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禧心道,你就买个药而已,咋还查上户口了呢?
她说道:“老家虞州,我家男人是翰林院侍读季大人,季昀松。”
“哦。”将官往前走了两步,目光在云禧的发髻上端详片刻,又道,“虞州哪里,什么时候来的京城?”
云禧道:“就是虞州城,今年五月份来的。”
将官示意她把药推过来,从荷包里捏出一小块银子,放在柜台上,“以前一直住在虞州吗?”
“是,除京城之外没去过别的地方。”云禧拿过银子掂了掂,拿起剪子减掉一小块,上戥子称了一下,把减掉的部分还给那将官,“正好。”
将官目瞪口呆,过了好一会儿才道:“佩服。”
云禧笑笑,“唯手熟尔。”
“居然还是个读过书的。”将官扫了周围一眼,让亲卫拿上金创药,转身就走,到门口时忽然停下,头也不回地说道,“如果药不好用,你的枯荣堂就不必开了。”
云禧挑了挑眉。
她也不想卖那么贵,但一分钱一分货,如果不卖贵一点,其他药铺就没有活路了。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她不能那么做。
……
将官就是云琛。
他特地来枯荣堂,只是为进一步了解云禧,敲打敲打,以便把隐患消灭在萌芽状态。
云琛带着十包止血散回了北大营。
他吩咐亲卫云小一,“去把军医叫来。”
云小一道:“三爷,那女大夫有问题?”
云琛在椅子上坐下,“让你叫你就叫,哪来的那么多废话。”
他心里有些烦躁。一次次希望,一次次失望,他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
他们一家找小鱼儿多年,容貌像的、年龄相仿的、身世相似的,不知凡几。
尽管这一个眼睛跟太后娘娘有点像,而且也姓云,但也未必是他妹妹。
那位叔祖虽然大逆不道,且江湖之气极重,但世家子弟的风范一直都在,绝不会养出这么一个胆大妄为、行止粗鲁,连头发都剪短了的女孩子。
绝对不会。
“大人找我?”老军医敲了敲门。
云琛指了指书案上的药包,“看看这金……止血散的药效如何?”
老军医道:“正好有人受伤,小人这就拿过去了。”
“去吧。”云琛挥挥手,吩咐云小一,“你再让老胡过来一趟。”
“是。”云小一出去了。
不多时,一个留着络腮胡的男子走了进来,“大人找属下何事?”
云琛道:“你去长阳时顺便走一趟虞州,替我查一个人。”
他从笔架上拿起一支毛笔,蘸了墨,在宣纸上写道:云禧,女,十八岁,虞州人,祖父云一针,游医。
老胡接过字条一看就明白了,“大人放心,属下一定查得明明白白。”
云琛点点头,“多谢,辛苦你了。”
老胡道:“这算什么,半天就完事了。”他拱了拱手,“属下告退。”
云琛点点头,“路上小心。”
云小一道:“三爷觉得云大夫可能是大姑娘?”
云琛揉了揉太阳穴,“不好说,但她姓云,眼睛像太后娘娘,年龄相仿。”
云小一“哦”了一声,不敢再问。
他是云家人,知道一点内幕。
云珩是云家七老太爷带走的。
听说七老太爷喜欢江湖上的一个男人,不肯成亲,云家便设法弄死了那人,七老太爷一怒之下离家出走,并带走了云珩。
云琛比云珩大五岁,云珩丢掉时,他也只有六岁多一点,对妹妹没什么印象。
云珩小时候有点胖,眉眼挤成一团,无法根据小时后的长相推断成年之后。
而且,就是他们哥俩跟父母也不大相像,谁都像一点点,根据容貌相认实在困难。
在他看来,那位云大夫跟长公主、跟驸马都不太像,至于眼睛,那样的一双眼睛除好看之外,并没什么特别的啊。
他同情地看了一眼云琛。
说实话,他真觉得没必要再找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一场风寒都能要了命,三岁以下夭折的孩子不知道有多少。
……
云禧听季昀松说过,建平长公主的大儿子在麒麟军。
那位将官来得如此突然,着实让她胆战心惊好一会儿。
待到晚上,常可进兄弟来接老父亲时,云家仍没动静,她方放下那颗始终悬着的心。
她猜测,那位将官应该是为了云琛的安全而来,否则云璟不会爽约,连个招呼都不打就不来了。
常老爷子吃完一剂药,病情虽未有明显好转,但也不会继续恶化。
云禧把两剂药和写好的医嘱交给常可进,“常大人,后天我去复诊,还请派个小厮来接我一趟。”
常可欣道:“好,届时我让我家二弟亲自来一趟。”他往内门看了一眼,“季大人回来了吗。”
云禧道:“正在换衣裳,马上就来了。”
她话音刚落,季昀松便进来了,拱手道:“常大人。”
常可进还礼,“听说麒麟军来了,你们没事吧。”
云禧道:“没事,就是来买金创药的,我的止血散效果很好。”
常可进松了口气,“那就好,那就好。时辰不早了,在下这就告辞了。季大人,改日一起用饭,咱们坐坐。”
季昀松笑道:“好,等常老爷子身体好了,咱们再约。”
常可进看向云禧,“那可就拜托云大夫了。”
“我尽力而为。”云禧瞧了眼病床处,“不要上手搬,用床单抬过去。”
她小跑过去,亲自指挥几个小厮把常老爷子抬到门板上,又道,“回家后也这么抬,再把床单从身底下扯出来。”
常可为叹服,“到底是大夫,就是比咱们懂的多,这样确实省劲多了。”
……
常家兄弟告辞云禧、季昀松,上了马车。
常可为道:“大哥,咱不再找别人看看了?”
常可进道:“三天后再说。”
常可为给常老爷子掩了掩被角,“行,这女大夫行事痛快得很,干活也有技巧,不像没经验的,咱就信她一回。”
哥俩回到家,新的简易床已经准备好了。
安顿好老爷子,常可进回到书房,让人去叫大儿子常新峰。
“老爷呀,峰哥儿已然知道错了,在房里反省半天了。”常可进的太太李氏跟常新峰一起来了,她在常可进左手边的椅子上坐下,“老爷,那季昀松也不过六品而已,你这是何必?”
常可进反问道:“所以你的意思是,如果是季昀松七品,你儿子就可以用言语轻薄一个女大夫了?”
李氏给他倒了杯茶,“老爷消消气,峰哥儿不过说说而已。一个女人在陌生男子身上摸摸按按,本就惊世骇俗,大家即便表面不说,心里也会说。”
常可进一拍桌子,“李氏,我爹在病床上痛苦得要生要死,他却还有心思调戏女人,这是对的?还有,你的意思是,你若病了,男大夫我也不能给你请了?”
“这……”李氏被将了一军,“妾身没有这个意思,老爷,孩子知道错了,你就饶他这一回。老太爷的病还不知道治不治得好呢……”
“那是两码事。”常可进一抬手,“慈母多败儿,你不必再说了,我想听他自己说。”
常新峰红着脸跪了下去,“爹,儿子确实错了,您怎么罚我都行。”
常可进道:“罚是要罚,错也要认,明儿你带上礼物走一趟枯荣堂,好好给云大夫道歉。”
常新峰又一梗脖子,“爹,我虽做错了,但她也不无辜,要想我道歉可以,除非她治好我祖父,否则你就是打死我,我也不去。”
第55章 道歉
季昀松一整天都不大痛快, 面对常可进时也是强颜欢笑。
一想到云禧被无数人指指点点,他就有股无名之火。
女子做大夫,给男子看病, 本就惊世骇俗, 他对此早有心里准备, 但不知为什么, 他现在才感到难堪和愤怒。
难堪是对自己, 愤怒是对那些无礼的人。
送走常家兄弟,他没去带豆豆,而是回了自己的房间, 直到吃完晚饭,也没说一句话。
云禧知道, 一定是早上的事给他造成了困扰。
其实这个困扰一直都有,只是他以前没在乎过,便只当没有。
如今大家生活在一个屋檐下,即便没有夫妻感情,也有一个锅里吃饭的香火情。
他有共情了,也就接受无能了。
云禧思考再三, 还是决定跟季昀松谈一谈——生活嘛,就该快快乐乐的, 别别扭扭还有什么滋味呢?
她打发王妈妈和丁婶子休息, 自己抱着孩子敲开了西次间的门。
季昀松正在写字, 见他们娘俩进来, 勉强笑笑, 从容地把宣纸拎起来, 团成一团, 扔在小竹篓里。
云禧对豆豆说道:“儿子, 叫爹爹。”
豆豆笑眼弯弯,招财猫似的摆摆小手,“爹爹。”
云禧暗道,这一声至少三个加号,你爹糖尿病都甜得犯了。
季昀松再不开心,也不会拿儿子作伐,他把毛笔扔在笔洗里就跑过来了,托着小家伙的腋窝举高高。
他本来就高,胳膊一伸,豆豆就几乎能够到房顶了,又惊险又刺激,小家伙“嘎嘎”大笑,两条小胳不停地挥舞着。
父子俩玩了好一会儿才消停下来。
不玩举高高,爹爹就不香了。
云禧把挣扎的豆豆抱过来,在太师椅上坐下,说道:“明昱,我是大夫,而且还是个医术不错的大夫,救死扶伤是我喜欢做的事情,这一行我不会放弃的。”
季昀松在她对面坐下,“我知道。”
而且他也知道,他只是个赘婿,无权对云禧指手画脚。
天聊到这里就聊死了。
季昀松是聪明人,如果他认定云禧的职业丢人,云禧说再多也没用。
她抱着孩子站起来,准备离开。
季昀松又开了口,“我不反对你开医馆,但能不能只卖药,或只看女病人?”
只要肯交流,这段关系就还有得救。
云禧坐回去,“所以,你的意思是如果有男病人,我要看着他死吗?那么,如果有女患者,男大夫也要看着她死吗?”
季昀松沉默片刻,“从道义上看,二者都不能。”
云禧摊了摊手,“你看……”
豆豆盘腿坐在她怀里,做了个一模一样的动作,“你谈……”
季昀松“噗嗤”一声笑了,随即不好意思地看看云禧,“你继续说。”
豆豆得意地回头看看云禧,“笑,笑。”
“乖儿子。”云禧在他额头亲了一口,“如果你能接受男大夫治疗女病人,为何不能接受女大夫治疗男病人呢?怎么,你们男人天生比女人高贵,摸不得,救不起?”
季昀松转着手上的玉扳指,“那倒是不是,我只是不想听到他们编排你。”
云禧心里一暖,“谢谢,可我其实并不在意。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能够做正确的、而且是自己喜欢的事就足够了。至于别人如何,那些不在我考虑范围之内。”
季昀松手上的动作一顿,抬头盯上她的眼睛,“人活在人群之中,很少有人能独善其身,你真能做到吗?”
云禧想,如果她是本朝人,那大抵是做不到的,说不定还是口诛笔伐的那一拨。
可她是现代人,又是个大夫,只要见到病人时,病人和病人家属能笑脸相迎,做到这些就不难了。
她说道:“我做得到。病人在我的眼里只有病,没有性别。反倒是你,如果你继续跟我住在一起,承受的压力一定比我多。但我想,像常家大儿子那般没有修养的人不多,像杨道文那样知道感恩的才是大多数。”
季昀松问道:“如果大家都是‘拿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的那种人呢?”
云禧站了起来,“那种人人品不行,我有什么好在意的呢?不要为别人的错误责怪自己,毫无意义。”
季昀松目送云禧出去了。
他很清楚,云禧的最后一句话言近旨远、千真万确,如果他还想不开,这件事就再也没有交流的意义了。
人家给他离开的自由,也给他留下的余地了,一切都在他。
那么,要离开吗?
他扪心自问后得到一个答案:不,不走,绝对不走。
从小到大,季昀松最擅长的就是取舍,目标明确,他才平安活到现在,并且因此有了仕途。
云禧又不是水性杨花之人,他又何须在意别人的闲言碎语。
季昀松心思一定,所有烦恼顿消,洗脸刷牙,如常做功课,沉沉地睡了过去。
……
这日清早,常可为喜气洋洋地进了医馆,“云大夫,我家老头子好多啦,你再给看看吧。”
云禧正在给王有全父子讲解药材的药性,闻言停了下来,“好,我收拾一下,这就走。”
她给父子二人布置好功课,按照原方带上药材,去了常家。
常可进不在家,云禧不必寒暄,还挺自在。
常老爷子确实好多了,言语饮食问题不大,手脚可抬举,右手握而有力,只是眼口略有歪斜。
云禧道:“药方对症见效就快,劳烦常二员外,我要在这几处针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