加上奔波所致。”
“别废话,怎么治。”
他语气向来凉薄冰冷,如今他语气中,竟带着浅浅的怒意,妖医被吓到,苦了脸:“属下也不知道。”
他们妖怪,苟活这么多年,纵然他身怀医术,可也只是医术平平,哪里有机会治过仙族。
两族修炼的功法都不同,他再厉害,也不敢随便治。
“要……要不山主为她输送一些灵力。”
“大胆!”丛夏厉声道,“山主何其尊贵,为什么要为一个敌人输送……”
“出去。”晏潮生冷冷道,打断他们的话。
妖医连忙告辞,丛夏心里已经有种不祥的预感,不太想走,被伏珩拎着出去了。
两人走到门外。
丛夏甩开他:“你干什么,我要看着山主,免得他被那个女人勾引了。”
伏珩面无表情:“山主不喜欢你。”
丛夏刺刺地说:“不喜欢我,难道喜欢里面那个仙!”
伏珩看她一眼,转身走了。
丛夏气恼得不行,恰好小妖鸟挪动着庞大的身躯,探头探脑走过来,她踹了它一脚:“滚,都怪你,没事把她带过来做什么。”
它皮糙肉厚,脾气也好,闻声委委屈屈地道:“啾~”
它喜欢里面的小仙子啊,它与晏潮生心脉相连,主人喜欢谁,它自然喜欢谁。
*
晏潮生把琉双半抱在怀里,为她输送灵力。
她应该是才醒来,可来得比他没慢多少,她是真的在乎白追旭。
他眸色平静,掌下灵力源源不断,送入她身体。她冰冷的手好了些,依旧没有睁开眼睛,肤色苍白如冰雪。
晏潮生打算等她好一些,就让手下的人,送她回空桑。
从杀了白追旭那一刻起,他就知道,自己和她再没可能。不,或者更早一些,他们之前,从来就没有可能。
等她身体变得暖呼呼,晏潮生这才把她放下。
她闭着眼,睡得并不安稳。晏潮生想要抽出手,却被她紧紧抓住。
他蹙起眉头,想强行掰开她的手,她握得很紧,手指几乎泛白,他一使力,她定会觉得疼。
晏潮生也就没动了,他任由她握着,拿出怀里收起来的太初镜。
太初镜吸纳了白追旭的魂魄,美丽得几近透明,镜身每一道纹路,都精致不已。
晏潮生空出来的那只手一扬,以太初镜布阵。
他没有看见,床上的琉双闭着的眼眸,眼珠轻轻动了动,握住他的手更紧。
阵法初成,有上古法器坐镇,自此妖宫已然成了天下妖族的阵地,足以慢慢衍生出妖族领地。
他一只手布阵有几分吃力,却自始至终没有松开她。
*
白追旭的魂灯灭了。
他为了仙族战亡,士兵把消息传回空桑时,人间下起了一场雪。
彼时还是秋季,并未进入寒冬,悲怆的哭声响遍空桑。
白族长愣愣倒退,坐在椅子上:“你们说我儿……追旭他……”
赤水翀也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沉声道:“追旭殉了太初镜。”他给白追旭太初镜,本来是想保护他和一众空桑弟子,可是没想到,反倒带来这么大的祸端。
白追旭以身毁镜,没能成功,自己的灵魂却散了。
外面有仙侍冲进来:“禀报境主,白二公子听说大公子身亡的消息,取了武器,直奔妖山取了!”
赤水翀心一沉:“命人把他拦住!”
那妖宫如今不知深浅,白家一个孩子已经死在那里,白羽嚣不能出事!
仙侍立刻领命出去,他追上白羽嚣时,白羽嚣刚走出仙境,宓楚也刚好回来。
两人的状态截然不同。
白羽嚣发着抖,眼眶通红,宓楚坐在仙轿中,脸色红润,眉眼带春,如一朵初初盛放的花。
她笑道:“羽嚣,我回来了,你……你这是往哪里去?”
白羽嚣也不知为何,想起那日兄长规劝自己,不要太对宓楚上心,她没有去南镜。
白羽嚣脸上没什么表情,哑着嗓音问:“这几日,你去了哪里?”
宓楚眸色动了动,说:“去探望我父亲了。”
“哦,是吗?”白羽嚣说,“可我让人去南镜仙脉找你,并未看见你。”
宓楚有几分恼,为他冷漠讥嘲的语调,白羽嚣从来不会用这种态度对她,这种态度,明明是他为了自己,对付赤水琉双的!
她语气也冷了几分:“羽嚣,你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还怀疑我会做什么?”
白羽嚣突然道:“宓楚,你知道吗,我兄长死了。”
宓楚不说话,她是知道的,她这些日子,留在天族,不是天妃,却享受一把作为准天妃的快乐。
风伏命待她极好,天族的讯息,比空桑还传得快,人间下雪开始,风伏命就收到了消息,白追旭死了。
不过宓楚并不伤心,从小到大,那个温和的男人,总是用看透一切的目光扫过她,令她气恼不已。
一想到如今白追旭死了,赤水琉双有多难过,她心里就止不住畅快。
最好难过到想不开,去和那个新出的大妖,同归于尽才好!
至于眼前的白羽嚣,她近来春风得意,确实忘了,白追旭一死,白羽嚣也会痛不欲生。
她以前对白羽嚣还有几分真心,毕竟他就像一支特别好使的长矛,如今……得了风伏命青眼,维不维持与白羽嚣的关系,都无所谓。
宓楚说:“节哀。”
白羽嚣低低笑了一声,他捂着胸口,踉跄退了几步,正好被身后赶来的将领拦住:“二公子,境主让你回去!不可鲁莽行动!”
白羽嚣却仿佛没有听见他的话,握住仙轿中,宓楚的手:“宓楚,你和我一同去,去寻兄长的残魂可好?”
宓楚被他握得疼了,有几分不耐烦:“羽嚣,境主不是下令,不许你去?”
“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我兄长待你不薄,我们去收敛残魂,他或许还有活过来的希望!”
“羽嚣,你冷静一点。”宓楚说,“妖宫是何情况,大家都不清楚,贸然前去,恐怕有危险。况且殉了太初镜,哪里还会剩下残魂,你没看见,人间的这一场大雪吗?”
白羽嚣抬眸,看着她的目光,犹如在看一个陌生人。他轻声开口道:“你知道吗?若今日死的人是你,我也会杀向妖宫,哪怕以卵击石,自不量力。若你有一线存活希望,我兄长也会为你出兵。”
宓楚沉默不语,她知道,白羽嚣说的是实话。
她冷冷道:“你应该去找赤水琉双,而非找我,毕竟白追旭最疼爱的人,是她。”
白羽嚣悲怆笑出声。
多可笑,自己幼时蠢笨便罢了,兄长却一直聪慧,看破宓楚所有伎俩,却从不拆穿,依旧护着她,待她好,念在她父亲的功绩,极为尊重她。
但在宓楚眼里,只要不是待她最好,连去妖宫敛魂,她都不愿做。
“我不必找少主。”白羽嚣道,“她会去的。”
他知道,琉双一定会去的。
*
琉双收回神识,睁开眼,看向自己身侧的人。
他坐在塌边,外面不断有小妖来汇报妖宫事务。需要晏潮生处理的事情,多得能堆积成一座山。
他命人拉了帷帐,把她与小妖们阻隔开。
隔着帷帐,听他们禀告。
她睁开眼,他第一时间觉察到,低眸看她。
她依旧握着他的手指,只握了最后两根,被死死握住这么久,若是个凡人,手指恐怕依旧充血坏死不能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