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尝一下,看能不能猜出来。”薛蟠邀请。
茶师泡好了茶,取出四个浅浅的木杯子,在杯子注入薄如铜钱般的茶水。
“蟠儿,你也忒小气了吧,这一点茶够什么用?”贾琏说道。
“链二哥,这你就不懂了,文人雅士,喝茶叫品茗,为的不是解渴,而是品那茶的滋味。”柳湘莲边说,便端起来一杯茶,放在鼻端轻嗅,赞了一句,“好香!”然后呷了一口茶,回味了一会才说:“这茶味远不及这茶香,味极淡,如白水一般,然而喝下去后,口齿中有一股香味缭绕,久久不消,如梅花的一样清冽。”柳湘莲说完,看向薛蟠,像他求证。
薛蟠只笑不答,只是对宝玉和贾琏说道:“你们也尝尝。”
宝玉早就心痒难耐,自去取了一杯,先嗅再品,果然滋味无穷。
贾琏却有些不屑,只是一杯茶罢了,哪有那么多说道,直接端起一杯茶一饮而尽,喝完舔了舔嘴唇,说道:“颇香,不过太少了,不够解渴。”
柳湘莲回道:“你那是牛嚼牡丹,浪费了这好水好茶。”
薛蟠也拿了一杯,先嗅再品,最后一饮而尽,他的感觉其实和贾琏很像,觉得还不够解渴的,喝这茶没什么意思,不如喝酒。但已经经过了一世,他现在很有些城府,这些话想想就行,万万不会说出口,免得惹人嘲笑。
宝玉喝完,问道:“薛大哥哥,这是什么茶,香的如此奇特?”
“这水是小雪这日下雪落在白梅花花蕊上的雪水,窑藏了两年,今日才开封,泡的茶就是那雪水下面的白梅花花蕊所制,而这杯子是梅树做的杯子,今日特地找出来招待你们。”
宝玉一听,这茶如此难得,想再吃一杯,薛蟠却不许了。
“宝玉,还有别的茶,你只喝这个,喝足了,如何品别的茶?”
第19章 入凡尘空明阻拦警幻 饮花雕湘莲醉舞鸳鸯
说话间,茶师已经换了水,换了茶叶,重新拿了四个茶杯。
这茶杯分外别致,竟是用荷叶折成小碗状,放在托盘中。也不知这隆冬时节,薛蟠从哪找来的新鲜荷叶。
这次宝玉抢先一步拿了茶,品了品,说道:“这茶格外清香,莫不是荷花茶?”
薛蟠笑了一声:“没错,就是用雨水这日荷叶上的雨水,窑藏了两年,泡的茶是白荷花花蕊。”
柳湘莲和贾琏也一并喝了,柳湘莲说道:“同是花茶,同样清香,这香味却又有一丝不同,文龙真是雅人。”
薛蟠回道:“我可不是什么雅人,不过是一介俗人,只因为要款待三位,才使出浑身解数,让自己向雅人看齐。”
上一世的呆霸王,这一世竟几次被人称为雅人,也是有趣。
贾琏笑道:“我也不是雅人,下次蟠儿叫我,有酒就行,不用整这些客套。”
“好的,琏二哥。”薛蟠笑道。
贾琏发现,自那日宁府一别,薛蟠就不再叫他姐夫。他心知有异,想来想去,只有薛蟠在防着自己二叔一房这一条解释。
可看见薛蟠和宝玉的相处,又觉得不像。不过他只是将心提了起来,并没有问出口。也许,有时间,自己真的要找几个大夫,给自己和凤姐看看身体了。
接着他们又饮了以白露这日白牡丹花蕊上的露水泡制,以白牡丹花蕊为茶,以白牡丹花瓣为杯的牡丹茶;以霜降这日白芙蓉花蕊上的霜化作的水泡制,以白芙蓉花蕊为茶,以白芙蓉树根做杯的白芙蓉茶。
宝玉赞叹道:“这真真是一年四季都泡在这茶中了,喝完这茶,仿佛看遍了一年的繁花景象。薛大哥哥还说自己是俗人,我平时自谓已经很雅,和你一比,我才是俗到不能再俗的俗人。”
薛蟠笑问道:“宝玉觉得这茶可好?”
“好极,雅极!”宝玉赞道。
“你觉得这茶,比之甘露如何?”薛蟠又问。
“虽不曾饮过甘露,想来这茶比之甘露,有过之而无不及。”宝玉回道。
薛蟠突然叹了口气。
“文龙可是有什么难处,不妨说来听听,看看我们可有办法解决。”柳湘莲问道。
“也不是什么难处,只是我有一个故友,神交已久,前一阵子才知,那位故友欠了宝玉的甘露之恩。今日我想用这茶,抵了那故友欠宝玉的甘露,只是不知宝玉愿不愿意。”
“我还当是什么事,不就是一杯茶的事情,这也值当你唉声叹气,我替宝玉答应你又如何。”贾琏说道。
贾琏虽不知薛蟠为何这样说,不过他是真的把薛蟠当做自己的内弟。那日宁府之行后,贾琏虽然没有动作,却将家中的事情细细思索了一遍,心中到底和自己二叔一家起了嫌隙。此刻就帮着薛蟠说话。
薛蟠却只是看着宝玉。
宝玉也笑道:“就是,虽然不知薛大哥哥说的甘露之恩是何事。但是,不要说薛大哥哥是用茶来抵,就是没有这茶,你说出口了,我也断没有再讨这恩情的道理。”
薛蟠追问一句:“那就是说你愿意了?”
“愿意,心甘情愿!”宝玉笑道。
宝玉说完后心中好像一空,有些怅然若失,好像失去了什么重要的东西,想反口,却有些不好意思,只是表情有些怏怏。
贾府中的林黛玉感觉身上一松,之前好像身上一直有一层无形的枷锁,此刻枷锁打开了,天地还是这个天地,呼吸却畅快许多。外界的世间没有变化,她眼中的世界却变化了。这种改变,从直观上看不出来,说不清道不明,就是一种直觉。
警幻仙子正在修炼,突然心头一震,若有所感,掐指一算,也顾不得派人,直接自己起身往凡俗界赶去。却在两界交叉口,被一个僧人拦住。
“警幻,你要到何处去?”明空僧人喝问道。
“大师,小仙不往何处去,只是到此地转转,看看风景。”警幻仙子忙道。
“如此便好!”明空哼了一声,“私自下凡,可是触犯天条,你好好想想清楚!”
“是,大师说的是,小仙不敢冒犯天规。”警幻仙子连忙说道。
“那你还不赶紧离开此地!”明空大喝了一声。
如果真的打起来,警幻仙子和明空也有一拼之力,不过自己如果强闯下凡,就犯了天规,回来时会受到什么惩罚还不一定,倒不如先退一步。本来仙凡之间并无人镇守,不知今日怎么的,倒霉遇见了明空,看来是不能偷偷下凡了。
警幻仙子无奈,只能回头,回到太虚幻境。
她要想个法子,看能不能联系自己转世的妹妹,看看凡尘界到底是发生了什么情况。
警幻仙子心中有些不安。
这些情况,薛蟠一无所知。
薛蟠没有想到,宝玉这么轻易就同意了。薛蟠在身后对宝玉默念了一声对不住,心中却很畅快。
除了四季花茶,薛蟠还准备了好多别的好茶,比如西湖龙井、君山银针、武夷岩茶、碧螺春等等。今日的主要目的已经达到,但是今日柳湘莲和贾琏也在,这两人是薛蟠真心想结交的。因此,薛蟠继续将品茶大会办了下去。
茶水一样样的上,每种茶配的水和杯子俱都不同,不要说柳湘莲,连贾琏和宝玉都开了眼界。
薛蟠没有了心事,也静下心来开始随着茶师的讲解,开始品茶,竟也渐渐的品出了一种别样的滋味。
上一世的时候,薛蟠只觉得茶水苦涩,不如酒好喝,这一世算是做了一次文雅人。
将茶一一尝过,茶具都换了下去,将酒呈了上来。
贾琏一眼就看见正中间那一坛泥封还未去的花雕。
“这就是那六十年份的女儿红?”贾琏问道。
“正是!”薛蟠答道。
贾琏直接亲自上手,将泥封去了,一股浓郁的酒香飘了出来。
“好酒!”贾琏赞了一声,“喝酒比喝茶爽快多了!”
贾琏将女儿红倒入古瓷杯中,琥珀色的酒液印着白色的瓷器,散发出诱人的馥郁芳香,贾琏倒了四杯,直接端起一杯一饮而尽,赞道:“好酒!又香又醇!”
柳湘莲也几步上前,抢了一杯,品了品,也喝了下去。
宝玉喝了一杯,薛蟠陪了一杯。
贾琏又倒酒,宝玉还想喝,薛蟠却不许他喝了。他年纪还小,喝酒喝多了不好,喝一杯尝个滋味就行。他自己也不喝了。
贾琏也不看桌子上准备的其他酒,只盯着这一坛花雕,没过一会,他和柳湘莲就喝了大半坛。
这花雕喝着香醇,后劲却足,几人都有些醉了。薛蟠这一世喝酒不多,没有想到就喝了一杯,就有些晕乎乎的,更何况宝玉。
恰逢此时,琴师换了曲子,不再是意境悠远,而是有些金戈铁马之声。
柳湘莲铮的一声,将腰间的鸳鸯双剑拨出,伴着琴声,在屋中舞起剑来。
贾琏想起这些日子的煎熬,和着琴声和剑舞,一边打着拍子,一边高声唱道:
“胡马嘶风,汉旗翻雪,彤云又吐,一竿残照。”贾琏声音越唱越高,琴声也越急,柳湘莲的剑舞的密不透风。
“古木连空,乱山无数,行尽暮沙衰草。星斗横幽馆,夜无眠、灯花空老。”
贾琏想起自己自幼丧母丧兄,父亲不疼,只能依附二叔一家生活,将二叔二婶当成了自己的亲身父母一样看待,娶了二婶的侄女为妻。结果,所有的一切可能都是他们的算计。自己生活在一片镜花水月之中。这几日,没有一天晚上,自己能安心睡眠的,常常半夜惊醒。这生活中,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他分不清,也看不明。
“雾浓香鸭,冰凝泪烛,霜天难晓。”柳湘莲接了一句,一剑向前刺出。
柳湘莲本也是世家子弟。却父母早丧,读书不成。除了一帮朋友,一身剑术,别无依仗,因为自己喜欢串戏,不时的被一些轻浮浪子调戏,自己除了避开,也别无他法。有心去考武举,但是他又对做武官不敢兴趣。如今,自己已经不小,却看不到自己的出路。
一腔愤懑,一腔热血,全部通过手中的剑发泄出来。
贾琏站起身端了一杯酒,却站不稳,只浅浅饮了一口,余下的都撒在地上,接着唱道:
“长记小妆才了,一杯未尽,离怀多少。”
宝玉也接了一句:
“醉里秋波,梦中朝雨,都是醒时烦恼。”
本来今日踏雪寻梅,品茶鉴酒,宝玉心中高兴,玩的畅快。但是当自己同意薛蟠还甘露之后,宝玉就觉得心中郁郁,好像失去了最重要的东西,想寻却不知去何处寻,只觉得心底空了一片。
“料有牵情处,忍思量、耳边曾道。甚时跃马归来,认得迎门轻笑。”贾琏恍恍惚惚的看见凤姐在对他笑。他真心喜欢的,放在心上的,还是她呀。(注1)
贾琏唱完,琴声突然铮的一声,琴弦断了。
柳湘莲一个折腰,将鸳鸯双剑交织在胸前,自己则仰躺在地上。
薛蟠自重生以来,心头的一根弦一直绷着,不敢有丝毫放松。今日喝了酒,醉眼朦胧中,心中积压的关于上一世的种种,突然有了宣泄口,不知不觉泪流满面。
几个男人,喝了酒,哭得稀里哗啦,各有各的伤心处。
第20章 为造化王氏频出昏招 送礼品贾环励志向上
几个主子都醉了,许迁叫下人进来,将薛蟠送入卧房,其余人安排到薛蟠院子的厢房中,都安排了小厮照顾,煮了醒酒汤喂他们喝下去。
薛蟠第二日起来,神清气爽,并没有醉酒以后的头晕恶心。
六十年的陈酿花雕,确实不一般。
薛蟠将许迁叫来,问过许迁的安排,先去寻柳湘莲。
柳湘莲已经起了,正在院子中舞剑。
薛蟠站在旁边,默默看着,等柳湘莲打完这一套剑法,收了势,才上前说道:“柳兄,你今日若无事,可在我家徘徊一阵,我去将宝玉送回去,回来和你有话说。”
“只要有酒,何处都好!”柳湘莲答应了。
“我昨日准备了很多好酒,还没来得及品尝,你可一试。”薛蟠笑着回答。
宝玉和贾琏也起了,几人一起吃了早食,薛蟠交代许迁代自己招待柳湘莲,自己和贾琏一起将宝玉送回贾家。
薛蟠这一世,并不爱酒。因此把这些花雕拉了一半,打算到贾家送礼。
他虽然看不惯贾家,但薛家和贾家毕竟是姻亲关系,贾家如今位高权重,一定程度上确实给了薛家庇护,他需要多走动走动,维护这段关系,最起码,不能和贾家明面上交恶。
做为薛家如今的当家人,完全依靠自己的情绪来办事,那是愚蠢。
昨天薛蟠承诺了贾母将宝玉送回去,今天就一定要做到。宝玉是贾家的凤凰蛋,薛蟠也害怕他路上有什么闪失,自己将他亲自送到贾家,就算交了差。
薛蟠送贾宝玉回贾家的路上,意外遇见了跛足道人。
薛蟠和宝玉、贾琏坐在马车中,好像听见马车外有人在唱什么词,只能听清楚其中几个字,其余却听不清楚。
薛蟠若有所感,将车帘掀开,就看见一个跛足道人,穿的邋里邋遢,手中的浮尘却是银白色的,一尘不染,同自己的马车擦肩而过。
“停车!”薛蟠急忙喊道。
薛蟠从马车上下来想去追,已经找不见他的身影。
“蟠儿,出了何事?”贾琏从车窗探头出来,问道。
“无事,看到一个熟人,但是却找不见了,可能是我眼花了。”薛蟠笑道,重新回到马车上。
薛蟠如今越发肯定癞头和尚和跛足道人都是高人。他们想见自己,自己不能不见。自己想找他们,如果他们不愿,估计也是找不见的。只能说,缘分不到。
马车继续向前。
看见跛足道人,薛蟠想起了宝玉出生时口中含的那块玉,他一时好奇问宝玉道:“宝玉,你真的衔玉而生吗?那玉你是否带着,可否让我看一眼?”
宝玉从昨日起,情绪就不高,听薛蟠这样说,也没有闹腾,只将玉解了下来递给薛蟠:“这不就是,喏,你自己看。”
薛蟠将玉拿到手里,触手温凉,确实是块美玉。他看不出这玉和其他玉的区别,但是他有种感觉,觉得这玉和自己有丝若有若无的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