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景开玩笑道:“吴老师,您对我就这么放心?我可刚从美国回来,你不怕我是美国间谍吗?”
吴松孺噗嗤一声,被他给逗乐了。
“汉语言文学有什么被偷的价值嚒?喏,这是我们上次讨论究竟应不应该汉语拼音化的会议记录,你送给美国人,人都不稀的看。”
乐景:……我竟无言以对。
老头翘着二郎腿,特别得意洋洋道:“所以像咱们这种搞文字的,自由还安全,像我认识的在美国搞物理的同学,现在都被美国人看起来了,就连上厕所都要派人跟着,你说这日子得过的多憋屈啊。”
因为文科“无用”,所以自然不会被美国人放在心上。乐景也正是因为明白这点,才想下乡扫盲。他不愿意坐在办公室里喝茶开会,这样的人已经太多了,少他一个不少。他想深入到人民群众最需要的地方,做一些实实在在的事。
楼下突然传来稚气的童声:
“一二三四五,上山打老虎,老虎不吃/人,专吃杜鲁门!杜鲁门他妈,是个大傻瓜,床上吃床上拉。小苹果红又红,我是中国好儿童。坐飞机扔炸弹,炸死美帝王八蛋……”
乐景站在窗边,闻言下意识低头一瞥,就见几个小孩子背着军绿色书包蹦蹦跳跳的经过研究所门口。他们应该是家属院的孩子。
如今国内和美国关系日益恶劣,人民日报三天两头痛骂美帝国主义,抗议美机轰炸东北,所以在孩童们中间,这样的顺口溜也开始流行起来。
他没在意,却发现坐在办公桌后面的吴松孺一扫刚刚的促狭,眉头紧锁,明显有些忧心忡忡。
“老师,怎么了吗?”
虽然办公室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吴松孺还是压低声音道:“我猜,我们快跟美国打起来了。”
乐景惊异的看着吴松孺。他还真没猜错。现在这个时间,志愿军已经秘密潜入了朝鲜,只不过中央下令feng锁了消息,这件事现在还是个秘密。
“好奇我是怎么知道的?”
吴松孺低低一笑,摇头晃脑的用抑扬顿挫的语气吟诵道:“楚昭王渡江,江中有物,大如斗,圆而赤,直触王舟。舟人取之,向群臣,莫能识之。使问孔子,孔子曰:‘此萍实,可剖而食之。吉祥也,唯霸者能获焉。’王遂食,大美。又遣问孔子,何以知之?”
乐景了然,会意接道:“子曰:‘吾昔过陈,闻童谣曰:“楚王渡江得萍实,大如斗,赤如日,剖而食之,甘如蜜。”吾是以知之。’”
这是出自《艺文类聚》卷八十二引《孔子家语》里的一段典故。楚昭王在日后果真成了霸主。
吴松孺苦笑着和乐景对了个眼神,慢悠悠道:“自古以来,每逢大事发生前,都会先有童谣谶语。童谣,乃是有心人的问路石啊。”
“童谣已出,这仗,看起来是非打不可了。”
不得不说,吴松孺的政治敏感度超乎乐景的想象。不过也对,他毕竟是搞古代汉语的,以史为镜,可知兴替得失,日光之下无新事。
乐景严肃道:“老师,这话我们以后休要再提,你也不要出去和人说。”
吴松孺白了他一眼,“这话应该是我来交代你,老夫给你说这么多,就是想提醒你现在时局越来越不好了,你在美国要是有什么朋友亲戚,就赶快让他们回来吧,再晚可能就回来不了了。”
乐景在心里苦笑一声。现在已经开战了,说这些已经晚了。
……
楚雄进会议室时,里面已经稀稀拉拉坐了十几号同事。
他环视一圈,眯了眯眼睛道:“吴松孺还没来?”
有相熟的同事就告诉他,“我看到他进办公室了,应该一会儿就来了。”
楚雄悄声问左右相熟同事:
“前几天不是刚开完会,怎么今天又要开会?”
几个同事也都是一头雾水,给不出他回答。
有人道:
“这不是正好,上回所长不在,你提交的汉语拉丁文音标方案被吴松孺他们驳回了,我们都觉得很可惜,今天所长在,正好让所长给你主持公道。”
楚雄冲这几位好哥们拱拱手,笑眯眯道:“那等下就请诸位帮我说话了。”
“好说,好说。”
“咱俩谁跟谁啊。”
宋奇冷眼看着这一行人其乐融融的模样,心头就憋着一股火。
他小声和周彰之抱怨道:“我看他是还不死心,想让所长给他撑腰。你说,所长不会真同意他的提案吧。”
周彰之沉吟一会儿,低声回答:“不好说啊,现在的风向……是有利于他们的。”
毕竟现在国内的风向是崇尚向苏联学习,学习苏联的科技文化,也要学习苏联的表音文字。
十月革命后,苏联掀起了被列宁称为“东方伟大的革命”的文字拉丁化运动。从那开始,莫斯科劳动者共产主义大学的中国问题研究所就开始研究起中国文字的拉丁化问题,当时著名的左派中国学者们于1929年拟订了第一个中文拉丁化方案。经过这几十年的发展,这个方案已经很成熟了,也有专门的教材,只是因为种种原因一直没有在国内广为流传。
所以在建国后,这个方案很快就被人“重新发现”了,并且受到了包括楚雄在内的很多专家学者的追捧和欢迎。他们认为,只有拉丁化的汉语才能走向世界,与国际接轨,这是符合潮流的。
也正是因为楚雄他们的过激主张,周彰之才会坚定简化汉字立场。简化了的汉字起码还是汉字!拉丁文化的汉字算什么?那就是垃圾!
宋奇恨恨道:“……如果以后真的用拉丁文代替汉字,我就找根绳子吊死自己。”
周彰之笑道:“加我一个,黄泉路上咱俩做个伴。”
……
乐景跟在吴松孺的身后走进会议室。
他这个生面孔一进来,就立刻收获了不少明里暗里打量的目光。乐景坦然自若的看了回去。
楚雄率先发问:“老吴,这人谁啊?我们开会,你领个外人过来不好吧?”
吴松孺面无表情道:“这是黎望旌同志,从今天起就调入我们的汉字简化小组了。”
楚雄斜了乐景一眼,阴阳怪气道:“嘴上无毛,办事不牢,这人谁啊?不会是你亲戚吧?”
乐景不卑不亢道:“我是吴老师的学生,今天是过来旁听的。”
楚雄张了张嘴,还想讽刺几句,不想一个长头发的白胡子老头儿走了进来,他立刻闭嘴了,恭恭敬敬道:“所长好。”
所长穿着飘逸的白色练功服,看起来不像学者,倒像个刚破关的道士。
他用笑吟吟的目光在场内扫视一圈,特意在乐景的脸上顿了一下,很快就收回了目光,镇定道:“既然人都到齐了,那就开会吧。”
他坐在首座,笑呵呵的仿佛是个没脾气的老好人, “今天,我们就来讨论一下汉语拼音化方案。咱们关上门说话,集思广益,各抒己见,有什么说什么,不必有心理包袱。”
第199章 回国之无问西东(14)
所长的话刚落,楚雄就迫不及待发言道:“所长,这是我新写好的汉字拉丁化方案,还请您过目。”
说完,他就双手拿起资料毕恭毕敬的提交给了所长。
所长抬手随意翻了几页,轻笑一声,抬头直直看向吴松孺,“老楚的提案,听说上回你们给毙了?”
吴松孺面无表情道:“他方案不行。”
宋奇连忙给他找补道:“我们当时是举手表决的,这是少数服从多数。”
楚雄冷笑一声,不阴不阳道:“上一回投票的时候所长不在,我要申请重新投票。”
吴松孺轻蔑的扫了他一眼,“再投多少次结果都是一样的。”
楚雄针锋相对:“投票还没开始你就已经知道了结果?难不成你能操纵选票不成?”
“你!”
“好了好了,不要再吵了。”眼看着两个人马上就要吵起来了,所长头疼的打断了他们。
“上回我没在,老楚你再把你的想法讲一遍,我听听怎么样。”
于是楚雄就用胜利的眼神看了吴松孺一眼,滔滔不绝开始叙述他的想法。
乐景肩负着帮吴老师进行会议记录的重任,所以他无奈的开始记笔记。
记着记着,他就也开始烦楚雄了。无他,废话太多。
为了印证自己拉丁化汉字的合理性,他扯虎皮做大旗,拉了无数名人为他背书。
首先被他拉来背书的,当然是明代意大利传教士利玛窦和法国耶稣会传教士金尼阁。利玛窦的《西学奇迹》和金尼阁的《西儒耳目资》是目前学术界公认的狭义上的汉字拼音话的起点。
然后他又拉了一大票民国文豪的拼音化改革给自己背书。乐景听的昏昏欲睡。
突然,有个名字闪电般的闯入乐景的脑袋,他一瞬间就清醒了,难得动作有些激烈的抬起头,惊愕的看着还在滔滔不绝讲话的楚雄。
“季鹤卿先生晚年也尝试过汉字拉丁化改革,并且取得了一些成效……”
季鹤卿???
是他认识的那个季鹤卿?
乐景把原主的记忆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蛛丝马迹。
是不是他听错了?
也许只是名字相近的人?
乐景在心里问系统,‘这个世界和颜泽苍所在的世界是同一个吗?’
他之前从没有想过这个可能性!
在漫长的几秒钟沉默过后,属于系统的冰冷机械音终于响起,“是也不是。《后妈难为》是由《大清贤媳传》结局展开的无数个可能性分支之一,用你们的话来说,就是平行世界。剧情开始时间点为《大清贤媳传》的100年后,此时距离《大清贤媳转》故事结束已经过去了53年。”
尽管刚刚已经有了猜测,但是此时听到系统承认,他还是结结实实愣住了。
乐景罕见的大脑一片空白,脑海里一瞬间似乎想到了许多,又似乎什么都没想。他双眼放空呆呆凝望着还在慷慨激昂做学术报告的楚雄,突然有点眩晕。
在过来开会前,他还在想他见过这么多大风大浪,今天就是小场面,他不会有任何心理波动。
他错了。
也许时间能让他忘记许多事,但是其中不包括他们。
即便他已经活了这么久,已经变成了拥有年轻皮囊的老人,此时想起死在黎明前的飞鹏,想起希望破灭后绝望的鹤卿,想起因为被他改变命运很大可能“不得善终”的静姝,还是让他意难平。
也正是因为这份意难平,驱使他咬牙走到了现在,仿佛只要他见过黎明,便能告慰另一个世界的他们在天之灵。
乐景低下头,捂上眼睛,企图遮住汹涌而出的泪意。
他深吸口气,隐约听到鼓膜的震鸣声,鼓足勇气问道:
‘他……他们还活着吗?鹤卿和静姝,他们两个人,还活着吧?’
黎明这么美,你们看到了吗?
……
直播镜头里,在听到那个名字后,青年缩在墙角,忍泣吞声,手抖得几乎握不住笔。
已经再也没有任何疑问了。
顾图南的泪水终于再也忍不住,他伸出指尖,轻轻碰上青年颤抖的手,“苍哥儿,苍哥儿,我就知道是你,我就知道是你!”
太好了,我转世了,你也转世了。虽然身处在不同的时间点,但是我们都看到了黎明。
多么壮丽辉煌的黎明啊!多么震撼磅礴的日出啊!
我看到了。
卿卿也看到了。
现在,终于,你也看到了。
可是我们再也无法相遇。
我们三兄弟,再也不能并肩建设我们的国家。
多么可惜啊……
顾图南弯下腰,捂着脸,哭声沉重悲凉,浸透了一个多世纪的沧桑。
鹤卿,是1950年3月17日去世的,享年94岁。他死后一个月,4月25日,静姝也撒手人寰。
然后又过去四个多月,1950年9月5日,你,颜泽苍转世成了黎望旌。
再然后,时间又过去了几十年,我,顾图南转世成了季清澜,生长在你们都已经逝去的新时代。
我们终究,死生不复得见。
我们四个人的人生,就像一场马拉松。鹤卿和静姝把接力棒交给了你,你又把接力棒交给了我。
日后,会有新的孩子接过我手里的接力棒。
一代又一代,周而复始,铸成了华夏永垂不朽的荣光。
……
乐景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会议上回去的。
他脸色惨白,眼睛彤红,神情恍惚的模样把吴松孺吓得够呛。
老头儿私底下和老友唏嘘道:“这孩子心思如此纯澈,真是太难得了。”
宋奇也忍不住对乐景有些改观了。
他一直觉得这小子很有城府,没想到倒有一颗对华夏传统爱的深沉的赤子之心!楚雄那些车轱辘话听的他们耳朵都起茧了,就把他当个笑话看,没想到黎望旌竟然都气哭了。真是……真是不知道让他说什么好啊。
周彰之黑着脸,“这么小的孩子都知道,拉丁文代汉字就是瞎胡闹!楚雄这个老东西,也不怕百年后被人刨了坟。”
吴松孺知道自己不太会察言观色,就问两个老朋友,“你们看,所长被楚雄说动了吗?”
宋奇下意识搓了搓手指,沉吟道:“不好说啊,所长在会上的态度太暧昧了,虽然楚雄那群狐朋狗 友在会上为他造势,但是所长也没有透露出明显的倾向来,就和平时一样和稀泥,我猜所长现在也是在观望。”
周彰之道:“还是要看中央如何表态了,现在大家都在观望。”
三位老朋友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发出一模一样的忧心忡忡。
国朝新立,什么都要讲究个“新”,仿佛只有这样才能适应新时代。他们,和他们坚守的老东西,能否在这个瞬息万变的时代里存活下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