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父亲,乐景走出大厅,凝视着古色古香的雕梁画栋和诗情画意的绿树流水,只觉无比刺眼。
他这算什么?出身即为原罪?当了婊子还要立牌坊?在一些人眼中,他大概是个狼心狗肺的不孝子吧。
他突然觉得很累。
这种感觉在上辈子就时常出现,重来一次,他还是没能摆脱这种发自内心的疲惫。
他大概真是老了。
可是他却不能老,时局如此,他只能勉力鼓起年轻人的热情和干劲往前冲。
……
第二天一大早,乐景让保镖提着装有二十万现金的箱子,找到了北平最大的粮商,开门见山说要买粮食。
粮食贩子名叫黄庆,今年已经五十多岁了,据说他祖籍东北,在东北有千亩良田,同时他在其他产粮大省也有田产。他也是造成土地兼并的罪魁祸首之一,每次天灾战乱,都是像他这样的粮商大发横财的好机会。
黄庆长的白白胖胖的,模样看起来就像壁画上的弥勒佛,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什么慈眉善目的大善人。
谢家大少爷的名头黄庆那是如雷贯耳,见到他来拜访他还有点惊讶,听到他要买粮,心里立刻活络开来了。
谢家是得到了什么风声?
北伐军上个月刚接管了北京,这是又要打东北了?也是,东北王刚被日本人炸死,少帅年轻不顶事,这是最好的时机了。
他要开多少钱?是不是要便宜一点给新政府示好?
做完这笔生意日后要是有个万一他会不会被清算?他是不是该去租界避避风头?
黄庆心中翻滚着种种计较,面上却不露分毫,反而热情问道:“不知道谢先生想要多少粮食?”
乐景说:“越多越好。你能找到的粮食我都要了。”
黄庆越发肯定这就是军粮,看来他没有猜错,他不动声色问道:“谢先生要那么多粮食做什么?”
乐景倒是没想藏着掖着,因为他接下来做的事根本藏不住。
他言简意赅回应,“赈灾。”
于是黄庆满脑子的阴谋算计就这样卡了壳,他瞪大了眼睛,有那么几秒找不到了舌头,“赈灾?哪里的灾?”
乐景哑着嗓子回答:“北方八省的旱灾。”
这下黄庆看着乐景的目光仿佛在看着一个怪物了。
他心里列了无数个盘算,谢听澜的回答不是其中任何一个。
“你知道有多少百姓受灾了吗?”在极度荒谬中,黄庆摇头笑了起来,难得有了一丝指点晚辈的心态,直言不违道:“你买再多粮食也救不了他们,反而肥了地方官。”
乐景知道他此时的行为在很多人眼中就是不折不扣的圣父,他也不可能拯救所有人。
他再次想起小学语文课本上曾经刊登了的那则寓言故事。
在暴雨过后的海滩上,成千上万小鱼搁浅,要不了多久它们就会被太阳晒死。
一个男人在海滩上散步,却看到一个男孩在捡起水洼里的小鱼,用力把它们扔回大海。
男人忍不住劝男孩:“孩子,这水洼里有成百上千的小鱼,你救不过来的。”
男孩头也不抬回答:“我知道。”
“嗯?那你为什么还在扔?谁在乎呢?”
“这条小鱼在乎。”男孩一边回答,一边拾起一条鱼扔进大海:“这条在乎,这条也在乎,还有这一条……”
海洋不在乎,沙滩不在乎,男人不在乎,但是小鱼在乎,所以男孩也在乎。
乐景也在乎。
在黄庆不以为然的笑容里,乐景站起来把钱箱重重放在桌子上,身体前倾打开锁,露出崭新的20万现钞,对上黄庆惊疑不定的目光,他说:“这里有20万现钞,算是定金,还请您能多给我筹备粮食。”
然后他直起身,眼周是青乌的黑眼圈,黝黑双眸如深渊,偏偏尽头却升起了光,他用疲惫的声音回答了黄庆之前的问题:“能救多少就救多少吧。”
第133章 民国之大导演(46)
这个秋天果然没有下雨。
北平晴空万里,万里无云,香山的枫叶绚烂似火,美景如画,吸引了不少人前去观赏,不少文人以此为灵感创造了许多新诗,一时传为佳话。
钱多度和几个同伴坐在半山腰的凉亭,凉亭的石桌上摆了七八盘点心,除了蛋黄糕龙须酥这种大路货,还有专门从法国空运过来的马卡龙。
马卡龙小巧可爱,五颜六色,一拿出来就虏获了在座某位小姐的心。
她拿了一枚粉红色的马卡龙,优雅的小咬了一口,然后皱了皱眉,“太甜了。”
钱多度就教他,“你要就着咖啡一起吃,咖啡的醇厚和马卡龙的甜绵糅合在一起,是一种极为奇妙的口感。”
这位小姐就依言又咬了一口马卡龙,紧接着抿了口英国咖啡,眉头轻轻松开了,她含笑点点头,有些崇拜的看着钱多度,“味道的确很奇妙,还是你有办法。”
钱多度也抿了口咖啡,矜持道:“我在法国游学的时候,法国人就是这样吃点心的,还别说,法国人就是比咱们中国人手巧,做出来的点心精致玲珑,摆出来装盘也赏心悦目。”
其他几人也纷纷点头称是。
天空浩大,秋风悠长清爽,红叶迎风招展,他们就着美景吃点心,别提多惬意了。
“哎,听说了吗?谢听澜撒钱似的到处买粮食,说要支援陕陇两地的饥荒。”
钱多度也听说了这件事,这件事在北平传的沸沸扬扬,很多人都在讨论这件事。此时见到朋友提起,他仿佛闲聊般随口问起,“陕陇两地的饥荒很严重吗?”
就有人说:“我家在陕省的地粮食都绝收了,之前埋下的良种都直接干成了土。”
“我家在陇省的田都干开裂了,井里早就打不出水了,今年怕是难熬。”
钱多度却笑着对他们拱拱手,“恭喜二位马上就要发财了。”
那两人对视一眼,会意笑了。
在场的其他人也露出心知肚明的笑容。
田里没粮食了,可是他们家有粮食可多了去了。到时候粮价闻风而涨,他们待价而沽,一定可以卖个好价钱。再则,现在因为大旱,地贱,甚至不需要人花钱买,主人自己就饿死了,这简直是白捡。等到旱灾结束后,没人要的荒地不是重新成为良田了吗?
钱多度心也有点痒痒。
他看向那个家里在陕省有地的同伴,他知道他家在陕省有几千亩的地,恐怕这次以后,他家估计能有几县之地了。
“你们说,谢听澜到底是什么意思?”家在陇省有地的林公子忍不住问道:“他这是钱多烧得慌吗?”
“他捐点钱意思意思得了,结果他倒好,前前后后买了几万石粮食,屯粮也不是这个屯法!这是生怕别人不知道谢家有钱吗?”另一人也愤愤不平道:“谢家长辈也不管管他。”
钱多度摸着下巴,疑惑道:“我也看不透啊。他到底在想什么?”
“什么想什么?”少女吃完了马卡龙,终于也加入了这场谈话,她不明白的看着百思不得其解的同伴们,诧异反问道:“他不是都说了吗,这是赈灾粮。”
其他人先是一愣,然后不约而同笑出了声。小姐疑惑的看着同伴,“你们在笑什么?”
“你想事太天真了。谢听澜若是真的那么做了……他就是天下第一大傻子。”钱多度止住笑声,问其他人,“你们说,谢听澜傻吗?”
其他人笑着接话道:“他才不傻。他这人最是圆滑……就是个笑面虎,怎么可能会做这种事?”
“依我看他就是巧立名目想要屯粮大赚一笔。”
“我猜也是这样。这小子真是赚钱有术。”
“要不是想通过谢家抱上新政府大腿,黄庆那老儿才不会给谢听澜这么公道的价格。”
“要我说,谢家还真是绝了。谢家三老爷现在是新政府里的红人,北平这来来回回换了多少政府了,谢家不仅没有倒,还更红火了,真是让人不佩服都不行。言传身教下,怪不得谢听澜那么精明。”
少女抿了抿嘴唇,没有反驳这些人。她和谢夏笙是同班同学,经常听她说起自己的哥哥。因为都在一个圈子里的缘故,她也经常在宴会上遇到谢听澜,和他也说过几次话。
她总觉得,她认识的谢听澜和他们口中圆滑精明的人不是同一个人。她愿意相信能拍出来《待到山花烂漫时》和《贵妃醉车》这样电影的年轻人有一颗柔软心肠。
钱多度和朋友们聊了一会儿,眼看日头西斜了,就心满意足起身打算离开了。
石桌上七八盘点心还剩下大半,其中一盘绿豆糕更是没人动过。
少女有些犹豫的看着这些点心,“还剩下这么多点心……”
“扔了吧,也不是什么值钱东西。”钱多度掏出镀金镶钻怀表看了一下时间,“四点多了,我们走吧,我爹让我早点回去,今天晚上有饭局。”
“谁的饭局?”
“魏参谋的。”
“他可是总统身边的红人,真亏你家能请动他……”
“让我也去做个陪客呗……”
少女心不在焉的看着石桌上的散发着香甜香味的糕点,没注意到钱多度的和同伴们的声音越飘越远。她捏紧了手帕,心中有个冲动让她想把这些没吃完的点心打包带走。
钱多度走出了十几步远,才注意到有人没跟上,他回头奇怪的看着站在凉亭发呆的少女,“纯芽,你在发什么呆?走啦!”
许纯芽如梦初醒,犹豫的最后看了眼石台上的几十块糕点,然后狠心转过身,提着裙子向同伴们的方向跑去。
……她不想被他们笑话。也不想成为其他小姐们口中穷酸抠搜的土包子。
……
乐景必须得承认,虽然他从没有想过要依靠家里,但是谢家的招牌无形中就帮他解决了很多事。
他足足花了三百多万从黄庆那里买粮食。平时不过十块一石的粮食,在众多产粮大省闹饥荒的年间,粮食价格一路涨到了二十多元三十多元一石,就这已经是很公道的价格了,此时多的是人捧着钱买不到粮食。黄庆肯卖给他这么多粮食,就是看在他身后的谢家的面子上。
所以为什么说世家子弟创业很容易成功就是因为这个。真正白手起家的富豪是很少的,比尔盖茨能退学创业,是因为他妈妈是IBM董事,是全美知名的女总裁。
乐景这么掏空家底的买粮赈灾行动,首先就收到了他爹的反对。
谢知涯不反对儿子救灾,他反对的是儿子掏空家底的疯狂。
“你无官无职,这件事有当地政府和民间救灾团体来操心,你实在不必如此。”谢知涯语重心长劝道:“爹知道你心眼良善,看不得人受苦,但是这世间受苦的人多了,你总不能一一去救吧!做善事也要量力而行。”
乐景知道谢知涯的话是对自己好。
这场旱灾不是几个月,而是整整持续了三年!且在旱灾过后,还有并发的瘟疫。然后1931年,长江还将发生水灾,这场水灾会造成一亿灾民。
民国的自然灾害是一茬接一茬,无穷无尽,不给百姓任何喘息的时间。
穷人之所以穷,难道是因为他们不够努力吗?难道是因为他们的祖先不够努力吗?他们一代一代明明也在拼尽全力活下去,对美好生活的追求是生命的本能!
1%的世家把持这社会99%的资源,然后剩下的99%的人想要活下去就只能拼尽全力争取1%的资源,他们的努力世家不会知道,也不想知道。他们只会认为穷人穷是因为懒,因为笨,因为祖先不努力,他们有钱是因为祖先足够努力。可是又有谁的祖先不努力吗?不努力的祖先根本没有资格留下子孙后代!华夏几千年,谁的祖上还没阔过?
如果乐景不信仰马克思,不信仰共产主义,没有在共和国活过,那么此时的他一定会是一个幸福的世家子。
乐景苦笑了一声,“我现在有能力,能救多少是多少,起码,这样对得起我的良心。”
他对上父亲不赞同的眼神,艰涩说道:“您放心吧,我心里有数,我不会问家里要钱,花的这些钱都是我名下可以支配的财产,等到钱花光的那一天,我就可以停下来了。”
少年表情疲惫苦涩,唯有一双眼睛执拗坚定,里面燃烧着百折不挠的火焰,这是少年人的赤诚和热情,也是他儿子的家国大义。
谢知涯现在心情很复杂,即欣慰,又担忧,还有点说不出口的恐惧。
他有个好儿子。可是这并不是他为人父母的福气。因为他的儿子,同样是中国人的儿子。他毫不怀疑有朝一日他的儿子会为了这个国家的人民牺牲他能牺牲的一切,包括他的生命。
有这样的儿子,是华夏之幸,也是他作为父亲的不幸。
谢知涯终究还是让步了,“……罢了,我也捐一百万吧。”他严肃看着儿子:“你必须答应我,等钱花完就要停手,不管日后会死多少人,你已经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了。”
乐景微微颔首, “……好,我答应你。”
……
当年九月底,乐景和于瑛彬带着十万石粮食,来到了受灾最为严重的陕省。
昔日的千里沃土,如今已龟裂成纹,饥饿的孩子抱着树,津津有味啃食着树皮,路边几个抱着婴儿的妇女插着草标自卖,两个馒头就能领走一个如花似玉的闺女。
乐景即将在这片土地上亲眼目睹地狱。
陕省正在地狱中艰难孕育延安。延安的火,终将烧到北平去!
第134章 民国之大导演(47)
乐景站在高坡之上,举着摄影机,目之所及处皆为坑坑洼洼的黄沙。草根已经被人挖光了,路边几颗树的树皮早就被扒光了,树身崩裂出小指粗细的裂纹,在呼啸的黄风里抖落碎渣。
斜下方几个孩子正在干裂的黄土地上挑挑拣拣。乐景视力不错,所以他可以很清楚的看清那几个孩子的模样——他们哪里能称得上孩子?那就是披着人皮的骷髅!胳膊细得只有他两根指头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