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这支援的圣旨竟这么快就下来了。
州府在动,皇城也在动。
无数的禁军穿着银白的铠甲,在皇城的街道上一遍又一遍地巡逻。他们穿着甲胄,配着腰刀,面色冰冷地闯入正在经营的商铺、茶楼、饭馆……百姓们不知发生了什么,惶惶如惊弓之鸟。
有小孩儿被眼前的阵仗吓得哭出了声,妇人连忙捂住了她的嘴,轻拍着她的背部哄她:“囡囡乖,不哭啊,那些是中央禁军,他们在玩儿捉迷藏的游戏呢。”
小孩儿懵懵懂懂,含着一包泪看了过去,正巧撞上了一个年轻的面孔。像变戏法儿似的,那张方才还冰冷严肃的脸,倏地松了下来,悄悄做了个鬼脸,又在其他同伴望过来时,迅速恢复面无表情。
她不明白那人的动作含义,却单纯地被这变化逗笑了,一笑,笑出个小鼻涕泡,“啵”的一声破了。妇人还以为是自己的安慰起了作用,遂搂着她又拍了拍。
因为禁军的忽然动作,京城的气氛陡然紧张了起来。
这样的消息自然逃不过李靳的耳朵,早早便有人将这异动传给了他。
“丞相,我怀疑,皇帝这次是对我们起了疑心了,我们要不要……”他比了个向下砍的动作,“先下手为强?”
李靳听了听外头瓢泼大雨的声音,沉吟了会儿,才道:“先看看,皇帝估计还有后手咧。”
毕竟,拿不到他真正造反的证据,就算是皇帝,也不敢对他轻举妄动。
第59章 鸿门宴
今晚的雨夜, 注定不平静。
那人退下不过半晌,便又折返,这次, 他带给李靳的是一个新的消息:“相爷,就在方才, 皇帝召定国公进宫了。”
李靳轻呷茶水的手一顿,“用的什么由头?”
底下人愣了愣, 才抿唇拱了拱手,“皇帝没说,只让定国公进宫。”
李靳眯了眯眼。
另一边。
御书房内, 傅止渊弯腰扶起面前鬓角发白的老臣。
“定国公请起。”
薛忠被他扶起了身, 坐在一张梨花木椅子上。考虑到薛忠的年纪, 傅止渊还十分贴心地给他在椅子上垫了一层软垫。
待李申领着小太监将茶水上毕, 薛忠喝了一口茶, 沉声道:“不知陛下深夜召老臣进宫,所为何事?”
傅止渊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将桌案上放着的驿报递给了这位老国公。
薛忠犹疑着打开了这封急信, 他一字一句地看了下去。
越看, 老定国公的面色越沉。
等他将一整页的内容看完时,薛忠的面色已黑得堪如锅底了。
“陛下,这信中所说当真?”
傅止渊抿一口茶, “定国公大可瞧瞧纸上的信戳。”
薛忠放下那张急报,搁在桌面上的手掌倏地握成拳, 青筋绽起。这信中说有人在滁州造了反,还言明朝中有内鬼……若此人的判断都是真的,那陛下今夜召他来是何意?
他是个五大三粗的武将,最不善揣测人心, 自己想不明白,索性当下便直截了当地对傅止渊表明了自己的疑问:“陛下,臣不善揣测圣意,恕臣直言,不知陛下想让老臣怎么做?今夜召老臣进宫,又是什么意思?请陛下明言。”
傅止渊原本就没打算和薛忠绕弯子,他知晓这名武将的脾性,性情刚直,在大忠大奸面前却从不含糊。
“定国公的性子果然还是如往常一般直爽,既然如此,朕也没什么好绕弯子的。”傅止渊笑了笑,“这信是如今身在滁州的大理寺卿和薛世子发回来的,滁州形式皆如信中所言。而朕今夜召定国公前来,为的,则是信中提到的‘内鬼’一事。”
他的面色冷了下来,“实不相瞒,关于大理寺卿提到的‘内鬼’一事,朕心中已有了模模糊糊的猜想,只是此人在朝中党羽众多,眼下就算是要此人伏法,也还需旁人的一臂之力。”
话到此处,傅止渊顿了一顿,他直直地看着眼前的这位老臣,“定国公,朕,能信任你吗?”
薛忠的神色已经从一开始的惊疑逐渐转变为凝重。
傅止渊静静等着这位臣子的表态,他必须要先确定国公的立场,才能接着将事情和盘托出。要想将李靳彻底拿下,他需要这位臣子的助力。
薛忠没说太多话,他深深地看了一眼傅止渊,而后十分干脆地一撩官袍跪了下去,“老臣,愿供君驱策!”
“好!”傅止渊笑了,他一边伸手将薛忠扶了起来一边道:“有定国公这句话,朕便放心了。”
两人又重新回到各自的位置上坐定。
喝了一盏茶稍稍冷静后,二人才又就着方才的事继续谈了下去。
薛忠道:“陛下对于信中所说的‘内鬼’,是否已有人了怀疑的人?”
傅止渊并不否认,直接道出自己的想法:“不错,朕怀疑的人,定国公你也很熟悉。”等薛忠露出疑惑的神情,傅止渊呷了口茶,缓缓道出一个人名。
“李靳。”
薛忠惊得瞪大了眼,一些念头倏地划过他的脑海,下意识地脱口而出:“他可是当朝丞相……”
傅止渊对薛忠的反应并不感到意外,他没据理力争地试图说服什么,而是将一份资料慢慢递给了薛忠,“定国公不妨先看看这些。”
趁着薛忠翻阅的空档,傅止渊慢条斯理地说出他召来薛忠的真正目的。
“朕需要定国公手下的兵,替朕压住李靳手下的兵。”
“后日,朕会宴请李靳,介时,便有劳国公。”
-
滁州。
临近州县——鄞州派了人马前来支援,领军的是一名姓周的将军。出发前,周将军意气风发,信心满满,不过是一群乡野刁民罢了,哪里抵得过正规训练过的军队?打败他们不过是一时半刻的事。
然而此刻,这位自信的周将军却满目慌张,轰隆隆的火药爆炸声传来,炮灰和烟尘不断落下,他仓皇逃窜着,扯过一个士兵的领子便怒吼道:“不是农民吗?!对方不是一群愚蠢的农民吗?!为什么他们的装备会如此精良?那些分明是受过训练的士兵!不……不是士兵……那是死士!那是死士!”
那士兵是个年轻的,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被周建军一嗓子吼蒙了,只不住地认错——他其实连自己在说些什么都不知道。但那周将军似乎也不需他说些什么,他只是在宣泄自己震惊的情绪,以及掩盖自己因轻敌犯错的耻辱。
小兵被他扔去一边,周将军踉踉跄跄地下了城楼,目光狠戾地搜寻着大理寺卿的身影。这两人为什么不告诉他,那司徒宴带领的军队根本不是什么游兵散勇,分明是训练有素的正规军!为什么不在他上战场前拦着他!
他们州县的兵力损失这么严重,回去他要怎么和太守交代?!
虞枫的身影出现在临时搭建的露天营帐内。
周将军一把攥住了他的衣领,将他掼到了椅子上,“马上!马上派你们的兵出去!把我们的兵换回来!”
虞枫一介文人,被他砸在椅子上,肋骨剧痛。
他吐了口气,对这姓周的愤怒至极。“周毅光,你的脑子是被驴踢了吗?如今薛致正带着兵在城门外抵抗叛军攻势,你让我开城门将你的兵换回来?!滁州百姓的死活你不顾了吗!没得换!”
他扯着嗓子喊道:“来人!将周将军拉下来!”
立时有士兵涌上来抓住周毅光,周毅光气得面色涨红,“我乃是鄞州派来援助滁州的将领,你有什么权力这样对我?!”周毅光起身一挥手,他的亲兵便围了上来,和滁州士兵对峙着。
虞枫直接祭出了当初傅止渊赐给他的那道圣旨,“我与薛致,乃是陛下亲自下令前往滁州,管理滁州疫病期间发生的一切事务,见此圣旨,如见圣上!周毅光,你还有何话可说?!”
敌人还未打退,自己人却先内讧了,虞枫眉头皱得死紧,这般要紧的节骨眼上,竟当真有周毅光这般不识大体的人!
圣旨一出,顿时所有人都跪下行礼,高呼万岁。
对峙的紧张局面化解。
虞枫刚想下令去城楼看看战况,就听得一灰头土脸的士兵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报——!”
“虞大人,快……您快带着滁州百姓撤退吧!司徒宴、司徒宴要攻进来了!”
什么……
虞枫倏地抓住士兵的小臂,目眦欲裂,“你说什么?薛世子呢?他不是在城外同敌方对阵吗?!”
士兵气喘吁吁,“薛、薛世子被射中了一箭,敌方一群人马围困,逼得世子往西北边退去,如今生死未卜……”
“虞大人,城要破了!您、您快走吧!”
虞枫唇色惨白,怔怔地后退了半步。
手中明黄的圣旨“骨碌”一声滚落地面。
-
“陛下、陛下,”李申捧着手里的八百里急报急冲冲地往乾阳殿而来,神色慌张,“滁州……滁州急报!”
“李申,如此慌张作甚?”傅止渊淡淡扫他一眼,“别忘了今晚要做的事。”
李申闻言,抬手擦了擦脑门的汗,“是、是。”他慢慢调整了仪态,躬身将滁州传来的八百里急报递上去,低声道:“陛下,滁州……失守了,薛世子中箭,下落不明。大理寺卿带着一部分士兵转移蛰伏,等待反击的时机。”
傅止渊接战报的手一顿。
片刻后,他接过战报,将其放在了桌案上。
滁州的形式越发严峻,李靳,不能再留了。
他转头问李申,“宴会还有多久开始?”
今晚,就是收网的时候,他发了帖子宴请李靳,就等李靳前来赴宴了。
李申还未来得及回答,就听得守在宫阶前的小太监悠长的喊声:“丞相到——”
来了。
傅止渊抬眸。
殿门处出现一道身穿大红官袍的身影,迈着步子缓缓走近。
“微臣参见陛下。”李靳嘴角含笑,行至殿中行礼。
“免礼。”傅止渊抬手,“丞相请坐。”
君臣两人和谐地落了座。
桌案上早已摆好了精致美味的菜肴,有娇美的宫娥上前斟酒倒茶。
此次宴会是傅止渊以联系君臣情谊的名义开的,当然,到场的不止李靳一个官员,傅止渊还请了另一位臣子——薛忠。
不多时,薛忠的身影也出现在了乾阳殿门口,甫一进场,老国公便如往常一般,瞧见李靳那副面孔,便冷冷地哼了一声,随即甩袖在位子上坐下。
李靳笑道:“定国公近来安好?”
薛忠记着此人的狼子野心,看见那张笑脸火气便噌噌地涨,可随即又想起傅止渊的嘱咐,于是便压下火气,硬邦邦地回道:“谢丞相牵挂,老夫身体不错!”
薛忠生怕自己露出什么端倪,熟不知他这副模样恰好是往日会对李靳的态度。李靳笑眯眯的,并未回嘴。
主角都已到场,傅止渊慢慢呷了口茶。
好戏,要开场了。
第60章 突变
赵敛带着威虎军的一众精兵埋伏在酒宴的帷幕之后。他身形弓着, 耳朵警惕地注意着帷幕外的情况,被派出去的心腹悄悄走了过来,在他耳边低声汇报着。
“将军, 我们的人在乾阳殿外发现了不少埋伏在此的兵士,这些人……似乎是丞相的人。”紧接着, 心腹报出了几个埋藏的地点。
除了这乾阳殿内的威虎军,殿外竟几乎都是丞相李靳的人, 这是被逼急了打算挑明了吗?赵敛蹙着眉。他并不觉得担心,只觉有些麻烦,毕竟人越多, 交战的时间就越长。
李靳大概不知道, 在他埋伏的那些精兵之后, 此刻京畿之外还有一对人马正在朝着此处火速赶来, 按照时间计算, 抵达的时间正好是威虎军即将动手的时候。
威虎军是定国公一手带出来的虎狼之师,像是一把尖刀直直地插在大晋的边境线上,叫外族闻风丧胆, 不敢进犯。赵敛带着的这一支精兵, 则是皇帝特地留在京师的,平日里虽隶属兵部,由兵部统一调动, 但,凡是有些儿心眼的人都知道, 威虎军骨子里最听的还是定国公薛忠这个老将军的话。
要想让赵敛彻底配合整个计划,就得先说服薛忠。
这一点,傅止渊想得很明白,这也就是他为什么一定要让薛忠参与进来的缘由。
眼下, 君臣三人正气氛和谐地在殿内宴饮。
乐声响起,姿态婀娜的舞姬在殿内翩翩起舞,灵动优美,只可惜在座的三人心思都不在歌舞上面。
傅止渊饮了一口酒,缓缓道:“这几日因为滁州一事,政务繁忙,倒是很久没和两位爱卿聚在一处好好聊聊了。”
李靳面上挂着亲和的笑意,瞧着当真只是来增进君臣情谊的,他拱手答道:“陛下勤政爱民,乃大晋之福,臣心敬之,又怎么会因为此等小事而生了嫌隙呢?今日的宴会,已叫臣受宠若惊了。”
薛忠在一旁冷眼听着李靳拍马屁。
他的口才远不如这位常常满脸微笑的丞相,身为一个武将,老国公心里对李靳的行为颇为不齿,笑里藏刀,口蜜腹剑!无耻!因此在李靳说完之后,他只冷冷地哼了一声,转头看向傅止渊,说出的话也显得尤为耿直,“政事要紧,陛下辛苦!”
傅止渊作势大笑几声。
紧接着谈起了别的话题。
酒过三巡,宴会的气氛已慢慢融洽起来。
傅止渊放下酒杯,眼睫轻垂,状似不经意地提起:“实不相瞒,朕方才又接到了滁州的急报。”话音落下,宴中气氛静了一静。
李靳垂眸,语气平静,“滁州疫病凶险,不知如今可好些了?陛下若有烦忧,不妨说出来,微臣愿效犬马之劳,替陛下分忧。”
这些漂亮话仿佛生来便刻在他的脑海中,使他不用多想便如此轻而易举地说了出来。他面上挂着微笑,一副忠心耿耿的模样,可心底却讥讽地笑了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