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青衣打扮的男子神情愤愤,越说越气,对那宝蓝色锦衣公子简直恨铁不成钢。
旁边褐色衣衫的青年忙从中调和:“好了好了,都是自家兄弟,何必伤了和气?裴兄,消消气,消消气,曹兄别介意,别介意哈。”
裴远抱臂而立,瞪了曹宗之一眼。
“反正我是听不得那种话。你们忘了这暴君无缘无故禁止苏兄参加明年春闱的事了吗?苏兄才华横溢,满腹经纶,凭什么就因为这昏君一句话,就断了胸中抱负?!”
此话一出,对面两人都愣了下,随即默不作声了。
曹宗之摸摸鼻头,讪讪地望向前方一个身穿月白色锦袍的青年。
青年长了一张温润儒雅的脸,握着一把竹扇轻轻摇着,端的是月朗风清,君子持节。他望着前方逐渐离去的龙舆,眸中却神色莫辨。
注意到曹宗之的目光,苏宴垂下了眼睫,再抬起时眼里又是一派温润笑意了,“几位仁兄不用替苏某惋惜,或许,这便是苏某的命吧。”
“君子当世而立,做什么不是做,苏某回乡下做个私塾先生,若是能教出些栋梁之材,也是极好的。”
裴远浓眉皱得死紧,“苏兄何必妄自菲薄?当今圣上自醒来后,便沉迷寻仙问道一事,还干出斩杀言官这种荒唐事。依苏兄的才能,本可以为国尽忠,却只能去当私塾先生,这是什么道理!”
“真是气煞我也!”裴远狠狠甩了下袖子。
曹宗之和褐衣男子低头,没接裴远的话。
苏宴但笑不语。
裴远兀自撒了一通气后,情绪平稳许多,他瞅一眼闷不吭声的三人,瓮声瓮气道:“皇帝都走了,接下来你们去哪?”
曹宗之和褐衣男子对视一眼,“各、各回客栈?”
裴远点了点头,又问苏宴:“你回不回客栈?”
苏宴摇摇竹扇,“诸兄请回吧,如今我已不用备考春闱,自是不急着温书,干脆趁这个时间走走罢了。”
此言一出,面前三人俱沉默了下来。
“罢了,”裴远一抹脸,率先转身往客栈大踏步走去,“我回了,诸位请便吧。”
曹宗之和褐衣男子连忙跟苏宴告别,跟上裴远的步伐。
苏宴站在原地。
直到看不见那三人身影了,他才动了。
如织的百姓都往热闹的集市涌去,苏宴却独独抬步,往那人影寥落的小巷中走去。他买了一壶乡间小酒,拎着酒瓶,走得不紧不慢。
酒瓶拔了塞,浓郁的酒香飘了満巷,苏宴停住脚步,“已经没人了,阁下还不现身吗?”
“哈哈哈哈,”身后传来软布厚底靴落地的声音,“苏大才子可真是好耳力!”
苏宴拎着酒瓶转了身,“吴王。”
他行了个礼,“苏某见过吴王。”
傅明淮快走几步,忙扶起了苏宴,“苏大才子快快请起,我不过一介闲王,哪里当得起未来的状元一拜?”
他的手托住苏宴小臂,脸上洋溢着亲和的笑容。
苏宴慢慢地笑了。
他不动声色地问:“吴王寻草民何事?”
“傅某仰慕苏兄才名已久,见苏兄因无妄之灾断了科举之路,心中惋惜,这便想着,可否寻苏兄去我府上做个夫子。我知以苏兄的才华,做夫子断断是辱没了苏兄,只是小王想着,或许能接济一二也是好的。”
“不知苏兄可否赏脸,京中今朝楼一叙?”
苏宴慢慢收了折扇,一双如黑曜石般纯净的温润眼眸勾起了一抹笑。
“不胜荣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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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宴同吴王坐在今朝楼中,手指缓缓摩挲着茶杯。
那日,他刚刚从康平候府出来,回了落塌处温书。然而不过过了一日,宫里的太监就拿着一封圣旨来了客栈,点明要找他。
竟是径直将他从春闱考生中除名了。
他寒窗苦读十几载,才盼来今日的上京赶考、明年的春闱科举,却因为一道莫须有的罪名,因为那皇帝的一封圣旨,全都化作了泡影。他闻言怒急攻心,当场便吐血晕了过去。
说他不恨,可能吗?
可他还得在旁人或同情或戏谑的眼神中做出不在乎的模样,演一个气节如松、坦坦荡荡的君子。
他不想回故乡做一个一辈子碌碌无为的教书先生。
早在半月前,他便打听到这吴王喜好结交各路文人雅士的消息,据传此人府上门客三千,虽是一介闲王,却颇有战国孟尝君之风。
既然希望对方来找自己,苏宴自是得亮出几分本事来。他暗中运作,“连中两元的栋梁之材却遭受无妄之灾,无缘科举”的消息很快就传了出去,不说传遍京城,但走卒小厮、商贩乞丐皆是知道了一星半点。
借势又在京城做了几件善事,参加了几次诗会,他品性高洁、行事郎朗的名声很快就传了出去。
苏宴抬眸看了一眼对面的吴王,笑意温润。
或许,今日来说,是个转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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累了一整天,虞昭面露倦色。
傅止渊在回到皇宫后终于松开了她,两人在宫门口分开。他坐着龙舆回了乾阳殿,虞昭由怀玉扶着,上了凤辇,回了昭元殿。
热水浸润过虞昭皮肤,舒缓了一日的疲劳,虞昭在心底喟叹了一声。
怀玉立在她身后,帮她洗着头发,盥洗室里热气缭绕,虞昭的面容隐在雾气里,如梦似幻。
“娘娘,奴婢有一事不明,”怀玉将香膏缓缓抹上那头乌发,眉宇间笼着一抹愁绪,“昨日,您和圣上……”
“嘘,”怀玉话未说完,虞昭便转头朝她噤了声,怀玉手里的秀发甩了出去,吓了一瞬。
“怀玉,无需担心,我自有安排,你只要跟着我就好。”
怀玉抿了抿唇,不再多言。
她将虞昭的秀发重新拢回来,细细顺着。既然主子有自己的打算,那她便跟着主子就好。
虞昭闭目,重新靠回了浴桶中。
说是那样对怀玉说,但虞昭心里却也一团迷雾。
关于那位少年天子的所作所为,虞昭看不明白。先是一道莫名其妙的圣旨将她封了皇后,她本以为两人素不相识,成婚后最多相敬如宾,却不成想傅止渊的态度更为迷惑。他像是对她很是宠溺,顾及她年龄尚小,便不急着圆房;私底下还免了她许多礼节,竟让她以平凡夫妻之礼相待便可。
束发、昵称、时不时便要箍紧她的独占欲……若不是虞昭清楚地记得自己与这位帝王素不相识,她怕是要以为自己始乱终弃,曾经与这少年天子有过一段露水姻缘了。
手指轻搭在额角,虞昭问怀玉:“这几日,可有别的事要做?”
“圣上如今空置六宫,整个后宫只有皇后您一人,所以这各嫔妃前来拜访的事也就没了。若说旁的事……倒是有一件儿,娘娘您可以跟圣上提上一提,那便是去见见太后。”
太后?虞昭的手一顿。
虞凤儿,她的姑姑?
或许,能从她这里知道一些皇帝的信息。
“嗯。”虞昭软糯的嗓音沉进了浓浓的雾气里。
第7章 太后 虞昭的筷子掉了半根
虞昭关于虞凤儿的记忆,还停留在虞凤儿还是皇后的时候。
她是康平候虞展元的长姐,也是康平候府出的第一位皇后。那时候,王氏常常会带着几个子女进宫,同皇后虞凤儿和一众贵妇人谈话吃茶。为了彰显自己对嫡出庶出皆是一视同仁,每次进宫,王氏都会带上康平候府的四位姑娘。
这其中自然也包括虞昭。
虞昭对这位皇后娘娘的印象并不如何深。她只记得,虞凤儿似乎并不怎么待见庶出的子女,每次到了宫里,总是会拉着虞姝虞欢两姐妹说话,而让宫女带着虞兰虞昭玩儿。
倒不是说虞凤儿让宫女苛待她们什么的,相反,皇后宫中的婢女待虞兰虞昭两姐妹极好。只是虞昭能感觉得出,她的这位姑姑在看向她和虞兰时,神色中闪过的的一丝厌恶。
旧时记忆涌来,虞昭有几分不确定,这位姑姑瞧见自己时会是什么反应了。
她还能探听到皇帝的消息吗?
虞昭瞧向一旁的孙嬷嬷。
这孙嬷嬷是傅止渊昨晚调进昭元殿的,说是宫里的老人了,有什么不懂的可以问她;同时来的还有两个会些武功的婢女,名唤云知和云眠。这三人都是皇帝的人,虞昭自然不能同她们商量自己真正的打算,但,问问太后,总是没问题的吧?
思衬片刻,虞昭开了口。
“嬷嬷,我初初进宫,有许多事不明白,还望嬷嬷指点一二。”虞昭坐在梳妆台前,堪堪对背后立着的孙嬷嬷笑弯了眼。
孙嬷嬷连忙弯了腰,“娘娘可折煞老奴了,陛下命老奴侍奉娘娘,老奴便生是娘娘的人,死是娘娘的鬼。娘娘有什么尽管问,老奴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她怎当得起这小皇后“指点”二字?孙嬷嬷是傅止渊的奶娘,不说旁的,陛下对她是敬重有加。可昨日陛下将她唤到跟前时,却神色郑重地拜托了她一番,请她务必照看好皇后。若是皇后去了哪里,也遣人告诉他一声,哪怕皇后只是离开昭元殿半步。
孙嬷嬷久居深宫,这话一下来,她自然知道这小皇后在当今圣上心中的分量了。莫说怠慢,孙嬷嬷与小皇后亲近都还来不及咧。
虞昭自然不知孙嬷嬷心中想法。
这厢听了孙嬷嬷一番话,便心下一喜,她笑吟吟地开口问:“那便有劳嬷嬷了,嬷嬷可知,这当今的太后?我身为陛下的皇后,理应前去拜访一二。”
孙嬷嬷脸上的神情顿了片刻。
她忍不住将视线落在小皇后身上游移,这小皇后,只是因为单纯地想去拜访太后才问的,还是……因为旁的什么?
虞昭面色平和,不见急躁,就静静地等着。
沉吟几番后,孙嬷嬷开了口:“娘娘既然问了,老奴便说一说我知道的。”
“这当今的太后姓虞,和娘娘是本家,当年是晋宣帝的皇后,并非陛下生母。虞太后自从陛下登临大宝后,便自请在慈宁宫中建了佛堂,申请礼佛,日日吃斋念经,不问世事。太后性子寡淡,不喜吵闹,陛下便命旁人不许经常叨扰,免得扰了太后清静。”
听到这里,虞昭眉尖微蹙了下,却没说话,仍由着孙嬷嬷讲下去。
孙嬷嬷:“圣上每月十五便会去慈宁宫看望太后,两人的关系,依老奴看来,圣上应当是十分敬重太后的,母子两人谈话时,圣上念及太后喜静,向来都是只带几人在身边的。每个月,圣上都会遣人询问太后情况,并令太医前去慈宁宫替太后把脉。各种珍贵物件儿,圣上从来都是不眨眼地往慈宁宫送,太后在慈宁宫生活得十分惬意。”
“老奴知晓的大抵便是这些儿,娘娘可还有什么想问的?”
虞昭思衬片刻,直觉孙嬷嬷的话里有些问题,但却抓不住头绪,于是便先问了另一个问题:“嬷嬷,你可知太后都喜欢些什么?我也好知道,前去慈宁宫拜见时该带些什么。”
孙嬷嬷道:“太后年轻时,倒喜欢些精贵的钗饰头面,如今年纪大了,却是喜欢佛珠佛经一类的物事了。”
顿了一顿,孙嬷嬷终是犹豫着又补充了一句:“娘娘何不同圣上一同前去拜见?太后的喜好,圣上岂不更知晓?”
虞昭闻言,笑了一笑,却是没有接话。
她要做的事正与那皇帝有关,怎可与他同去?皇帝去了,只会碍着她罢了。
她道:“多谢嬷嬷,我知晓了。”
“不敢,”孙嬷嬷顿时跪下了,“娘娘切莫再说这样的话,若是圣上听见,定是要处罚老奴的。还请娘娘下回莫要再同老奴如此客气了。”
虞昭稍惊,却也想到自己如今是皇后了,不再是康平候府的小小庶女。有些习惯,确实该改改了。
她转身扶起孙嬷嬷,拍了拍妇人的手背,“嬷嬷这是作甚,我日后不这样便是了。”
梳好了发,虞昭又见了见云知云眠两位丫鬟,询问了些两人的来历生平。
至此,这三个奴仆才算是正式入了昭元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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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间时分,小太监过来传话,说今晚陛下会过来昭元殿同皇后一起用膳,让皇后晚些传膳。
虞昭得了消息,抿抿唇,淡声道:“臣妾知道了”。
她忽然觉得这六宫如今只有她一人实在有些不好,皇帝无处可去,自然每天都来寻她。可她还有自己的事要做,又不能触怒了这帝王,免得他一气之下直接抄了康平候府,加速了姨娘的死亡。
无论从哪方面来说,虞昭实在是不太希望皇帝总是来这昭元殿。
看来,过些时日,该给皇帝选秀纳妃了。虞昭暗暗记下。
夜色逐渐深重,宫里各处逐渐亮了灯笼。
虞昭在昭元殿里静静等着。
片刻后,终于有守在殿门外的宮婢来报,傅止渊到了。虞昭当即起身迎了出去,还未到门口,便看见傅止渊阔步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一个小太监。
虞昭行礼:“臣妾……”
“不必,”傅止渊一伸手扶住了她,“今夜不过是你我二人用膳,皇后不必多礼。”他直接一伸手挥退了众人,就连怀玉也没留下。
怀玉脸上几分犹豫,终究还是替两人关上了殿门。
傅止渊牵着她的手往里走,“昭昭,我听宫人说,你想去拜见拜见太后?”
虞昭抿唇,“是,”这昭元殿的消息果然瞒不住他。
她解释理由:“臣妾毕竟做了陛下的皇后,理应去见见太后。”
傅止渊停了脚步,转过身来看她。
虞昭莫名,不禁有些紧张,难道这句话哪里犯了他的忌讳?
却见傅止渊伸手抚了抚虞昭脸颊,语气温和,“前日同昭昭说的,看来昭昭尽是忘了。”
“私下无人时,昭昭何必守那些规矩?什么臣妾、陛下,我不爱听,昭昭要怎样才能记得,我希望你我能做对平凡夫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