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这些臭婊子竟敢放火!老子要杀了你!”领班冲出了着火的房间,身上的衣服缠绕着火焰,他赤红着眼,仿佛感受不到疼痛似的向距离他最近的小红梅举起了手枪,扣动了扳机。
小红梅吓得浑身僵直,下意识闭上了眼睛。
和枪声一起响起的是领班愤怒的咆哮:“臭婊子,你给我让开,快给我让开!”
“红梅!跑啊!快跑啊!”
小红梅惊恐地睁开眼,只见翠香拼命抱着领班的胳膊,对加诸她身上的子弹和拳打脚踢都无动于衷,她背对着小红梅,单薄瘦弱的身体仿佛一张纸被人轻易捅开大大小小的洞。
女人太阳穴露出狰狞的青筋,干黄枯瘦的脸在火光下扭曲如恶鬼,嘴角偏偏却扬起大大的笑容,“跑啊,你快跑啊,离开这里,永远不要回来了!”
“不!翠香姐!”小红梅哭叫着想向翠香扑去,两个姐姐却在身后拉住了她,不顾她的反抗,含泪向院门的方向跑去。
“红梅,跑吧,只有你活下来,翠香姐才能安息。”
“不,放开我!我要去救翠香姐!你们快去救翠香姐,她在流血你们没看到吗?!”
领班拼命扣动扳机,刺耳的枪声每一声都凄厉得宛如鬼魂的尖叫,翠香单薄的身体却从始至终没有后退过一点,她用力抱着男人,火焰在他们两个人身上燃烧着。
她不禁咧开嘴,喉咙深处发出豪迈悠长的笑声,好似故事里大碗吃肉大碗喝酒的英雄好汉,她这辈子都没有这么肆无忌惮的笑过。
她很快被推倒在地上,男人用力践踏着她的身体,她却宛如藤蔓般抱紧男人的脚,对着小红梅的方向仰头大喊:“世界那么大,你还这么小,总有一天可以遇到温柔的人!”
“红梅啊!”她吐出一口血,身上的血肉噼里啪啦作响,眼神苍茫悠远似雄鹰盘旋在高原之上,“快跑啊,春天,春天就要到了!到那时候,光明正大痛痛快快开花啊!”】
“卡。”
这幕戏结束了,可是戏中人却还没醒来。
翠香依旧死死抱住扮演领班的演员的身体,撕心裂肺大喊:“红梅,快跑!快跑啊!别回来了!别回来了!!!”
拖着小红梅跑走的两个妓女演员放开束缚小红梅的手,捂着脸泣不成声。小红梅哆嗦着连滚带爬得冲到翠香的身体,张嘴狠狠咬上扮演领班演员的大腿。
她紧咬牙关,从喉咙里爆发被逼到绝路的狼崽子般狠厉的尖啸,“放开我姐姐!我让你放开我姐姐!”
扮演领班的演员蹲下身体,豆大的眼泪滴在了小红梅的头上,滴在了翠香的脸上,他手足无措的张开手,明明小腿已经被咬出了血却动也不敢动一下,“我没伤害你姐姐,乖乖,别怕,你姐姐没事,别怕,这是在演戏呢!”
外表凶恶的壮汉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声音哽咽得几乎说不出话来,“乖乖,对不起,吓到你了,别怕,没事了,没事了。那些坏人已经被关进了监狱,你们没事了,以后没人能欺负你们了。”
翠香慢慢从痛苦中醒过神,眼神渐渐恢复了清明,她缓缓松开了抱着领班的腿,脸上是情绪耗空后的虚脱和茫然若失。她温柔地拍了拍小姑娘的头,“红梅啊,已经没事了,别怕。”
这句话宛如一道咒语,终于将小红梅从戏里真实的恐惧和痛苦中醒过神,她怔怔松开扮演领班演员的大腿,迎上姐姐温柔怜惜的双眸,突然嚎啕大哭起来。
她扑进了姐姐干瘪的胸脯,稚嫩的嗓音已经破了音,口齿不清得含糊着说:“姐姐,姐姐,你不要死,我们要一起去看春天,我们要一起在春天开花啊!”
翠香瘫在地上抱住怀里的小姑娘,满脸是泪,她默默点头,哑着嗓子说:“好,姐姐……姐姐不死,姐姐要去看看春天。”
之前一直在一旁泣不成声妓女们再也控制不住,不约而同飞快跑了过来,把她们的两个姐妹搂在怀里。
无数女人的哭声如层层叠叠的花朵依次绽放,泪花化作连绵的溪流,溪流汇入长河大江,波浪撞碎在巨大的礁石上,细小的水滴飞到了空中,在天上开出了彩虹,这是阳光的颜色。
剧组里没有人出声,所有人都安静的围观着这一场无穷无尽的痛哭,摄像头忠实地把这一切记录了下来,化作不朽的史篇。
……
在《待到山花烂漫时》杀青的第二天,翠香奄奄一息躺在医院的病床上。
在生命的最后,她的两只手,一只手松松握住了乐景的手,一只手松松握住了小红梅的小手,千帆阅尽的女人笑容干净动人,好似春风中不胜娇羞的水莲花。
乐景红着眼圈问她, “你还有什么遗憾吗?”
“过去有,现在没有了。现在已经是我人生中最美好最荣耀最辉煌的时刻了。”
“谢谢您,您拍了一部好电影啊。”她笑着说:“多么盛大的谢幕啊,虽然开头不算好,但是我总算有个幸福结局。只要想到这一点,我就忍不住喜极而泣。”
“承蒙厚爱,小女子名为翠香。”
她松开了握着乐景和小红梅的手,在小红梅尖锐凄厉的痛苦声里永远闭上了双眼。
第102章 民国之大导演(15)
翠香是被人贩子卖进妓院的,那年她才五岁。
她不知道自己家在哪儿,也早已忘记了父母亲人的脸,她孑然一身,无亲无故,无依无靠,这个世界似乎和她没什么关系。
所以最后,乐景把她葬在了一片开满野菊花的河谷上,小溪绕着河谷蜿蜒而下,溪面波光潋滟,倒映着绿草青青。
应了翠香的遗愿,乐景在她坟前立了一块碑,碑文是由谢知源亲手刻下的,上面只刻了简单的一句话——演员翠香之墓。
小红梅在翠香坟前放了一束红玫瑰。
她睁着雾蒙蒙的大眼睛,声音因为连续多日的痛哭好似摩擦的砂石,“姐姐之前一直很想要一束玫瑰花。可是玫瑰花很贵,而且买回来没有合适的花瓶插,也没地方摆,所以最后就一直没有买。”
小姑娘眼睛肿成了核桃,短短几天脸颊已经凹陷了进去,完全可以用瘦骨嶙峋来形容了,阳光下给人一种一碰就碎惊心动魄感。
乐景轻轻搭上小姑娘的肩膀,低低说道:“……以后,我们每次来看她,都送她一束玫瑰花吧。”
小红梅沉默的点点头。
天空蓝得心旷神怡,一望无际的碧绿河谷上点缀着天真烂漫的点点斑白,风拂过翠叶,野菊花迎风招展摇曳生姿,窸窸窣窣地悄声议论着新来的伙伴。明媚阳光化作华美长纱,轻轻罩住了长眠于地的年轻女人。
这里沉睡着一个高贵纯洁的灵魂。
……
《待到山花烂漫时》拍完后,夏天也过去了,秋天乘着金黄色的落叶飘来了。
但是电影拍完并不意味着马上就能上映,电影的剪辑同样是一个无比重要的任务。
出神入化的剪辑可以让一部中规中矩的电影起死回生,同样的,糟糕的剪辑也会让一部本可以青史留名的电影收获无尽的骂名。所以中外电影圈,很多导演都会竭力争取剪辑权,让自己的心血不会毁于糟糕的剪辑师之手。
如果在现代社会,乐景出于对自己作品的掌控欲,肯定会选择由自己来剪自己的电影。可是如今是民国,乐景这个半路出家的新手导演,短时间内根本无法胜任视频剪辑工作,因为这个时代的视频剪辑是一个复杂而繁琐的工作。
在数字化摄影时代,乐景能娴熟使用各种各样的视频制作和剪辑软件。可是在这个还用胶片拍电影的时代,所谓的剪片子是真的用剪刀剪。
通过负片冲洗出来的电影正片(也叫做工作拷贝)上的每一个画面都会有编号和负片对应,剪辑师把正片挂载到剪辑台上的胶片转轴上人眼查看。如果遇到需要剪辑的地方,剪辑师就做个标记,剪掉相应胶片,然后再用透明胶带把剪断的胶片粘起来。
正片剪辑好后,剪辑师会根据编号去查找出相应的负片进行冲洗,冲好的负片会按照正片的剪辑顺序用齿孔卡扣重新连接起来。在这个过程中,为了不破坏负片,剪辑师会把负片放在柔软丝滑的绒布上,戴上真丝手套进行连接工作。
所以这个时代的电影特效就格外考验剪辑师出神入化的胶片剪辑技术了。剪辑师们利用胶片能多次曝光的特性,对胶片进行剪切、叠加曝光和化学冲洗的方式得到多种多样以假乱真的特效效果。
在好莱坞,剪辑师也被认为是女性的职业。因为女性更细心,手指更灵巧,拥有更强的空间感,很适合做视频剪辑工作,一直到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好莱坞才有零星的男性剪辑师出现。
可是如今的华夏就恰恰相反了。
华夏电影不过刚起步,在传统男权社会的统治下,男性更有机会接触和学习电影的核心技术,所以此时电影的幕后制作过程中是清一色的男性班底,华夏目前还没有女性剪辑师。
正是因为这个时代对剪辑技术拥有这么高的要求,乐景作为导演,只能在一旁对剪辑师提出建议,他现在还没有可以直接进行胶片剪辑的本事。
有关剪辑师的人选,谢知源早已给乐景列出来了几个人选让他挑选。
“其实你舅舅的剪辑技术是最好的,我的电影都是你舅舅给剪的,只是……”谢知源看着乐景欲言又止。
乐景对谢知源的犹疑心知肚明。
就算他,也有点头疼。
“我爸怎么说?”乐景揉了揉鼻梁,有点疲惫的说:“这么一直拖着也不是个办法,还是早点说清楚比较好。”
谢知源尴尬的笑了笑,此时倒是很理解自家弟弟的拖延症了,“你也知道,你爹重情,最好面子,你舅舅当年救了你爹一命,他一直念到如今,让你娶招娣,也是想着你舅舅从小最疼你,你娶了你表姐,女婿也是半个儿,将来亲上加亲,你也可以在你舅舅面前多尽孝心。谁成想……”他无奈地看了乐景一眼,摇了摇头,没有说话了。
此时两人正坐在乐景家庭院的石桌前一边品茗一边说话,身后竹林发出清爽的飒飒声。
竹声清凉,乐景深吸了一口清爽的空气,觉得心里的烦躁都消退下去很多。
他放下茶盏,目光平和从容,“所以我早就说了,我会亲自登门向舅舅说明情况,负荆请罪,就算我和表姐不能结婚,温家也依旧是我的舅家,表姐也是我的亲人,我也希望她能嫁给爱他的男人,而不是迫于父母之命嫁给我,强扭的瓜不会甜。”
“那怎么行?”谢知源皱着眉头,忧心忡忡道:“你一个人去,要是你舅舅为难你了怎么办?他要是打你了怎么办?”他越说眉头皱得越深,表情更加凝重,“所以起码要让你爹跟着你,这样你舅舅要是实在生气就打你爹好了。”
乐景:……看得出来在自家大伯眼里只有他是亲的了。
“……可是我爹不好意思去。”乐景面无表情的说:“他不好意思去,也不同意我一个人去。”
所以事情就这样陷入了僵持。
乐景之前要忙着安置小红梅和拍电影,忙的团团转,就没管老爹的纠结,先忙自己的事了。现在电影拍完了,他这才算是腾出手来处理自己的退婚一事了。
乐景已经做出了决断,“不管怎么样,事关表姐的闺誉,我都必须亲自去和舅舅说这件事,同时也要向表姐道歉。”
谢知源望着侄子坚定不移的眼神,咬了咬牙,也做出了决定,“我陪你一起去好了。”他仰起头,摆出一副要上刑场的架势,“看在我的面子上,你舅舅总不能打你……若他真的动手,我拦着他,你就赶快跑,让他打我好了。”
乐景有点感动。
原主还真是千娇百宠宠大的大少爷啊,照谢家的这种宠法,谢听澜还没有被溺爱成杀人放火胡作非为的纨绔子弟,只能说他本性淳朴了。
他耸了耸肩,谢过了大伯的好意,然后冷酷无情地说道:“这是我爹惹下来的烂摊子,让他去收拾。他这也躲得够久了,我明天就拉着他去见舅舅,一定要把这件事说开,不能再拖下去了。”
长痛不如短痛,这件事拖的越久对表姐的伤害就越大。
就算表姐会恨他,他也希望通过这件事能让表姐觉醒,离开家庭的束缚,去寻找属于自己的人生。
她值得一个爱她的男人做丈夫。
………
日头西斜,天空熏染成好看的瑰丽色,两行大雁排开金黄色的云海渐行渐远。
温招娣趴在窗台,痴痴望着大雁越飞越远,最后消失在了视野尽头,去了她触碰不到的远方。
贴身丫鬟桃桃走进屋,就看自家小姐趴在窗台上神思不属的模样,忍不住好奇问道:“小姐,你这天天都在看什么呀?”
“看鸟啊。”
“鸟有什么好看的?”
温招娣收回远眺的目光,突然问了一个古怪的问题,“你说,大雁去那么远的地方,会不会害怕?”
桃桃虽然不明所以,但还是认真回答:“有那么多大雁一起飞呢,遇到危险了同伴会保护它,所以它们应该不会害怕。”
温招娣眼波动了动,没说话,眼神莫名有些怅然。
她重新坐回窗口的凳子上,拿起放在一旁的没绣完的嫁衣,继续绣了起来。
桃桃惊艳的看着嫁衣上栩栩如生的鸳鸯,呼吸下意识都放轻了许多,生怕打扰到了自家小姐,“小姐,你绣得真好看,你将来就算不嫁人,去当个绣娘都行。”
温招娣噗嗤一声,嗔笑着看了桃桃一眼,“你这说的是什么傻话?”
桃桃挠了挠头,也嘿嘿傻笑起来。
她搬来一个小板凳,在小姐身边坐下,捧着脸好奇地问温招娣:“小姐,这段时间姑爷怎么没来了啊?”
温招娣脸上浮现点点红晕,先回答了桃桃的问题,“我听我爹说,他现在正在拍电影,没空过来。”然后她羞涩地瞪了桃桃一眼,“什么姑爷,我这不是……”她脸上潮红一片,声音也越来越低,“还没有过门吗?”
“快了快了。姑爷这次结束学业从美国回来,不就是为了娶小姐吗?”桃桃欣慰的看着自家小姐手上精致的嫁衣,真心实意地替自家小姐高兴,“小姐你这身嫁衣缝缝改改绣了四年,总算可以穿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