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元帝问:“你且说说, 为什么治愈不了。”
这个问题不难, 但很难解答。
中医认为的消渴症, 由禀赋不足,饮食不节,情志失调, 劳欲过度等原因导致,病变部位在肺、脾、肾等器官, 病机是阴津亏损,燥热偏胜。①
现代医学认为,“糖尿病的病变在于胰脏,而非肾脏。”
是血糖高,而非尿糖高。
如果从中医进行解释,云禧很容易陷入被围攻、且怎么都解释不通的局面。
举两个栗子——如果她说郑太后因禀赋不足获病, 就会有人反驳说,太后往年身体很好, 御医们从未说过她老人家先天不足;如果说因饮食不节获病, 就会有人反驳说, 太后饮食规律, 身体并不肥胖, 饮食不节纯属胡说八道。
劳欲过度、情志失调这一类的话, 根本不能说, 说了就是蠢货了。
另外, 高血压会引起糖尿病一类的说辞也不可以说,因为那有可能得罪太医院——太医院不懂这一点,极可能会有人因此获罪。
云禧思虑再三,还是决定从现代医学入手。
她看了一眼郑太后,说道:“皇上,这个问题不好解释,很可能民女解释了也听不懂,请皇上宽恕民女无状。”
先要保命金牌,然后才说。
胆子好大,很聪明!
季昀松默默在心里点了一个大赞。
嘉元帝微微一笑,“朕恕你无罪,你说吧。”
云禧道:“民女的祖父曾说过,太后娘娘这种病症,诱因可能在于脾脏某处发生了病变,这种病变导致其分泌的某种激素无法维持人体的血糖平衡。”
“所以,当自身肌体无法吸收多余的血糖,维持不了内部平衡时,就需要通过外界干扰来达到这个目标。”
“这也是消渴症无法根治,反复发作的根本原因。”
她这一番话说完,所有人都看向了郑太后。
云禧也有点紧张,半抬着眼,偷偷观察着掌握生杀大权的二位。
郑太后沉吟片刻,“激素是什么,血糖是什么?”
云禧道:“激素就是身体分泌的有益于健康的一种东西,血糖则是血液中的某种糖分,这种糖分是食物经由各种脏器转化而成,有了它才能维持人体的日常活动。这种东西多了不行,少了也不行,都要命。”
姜皇后又问,“怎么还血糖呢,不是尿里有糖吗?”
云禧道:“当血糖偏高,身体无法吸收时,就会通过尿液排出一部分。”
嘉元帝道:“云大夫,你抬起头来。”
云禧依言抬起头。
她小脸白皙,目光清澈,表情自然,唇角带笑,一切正常。
嘉元帝听太医院周院使详细讲过郑太后的病情,个中道理与云禧所言,没一样对得上。
二人的目光在半空中相遇。
云禧礼貌一笑,心道,这家伙是研究我疯没疯吗?
嘉元帝收回视线,与郑太后对视,“母后以为如何?”
郑太后道:“虽然像胡言乱语,但似乎有那么一点道理。”
姜皇后好奇道:“母后觉得哪一句有道理?”
郑太后道:“虽然没有证据,但自打发作几次后,哀家感觉每一句都很有道理。”
嘉元帝颔首笑道:“儿子也这么看,至于证据嘛,既然云大夫说必须生活自律,那就让她给母后整理一份医嘱,母后照做便是。”
云禧对这皇上有了好感,实践出真知,此人有科学精神。
只有这样的人当皇上,才能让大青的国运蒸蒸日上。
她真心实意地长揖一礼,“民女谨遵圣命。”
嘉元帝起了身,对季昀松说道:“你随朕走,让云大夫给太后好好说道说道。”
“是。”季昀松感觉心脏慢慢落回了原处,呼吸都顺畅了。
君臣二人辞别太后,出了慈宁宫。
嘉元帝道:“朕不让你留在宫里,你能体会朕的苦心吧。”
季昀松道:“微臣明白,谢皇上。”
“明白就好,婉仪是朕的长女,平日骄纵惯了,朕不想看她受委屈,就只能委屈你了。”
“皇上言重,微臣惶恐。”
“你这位妻子不简单,朕以为,她没有说实话,所以,朕等下还要叫她过来询问一番。”
季昀松也觉得云禧没说实话——她说那番话之前,考虑的时间过长了,此间必定会对烂熟于心的答案进行反复斟酌和加减。
他对皇上的睿智也有了进一步的认识。
季昀松说道:“皇上,太后娘娘是病人。云禧说过,她通常不会把重大病情直接告知病人。人的意志力很重要,一旦被击垮,身体就衰败得快了。”
这话说得不太好听,他急忙补充一句,“微臣没有说太后身体不好的意思,只是就事论事。”
“哈哈!”皇上笑了,“季昀松,你觉得是朕是昏君吗?”
“微臣不敢。”季昀松出了一脑门的汗。
嘉元帝道:“你足够聪明,胆子就不要太小了,多向你妻子学习学习,此女了不得!”
“是。”季昀松不自觉地翘了翘唇角。
到了乾清宫,嘉元帝在书案后坐下,拿起一本奏折,吩咐季昀松:“小季大人也别闲着,替朕把户部报上来的账目整理一下。”
季昀松先是一惊,随即意识到机会来了,领了任务,拿着一堆账册去小太监准备的矮几旁落了座。
他还是第一次用表格统计账务,虽然不熟练,但他脑子够快,翻了几页账簿,就知道如何把表格做得简单直观了。
季昀松同小太监要了一张三尺全开的宣纸,按照设计好的腹稿画出行列,最后填上内容。
不到一刻钟就整理好了。
小太监把成果呈了上去。
嘉元帝正在看奏折,让小太监把宣纸放到一边。
季昀松也不失望,默默等待云禧的到来。
他心想,云禧能过刚才那一关,这一关想必也能安然通过吧。
这一等就是多半个时辰,季昀松不敢乱动,屁股都坐僵了,才等来皇上的一声“咦”。
“小季大人,这是你做的?”嘉元帝问道。
季昀松趁机起了身,“回皇上,是微臣做的表格。”
嘉元帝的食指在宣纸上点了点,“表格!极好,一目了然,用这个法子整理前朝杂史,想必容易几分吧。”
季昀松道:“皇上慧眼如炬。”
他飞快地思考了一下,该不该把数字一事说给皇上,很快又否定了这个想法——他要一样一样来,以免后继无力。
嘉元帝研究片刻,“嗯,朕要让各个衙门都学一下,马上给朕做几个范例,朕稍后让内阁传达下去。”
季昀松应下差事,让小太监帮忙取来几张纸笺,换上小号毛笔,以翰林院和户部账本为范例,做了好几张精巧细致的表格。
他这边刚做完,云禧就来了,面带笑意,后面还跟着几个捧锦盒的小宫女。
季昀松把一颗心放回了肚子里。
“免礼吧。”嘉元帝阻止云禧行叩拜之礼,“关于消渴症,你照实说。”
云禧看看季昀松,季昀松点点头。
她重新整理了一下语言,“皇上,民女不太熟悉太后娘娘的过往病史,所以,接下来的话未必正确,这也是民女当初没有直言的原因。”
“……朕接受你的理由,继续。”
“如果太后娘娘之前没有紧张、焦虑、生气,食用食盐过多、饮食不节制等问题,那么阳亢(高血压)和消渴症很可能有遗传的因素在内。”
“遗传就是父母传子,子再传孙子吗?所以,朕也有在一定年纪染上此两种病症的危险?”
“只是有这种风险而已,如果皇上健康起居,常常做一些有益身体健康的活动,就能较好的预防此病,完全不必担心。”
“朕明白了。”
“其实,皇上正春秋鼎盛,过两年再担心也不迟。不过,国事繁杂,皇上需要保有健康的龙体,民女建议,皇上可从跳绳、慢跑一类的活动开始,循序渐进。”
“哈哈……”嘉元帝大笑起来,“云大夫果然有胆量,很好很好,朕谢谢你。来人啊,赐云大夫端砚一只,紫毫一盒。小季大人做表有功,赐玉如意一对。”
云季二人跪拜谢恩,一起退出乾清宫……
坐上马车,二人才有了真实感,这一劫安全地度过了。
季昀松回顾一遍进宫全过程,点评道:“你太大胆了,但也非常明智。”
云禧道:“聪明谈不上,我只是为日后考虑罢了。”
说假话就是欺君之罪,而且,一旦欺了就要欺一辈子,云禧是医生,讲求实事求是,做不了这种高难度的事情,就只好胆子大一些了。
此时将近正午,季昀松不去衙门,直接送云禧回家。
阳光正好,晒得人昏昏欲睡。
云禧靠在车厢上,半闭着眼睛,放空了脑袋。
季昀松则右手握着鞭把,鞭稍一下一下地敲在左手手心里,显见还在思考一些事情。
过了翰林院,他忽然开了口:“你做好准备,周院使想必会在几日内到枯荣堂来。”
云禧问:“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你有过了解吗?”
季昀松讥讽地笑了笑,“我找杨兄问过,用他的话说,周院使医术很高,但比起虚伪而言,不值一提。”
“哟呵~”云禧唏嘘一声,“果然如此。”
季昀松道:“果然……你听说过他?”
云禧就把孟子义断臂一事说了一回。
季昀松苦笑道:“医术太高明也不是什么好事,看来我们只能自求多福了。”
作者有话说:
注①:关于消渴症的中医论证来自百度文库。
第42章 来了
最先来枯荣堂的是李御医, 李健明。
季昀松说,李家是皇商,经营盐业, 在京城的社会关系盘根错节, 此人脾气古怪, 喜欢钻研医术, 不愿跟人来往, 太医院的人不敢得罪他,也不愿招惹他,所以大多时候都我行我素。
李健明来找云禧, 不为争谁对谁错,而是请云禧详细阐释消渴症的发病机制。
云禧没有藏私, 倾囊以授。
听完后他又就听不懂的问题询问再三,云禧都一一解答了。
即便依旧不懂,他也没再纠缠什么,找云禧要了纸笔,一一下了来,还跟云禧讨要了一整套的糖尿病保养和治疗方法。
其实, 李健明未必相信云禧阐述的现代医学理论,但他走之前告诉云禧, 如果日后遇到什么难题, 可以去太医院找他, 他能帮的一定帮。
之后几天, 枯荣堂风平浪静。
尽管来找云禧的病人在不断增多, 但大多都是常见病, 没什么可说的。
八月十四, 一大早就开始下雨, 直到辰时才停,道路泥泞,屋子里阴冷阴冷的。
京城的仲秋到了。
这个时节的冷很烦人,穿多了热,烧多了又浪费。
云禧储备的柴火、煤炭和银丝炭都很充足,但本着春捂秋冻的养生原则,她还是选择多穿一点,烧个火盆。如此,不但可以驱走脚底的凉气,还能烧几个地瓜或土豆,给大家当零嘴吃。
火盆里的炭火越来越弱了,云禧把洗好的几个土豆从篮子里取出来,埋在火堆里。
她刚把火铲立在一旁,门口就传来了频繁的“吁吁”声。
云禧知道,一定是有客来了,遂把火盆送去后院,再小跑回来开门……
来的是周院使等人。
云禧挑了挑眉,居然赶在中秋节的前一天来了。
这个时间节点很有意思。
大青人重视中秋节,一方面要送礼,一方面要祭祀,御医们每天都过得紧紧张张,竟然会在这个时候拜访枯荣堂?
云禧认为,从好的方面想,可能是过节前他们只在这个时候有空,从不好的方面想,也可能是不想让她过个好节,给她个下马威什么的。
以周院使和方御医的尿性,她觉得是后者。
所有的念头都发生在一瞬之间。
云禧已经迎了上去,“周院使好,诸位御医大人好。民女惶恐,派个小厮来一趟,民女走一趟太医院就是。”
周院使笑得和蔼,“那怎么好意思呢?”
云禧道:“民女是晚辈、草民,周院使乃是官身、长辈,官对民,长辈对晚辈,民女去太医院才是正理。”
她不爱说话,但不代表不会说话,该据理力争时,一个字都不会落下。
方御医“嘿嘿”笑了两声,“正理是正理,人情是人情,咱们太医院礼贤下士也是该当的。”
云禧淡淡一笑,不再就此抬杠,请几位太医里面就坐。
她定做的其他家具陆续到了,其中有两套中式沙发,一套放堂屋,一套放在枯荣堂西侧,用两扇大屏风隔出来一个单独的接待区。
云禧去倒茶水的时候,方御医拍着沙发扶手,左右看看,小声道:“这什么玩意,看着粗头笨脚,雕工也很一般,但坐着怪舒服。”
周院使没吭声,但也蹭了蹭后背,更加深切地感受了一下这个角度的椅背。
牛御医坐得笔直,“这有什么好?坐没坐相,站没站相。”
方御医道:“那确实有点儿,但若能摆在卧室一套,还是很不错的。”
另一个御医惬意地翘起二郎腿,“老朽没那些讲究,等会儿就问问云大夫在哪儿定做的,这一套相当不错,简洁大方,坐着还舒服。”
云禧端着茶盘过来了,“鲁御医,地址是静宁街如意木器行。”她把茶水放在茶几上,又道,“椅子的角度合理,可让身体自然放松,得到充分的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