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驰没问到太多消息,只能养伤等待。
医院应该是这位太子爷的地盘,很安全,他在疼痛里半梦半醒,等真正醒来时病房里只亮着一盏台灯,窗外是黑夜。
他忽然听到一阵脚步声。
响在寂静的医院走廊,由一串各式各样的脚步声先错落停在过道上,然后才是一道沉稳和缓的脚步声,节奏稳、步伐平,他判测这应该就是那位太子爷。
而周驰也很快听到了门外的交谈。
“他还好吗?”和缓有力的声音,竟然如同温润雅致的那类人声。
周驰听到姜骆青和医生在回答。
姜骆青:“挺好的,连镇痛泵都不用,一直没吭声过。”
医生话音严肃:“他左肩的伤口是子弹擦伤,最轻。右臂的枪伤严重些,但没有伤到动脉和骨头,能看出来开枪的人是有意没想重伤他,留时间可以恢复到从前的状态。”
姜骆青狠骂:“当然不想一枪崩了他,是想留下来慢慢折磨!”他骂了一句方言,周驰没听懂。
医生:“病人送来得及时,吞下去的刀片都在胃部,划破贲门小动脉,造成胃内大出血,昨晚止血顺利,胃部三块刀片全部取出。最严重的是他咽喉部的两块刀片,已经划伤了气管壁。我们用异物钳取出的时候,其中大一些的那块划到喉返神经,完全断离了。”
“病人声带的受损会是永久性的,这不可逆,没办法。但对侧声带会代偿,前期声沙,三个月后会改善一些。”
姜骆青还没听懂。
周驰听到那道和缓有力的嗓音响起:“辛苦了。”
还好,他捡回条命。
而且还能说话。
但应该再也唱不了温妩喜欢的歌了吧。
门口走进两名高大保镖站到房间里面的角落。
周驰见到出现在病房里的人影,所有人都为最前面的男人让路,他如众星捧月的拥簇。
护士发现周驰醒了,将灯打开。
灯光充盈整间病房,周驰看清楚最前面那个男人,一瞬间似有电流经过身体,被子里的手痉.挛似的收紧,他不动声色垂下浓密眼睫。
他认识这个人。
在电视上,在报纸上,在市民的嘉许中。
许拓。
著名的青年企业家、慈善家,是一家手机品牌的创始人,也有很多的产业。但他并没有特意去关注那些企业家,他只是知道这个人。
这个人成立了那么多所新明阳光小学,专门支持贫苦地区的慈善教育。
周驰和全中国一样都以为这是个好人。
男人一米八的身高,高挺鼻梁上架着一副金色的细框眼镜,年轻英俊,简单又干练的商务偏分式发型,皮肤比他们这些人都白一点,白色衬衫外是挺括的深蓝色马甲和同色系西装与大衣。
他看起来那么高贵和儒雅,穿戴得商务又有品位。微抿的唇线总像自带微笑的弧度,看起来就是电视上的慈善人士,谁都不会想到能跟毒品有关联。
周驰甚至陷入怀疑,他是不是跟错了人,这是不是只是太子爷的助手?
他想,做毒品的人不应该是像闫致兵像传闻中槟野那样嗜血狠毒的人吗?
如果真的是这个人,这未免更可怕。
周驰挣扎着要坐起身,但是牵扯到很多伤口。
护士和姜骆青都让他坐下。
男人身后西装革履的人恭敬搬来一张椅子。
男人没有坐,只是看向周驰,他的瞳孔是褐色,目光带着一种赏识与上位者本能的疏离与威压。
姜骆青说:“许先生来看你,惊到了吧。”
周驰点头。
真的是电视上那位慈善家企业家许拓。
周驰后背是森寒的阴风,但是不动声色微微抿唇,带着被救者的感谢与恭敬,比着要写字的手势。
护士给他递来纸笔。
周驰写:「我在电视上见过您。」
他又写:「谢谢,用得到的地方请直接说。」
许拓身后那个西装革履的助理把本子呈给许拓。
金丝细框眼镜背后的一双凤眼扫过这些文字,睨向周驰淡声说:“你先养伤。”
他停顿了片刻。
助理很懂分寸地叫走了医生和护士。
许拓问:“M国雇佣兵,杀过富商迈克?”
周驰点头。
毒贩果然很喜欢这种强手的背景。
许拓抿唇淡笑:“你把手臂和声音养好,我不用废人。”
周驰眼神恭敬,再点头。
许拓瞥了眼这间病房,上位者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四天可以出院吗?”
周驰微怔,用口型说可以。
许拓没再看他,转身离开这间病房。
他的助理和保镖如来时一样紧随着拥簇他离去。
姜骆青也跟周驰打招呼:“你先养伤,缺什么跟我说,四天后许先生就要回云市了,咱们一起,我先走了。”
周驰想说他需要一部手机,但姜骆青已经带着小弟离开了。
不过没两分钟就有一名保镖给他拿来一个黑皮箱。
护士将他枕头升高了些,周驰打开皮箱,手背插着输液针管,他动作很轻,从皮箱里拿出一部手机。
许拓的品牌。
皮箱里还有剃须刀,匕首,手/枪,一些生活用品。
他打开手机,里面已经插了卡,他现在应该要第一时间联系上级,但他没有。他也想联系温妩,但也没有。
他还不确定新手机有没有被安装监视的东西。
周驰打开浏览器,搜索[许拓]。
搜索引擎的第一条是[许拓百科],第一页是[嘉那集团]。
嘉那集团的手机新品发布会,董事长许拓儒雅英俊,谈笑介绍。
嘉那集团的轮渡收购,项目投资,服装品牌在迦曼地区的成立。
嘉那集团董事长许拓成立的新民阳光小学。
最后是他的绯闻女友,捧红的明星。
许拓,27岁,云市人。
白手起家从电子配件到成立手机品牌,再到之后的一次次收购与投资,从四年前开始做慈善,在全国各地的偏远地区建立希望小学。
周驰盯着搜索引擎上的照片,成熟的男人因为各种慈善事业得到政府、社会、市民的高度信任与支持。
摁灭手机屏幕,周驰闭了闭眼。这是他参与缉毒的这些年第一次觉得这么困难,毒品背后似深渊沼泽,他现在应该才是终于踏进来了。
……
三天后的夜晚,姜骆青来让周驰做离开前的准备。
“你有什么要带的人,要去处理的事都给弄好,楼下有台车给你用,明天一早就出发。”姜骆青皱了下眉,“你这身体能行吗,要不要我派个人帮你去办?”
周驰摇头。他已经在窗前做伸展运动,远眺夜色,收起手臂用眼神示意姜骆青去忙。
姜骆青点点头带着小弟离开了病房。
护士在叮嘱周驰不要做剧烈运动,右臂上的枪伤还在恢复期,要注意保护嗓子,前期不想说话就不要开口,定期做复查,有发烧就输液消炎。
年轻的护士叮嘱得很仔细,看周驰的眼神总有些仰慕和不舍。
周驰拿起黑色羽绒服要穿上,护士忙过来帮他,他抬手拒绝了,自己穿好,带好一把枪和口罩走出病房。
青年的羽绒服宽大,鸭舌帽和口罩遮住脸,在漆黑的夜色下发动一台黑色轿车驶入城市街道。
车子先去的地方是一处手机修理店,周驰找到一个认识的青年,让他检查手机上有没有监视的设备。
青年很爱钻研这方面,测试了两次后说:“没有,很安全,再高科技的我就查不出来了。”
周驰点了点头,付完钱离开,发动汽车驶向阿时他们的住所,虽然这几天没同赵行峰联系过,但能推测赵行峰最近住在那里。
他走进这栋老小区,敲响阿时他们租的房子,开门的赵行峰见到他,激动得眼眶里涌起雾气。
周驰扯下口罩,拍他肩膀笑了笑。
阿时和纪冲还有几名小弟都冲过来,尤其是阿时和纪冲自责地扇自己耳光。
“周行都告诉我们了,都怪我们大意,让那群王八蛋把追踪器放上车!”
周驰黑眸深邃,只用手机打字告诉他们:「周行纪冲带着人收拾一下,明早跟我出发。」
阿时愣住:“那我呢?我也要去!”
周驰挽唇淡笑了下,用手机打字:「你留下来,把我那台奔驰拿去卖了,干点正经工作吧。」
他是计划等阿时去取车的时候就让警方抓捕这孩子归案,心性不坏,不应该栽在这条道上。
阿时眼眶发红:“驰哥,你在气我坑了你?你不要我了……”
周驰拍了拍他肩膀,没再说别的,只示意赵行峰出来。
他们回到车上。
赵行峰紧张地问:“驰哥,这几天发生什么事了,你怎么样?是太子爷救的你?”
周驰清了清喉想说话,但发出的第一个音都沙哑得像手工锯子艰难地锯木头的沉钝声。
他眸光一黯,只能重新打字。
赵行峰看见这些,也震撼毒品帝国背后是这样一个做着慈善事业的人。他对周驰说起闫致兵的口供,周驰也才知道许拓是黑王的儿子。
他只以为槟野和许拓是两个对立的势力,原来他们背后都服从于一个黑王。
卧底的这条隐蔽战线比他想象中还是困难,他看向赵行峰,从前阳光朝气的青年现在目光多了几分隐忍,整张脸也好像严肃了些。
他忽然有些不忍心,用手机打字:「你回去吧,跟队长说。」
赵行峰愣住,坚决摇头。
周驰没有劝动他,他们向郑祁华汇报了目前的工作情况,通话结束,周驰挥手示意赵行峰下车,明早跟他出发离开这里。
赵行峰问:“那你现在去见嫂子吗?”
周驰目光安静。
“嫂子很爱你,驰哥……你们会分手吗?”年轻的男生眼里都是不忍。
周驰淡笑了下,示意他回去。
赵行峰:“座椅上是你手机,我们捡回来的。”
周驰打开手机,除了屏幕碎裂了点,其余都还正常。
他清空了所有通讯记录,他卸载了Q/Q,登陆微信,点开温妩的头像。
她的头像是粉红色的卡通少女,他总是担心她的安全,每次都会清空和她的聊天记录。他盯着空白的聊天屏,很久才点开她头像,选择了[删除好友]。
他驱车驶向老城区,在一家花店买到一束粉色玫瑰。
才晚上八点,再过四个小时就是0点,温妩的生日。
他在之前计划过安安心心等姜骆青的信号,安安心心陪她过年,陪她过生日,如果时间能久一点也许还可以陪她过情人节。
但是一切都不可能了。
他第一次知道这条路这么难走,无法想象的黑暗都高高如山堆积在这条路上,他拉着她只会将她带入深渊。
他该放手。
黑色轿车停在温妩店铺门前,她的店已经关门,他抬头望见三楼亮灯的阳台,她在家里。
周驰戴上口罩,将玫瑰花往宽大的外套里藏,他没有上楼,而是先进她的店铺。他也没有走正门,走了高利贷的人来追债的那个夜晚,温妩带他走的后门。
他用一个维修工会的开锁技能打开了她后门杂物间的门锁。
他走进店里,将粉色的玫瑰放在她工作台上。
他走到她常坐的那张桌子前,她经常在这里吃饭,在这里捧着奶茶喝,也把他们唯一的合照藏在了这张木桌的抽屉里。
周驰一点点抚过桌椅,就像触碰着心爱的女孩。
他没有呆多久,还是从后门离开。
他一步一步走上三楼,脚步很慢,如同心口的沉重。
他是来跟她告别,也是来分手的吧。
他之前多自大,总那么自信地相信自己会很幸运,相信正义可以战胜一切,但他差一点就死在除夕夜,差一点连累温妩。
他并不适合开展一段恋爱。
他不知道这一去再回来是什么时候,也许永远都不会再回来。
他其实应该直接走掉,不要买什么鲜花,不要来告别,不要来分手。他就应该是删除她所有联系方式,安安静静地走掉,悄无声息消失在她生活里。
但他又这么强烈地想再见她一眼。
…
温妩洗完澡,躺在床上打开手机。
席佳茹已经不在家里,初一的那天席佳茹叫来了温自霆,她的爸爸妈妈第一次这么和谐,站在统一的战线上阻止她等待周驰。
席佳茹说真正爱你的人不会让你等他。
温自霆说那个男人给你不了幸福,他是骗你的。
她用很平静也很坚定的心跟他们吵了一架,他们呆到昨天都各自回了自己的城市。
温妩登陆过道监控的APP,她每晚都会看一眼,她渴望见到周驰。
手指在这瞬间僵硬地停留在屏幕上,她看到一个黑色的、挺拔高大的身影,戴着鸭舌帽和口罩,垂着头连眼睛都照不见,但她知道这就是周驰。
他并没有上前,只是停在她门口,没有敲门,一动不动。
她疯了一般跑向客厅,冲到门后,连拖鞋都来不及穿。
她打开房门,与一双漆黑的瞳仁对上。
她狠狠扑进他怀里,羽绒服带着冬夜的凉意,但是她的青年浑身滚烫温暖。
她抱得太紧,就像她稍微松手他就会离开。
周驰手臂僵了瞬间,也收紧将温妩抱入房间,关上门。
温妩舍不得松手,她抱了很久很久,想起什么,忙去拉上阳台的窗帘。
她重新跑回他身前,脚步收得不稳,摇摇晃晃却不敢扑向他,她知道他身上还有伤。
她眼眶是红的,一双眼睛里全是担忧,紧紧落在他喉结和手臂的地方。
“我很想你。”她嗓音哽咽,“你好了吗,伤口疼吗?有没有伤到声带,你手臂是被消音枪打的?你手还可以活动吗?医生怎么说?”
她又要拉他的手:“你先坐下说——”
周驰一把将她往怀里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