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濯待会儿还要开车回老宅,饭桌上没喝酒。
倒是孟听枝在饭桌上喝了很多酒,脸蛋红扑扑的。
饭后,程濯被孟辉拉着跟两个伯伯打了一会儿牌,他了解孟辉的出牌路数,放水放得不露一点痕迹,孟辉还当自己今天手气好,高兴坏了。
那两个伯伯调侃程濯跟孟辉亲儿子一样。
孟辉招呼大家混牌码牌继续玩,笑呵呵地说:“都一样都一样,女婿跟儿子一样。”
孟听枝跟孟宇他们摇骰子,开了一瓶气泡酒,又玩喝酒的,本来今天她的堂哥堂弟是要灌程濯喝酒的,但程濯要开车回去,没喝上。
所以孟宇时不时就激上一句,“枝枝你行不行,不行喊你男朋友来!程濯!”
孟听枝已经喝醉了,坐在茶几边上,拿抱枕砸过去,哼着气说:“不许!不许喊他!你们好坏!为什么非要灌他喝酒,都说了他胃不好,而且他还要开车的!”
“我胃也不好啊,也不见谁心疼心疼我,妹妹白疼了。”
“枝枝这还没嫁出去呢,就护上了。”
任他们调侃,孟听枝不管,她就要自己喝,最后喝得不醒人事。
热热闹闹散了场,小院子灯火还亮,声音清静了。
阮美云扶着晕乎乎的孟听枝,程濯要上来帮忙,她笑着拒绝说:“我来照顾枝枝就行了,不是还要回你爷爷那儿吗,小程啊,你回去路上小心啊。”
阮美云朝后院喊:“枝枝她爸,你送一下小程!”
后院立马有人应声,说就来。
程濯看着孟听枝。
她耳朵尖都是红的,身子绵软无力地窝在沙发里,咕咕哝哝说着什么,但她亲妈在这儿,他总不好再越俎代庖。
他从她身上收回流连的目光,温和地弯着唇角,对阮美云说:“不用了阿姨,来过好多次了,我认得路,那我走了,您照顾枝枝吧。”
他迎着年关底下的寒风,从这条灯火昏黄又温暖的小巷子里走出去,初初体会到一点市井百态熨慰人心的滋味。
车子开出老城区。
他想给老宅那边打个电话,才发现手机落在桐花巷了,在路口调头,他又把车开回去。
走进巷子,推开小院的门。
屋子里明亮的光,隔着老式的刻花玻璃透出来,光晕朦胧又温馨,院子里摆满盆栽,被阮美云打理得井井有条,冷涩的空气里有富贵橘清新的香气。
程濯走到敞开的门口,还没踏进去,先听到了孟听枝甜甜糯糯的声音。
“妈妈你爱我吗?”
像缠着阮美云在撒娇,她清醒的时候情感很收敛,温淡柔和,不会有这种黏人的举动。
阮美云也是头回听她说这么腻歪贴心的话,还是大嗓门,故意没好气地说:“爱啊,不然我生你养你找罪受啊!好端端的问这个干什么啦!”
程濯在门口处听到,唇畔也漾开笑容。
他正笑她可爱,却又听到她的声音传来。
“那妈妈你也爱程濯好吗?”
停了一秒,她忽然好心疼地软了声调,跟阮美云说着:“程濯没有妈妈爱他了,妈妈你也爱他好吗?你爱我们两个,多爱他一点。”
阮美云给她缠得不行,哭笑不得地拧了热毛巾给她擦脸:“好好好,我爱你们两个,我都爱!快别闹了,擦完脸就去睡觉,我给你煮了梨汁,你睡醒了就喝,不然明天嗓子肯定疼!”
屋子里的对话声,清晰传来。
程濯站在明暗交接的地方,方才脸上还漾着的笑容渐渐消失,极短的停滞后,唇角轻微抽了抽。
这种不设防的冲击,叫他不知道此刻要露出什么表情才好。
好像,这种感情完全超出他有限的认知,他一时缓不过来。
明明她已经很爱他了。
可是还不够,她还要她的妈妈来爱他。
他没有的,她都想弥补。
那种直击心脏的瘫软,叫他根本无力招架,良久他松出一口气,去院子外面抽了根烟,平复完再进来。
孟听枝已经被扶上楼,客厅里就阮美云在收拾茶几,抬头一看说:“呦,怎么回来了?落东西了?”
程濯说:“手机好像忘拿了。”
阮美云在客厅桌子上找到手机,递给程濯,又叫他等一下,快步去了厨房。
再出来,阮美云手里提着一个保温桶。
“刚给枝枝煮好的梨汁,喝这个对嗓子好,你又抽烟,平时更要多注意,你带回去尽快喝啊,别放凉了!”
程濯接过来,点头应好,又说过谢谢。
“这有什么谢不谢的,”阮美云说着,见程濯没有要动身回去的意思,问他:“怎么了呢?”
紧握着保温桶手环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他嗓子像被寒风吹哑了,低低地说:“阿姨,我可以上楼看看枝枝吗?”
阮美云当他要说什么呢,忽的一笑,手直摆动着,“去啊,去去去!你这孩子老是怪客气的,咱们呢以后就是一家人了,自己家里,舒服点,别老谢来谢去的。”
程濯把下意识脱口而出的谢谢咽回去,换成柔柔的一个字。
“好。”
阮美云满意了,笑着拍拍他胳膊,拽着人往楼上送,“你去吧,枝枝睡着了,刚刚还跟我闹呢,你们俩恋爱之后吧她性格变了不少,她小时候都没现在这么活泼。”
程濯踏过木质楼梯,上了二楼。
门锁轻轻拧开。
床头开着夜灯,她睡着,脸上被酒热熏出来的绯红还没退,估计很热,被子蹬开大半,整个身子小婴儿一样蜷缩,两只手搭在枕边,虚虚握着。
程濯单膝跪在床边,摸摸她的脸,她鼻子下面呼出来的气都是烫人的。
他拉过被子给她盖好,捏了捏她的手,倾身过去,把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脸上,似又不够地送至唇边,细细吻过她的手指。
看不腻一般的望着她,最后手指拢一拢她耳边的碎发,吻在她额头上。
忽然,她一下抓住他的手腕,蹙眉咕哝一声,“程濯。”
程濯放轻力道,将手空悬在那里,任她抓着,凑近她,安慰她说:“我在,枝枝,我在这里。”
轻手轻脚合上房门,程濯刚出去,阮美云也刚好从隔壁屋子里出来。
后院是开着灯的,灯光昏黄。
他站在二楼窗户边,忽然想起孟听枝十六岁写的那封里提过这里,她说她每天在这里磨蹭着系鞋带,看着文人广场,日复一日地等着他出现在窗户里。
可他朝外看去,只能看见遮天蔽日的枇杷树,透过些许婆娑树影。
“阿姨,这树一直都这么高吗?”
阮美云一笑:“你这孩子,说傻话呢,那自然是一点点长大的,这树是枝枝小学她爸爸种的。”
像是被勾起回忆,阮美云又说起来,“这窗户朝着门,枝枝高中那会儿我们本来想着把窗户封起来,她怎么也不让,那会儿这枇杷树还没有这么高呢。”
说完,阮美云下了楼。
外头冷风吹进来,枇杷树叶之间像流淌着什么似的哗哗响动,雷霆万钧化成一场无声细雨,能付诸唇齿的,只有这冬夜风声。
程濯站着窗边,就这么静默望着文人广场的方向,他明明什么也看不到了,可又像什么都看见了。
她的暗恋时光,她的少女遗憾,她和他之间无数次阴差阳错的交汇。
他终于站在这扇窗前。
他终于看见了。
第77章 濯枝雨 正文完结
这场雪, 断断续续一直下到年后。
程濯初三来桐花巷拜年,跟阮美云和孟辉说了结婚的事,想约着时间, 两家人先见面。
晚饭后, 外头还冷。
孟听枝想去谭馥桥的老篮球场放烟花, 说管控越来越严, 以后还不知道给不给放了。
阮美云没好气地睨她,说她磨人, “雪还没化呢,大晚上的冷死了,你又要折腾小程跟你跑那么远受罪!”
孟听枝撇撇嘴, 望着程濯软软问:“受罪么?”
程濯笑着没说话,手里的打火机直接蹿出一簇火,就是答案。
孟听枝开心死了,跑到储物室翻出一大袋烟花。
阮美云看着女儿笑,转头又跟程濯说:“你可别事事都惯着她,我看她是跟她爸越来越像了!可劲烦。”
程濯好乖一个晚生,点头说:“嗯, 不惯着。”
他在孟家一直是从善如流,脾气温和的样子,该点头点头,该惯着还是惯着。
孟听枝裹了厚厚的羽绒服, 围巾帽子和连线手套都装备全, 阮美云才又叮咛又嘱咐地把他们两个送出门。
小巷子里灯色昏黄,照着雪碎闪闪发光,毛绒绒的雪地靴踩上去,窸窸窣窣的响。
程濯一手牵着孟听枝, 一手提着烟花。
积雪地面,走路慢,两个人走了好一会儿才到谭馥桥的老篮球场。
已经有人在放烟花了。
大人带着孩子,也有小情侣,从老球场望去,沿湖一串火树银花,并着时不时传来的欢声笑语。
孟听枝要摘手套,程濯没让。
他唇上咬着烟,烟头橘红,蹲在那一心一意地把烟花的纸壳护膜全拆了,问孟听枝想放哪个?
孟听枝指着仙女棒。
他塞一根到她手里,她隔着毛线手套有点笨拙地握着,程濯跟她确认拿稳了之后,从唇边取下烟,触在烟花一端。
仙女棒粲然发光。
他站在下风口,抽那剩下的半支烟,望着那个挥舞仙女棒的姑娘,眸色旖软。
放了一半,周围人也少了一点,她忽然朝他走来,指指他的肩说:“你把那个帽子戴起来。”
他衣服上有一只大大的带雪白毛领的帽子。
程濯用脚碾了碾地上的余烬,“我不冷。”
放完的烟花被孟听枝一丢。
程濯又点了一根新的,递到她手上,只是这会儿,怎么瞧她,放烟花的兴致都像淡了似的。
执着于让他戴帽子。
程濯哭笑不得,问她为什么。
手里捏着的烟花还一灿一灿的,孟听枝清软的眸子眨了眨,不好意思地说:“你把帽子戴起来,然后……偷偷亲一下,不让人看到。”
声音越说越低。
程濯先是弯起唇角,头一低,将毛领帽子戴起来,把人往自己跟前一拽,俯下身,如她所愿,不让任何人看到地亲了她。
但不是一下。
齿关被唇舌撬开,感官上荡过一阵细小电流,孟听枝微微瞪大眼,“唔”了一下,分心地将手里的仙女棒举远了一些,踮起脚回应。
深沉夜空乍然有烟花炸裂,似杳杳的,灿烂的、梦想成真的声音。
她在这一刻无尽沉溺。
山水跋涉,误我俗世春梦。
云雾散尽,吻你烟火人间。
开春后,苏城回暖,山林绿意复苏。
阮美云雷打不动去寿塔寺拜佛吃斋,回来挖了一筐野菜,饺子皮还没擀出来,就喊孟辉打电话。
通知孟听枝和程濯晚上回来吃饺子。
孟听枝接了电话就开始头疼,嘴里咂摸一下,时隔一年,野菜饺子的怪味好像还没从舌苔上消失。
饺子被连汤带水端上来,盖子一掀,热气腾腾。
阮美云往几个空碗里分,跟桌边的程濯说:“小程,你没吃过野菜馅儿的饺子吧?”
程濯的确没吃过。
他打小出奇挑食,他爷爷说他是顶难伺候的胚。
他刚回答完,对面玩着筷子的孟听枝嘀咕一句:“又不是什么好吃的。”
这话给阮美云听到,考虑到程濯在,她就没呸呸呸地说什么对佛祖大不敬的话了,瞪了孟听枝一眼,手指一推瓷碗,把她那份饺子推到她眼前。
“一人五个,不够再加。”
孟听枝扶着热汤碗,不敢有怨言。
阮美云去厨房拿醋,走远了,孟听枝把碗推到程濯碗边,和他的碗贴着,拿筷子迅速夹了两个给他。
程濯看着碗里多出的两个白胖饺子,再看看孟听枝。
孟听枝快速将碗收回,瞅一眼阮美云还在厨房忙活,听声音像在打电话给孟宇,估计是人没到场,她也要把她的宝贝野菜饺子冷冻了给孟宇送去。
孟听枝收回鬼鬼祟祟的目光,对程濯说:“快吃!就当那两个被我吃掉了,待会儿我妈来,你就说你吃不下,她不会怪你的,但她会往我嘴里塞。”
程濯尝了一个,正嚼着,有孟听枝的提前预告,倒没有太大的味蕾冲击。
不好吃是真的。
这还不算完,野菜饺子只能算开胃头盘,后面还有正式晚餐,去年厚雪,今年是好春天,山底下野菜涨得都比往年好,几个阿姨哼哧哼哧挖,各个盆满钵满。
阮美云收获颇丰,做了野菜烙饼,干丝拌野菜,野菜炒肉,蒜香野菜,以及野菜汤。
孟听枝趴在厨房门口,野菜汤还没好,满屋子都是野菜味,做好的菜摆在一块,扫一眼,绿得人心头发麻。
孟听枝实在忍不住抱怨。
“佛祖也太会种野菜了吧……”
阮美云拿着木汤勺扭身就要打她,孟听枝“呀”的一声低叫,转头要躲,一下撞到从后头来的程濯怀里。
程濯用手臂环着她,手掌落在她脑袋上护着。
阮美云就没打下来。
看着两个人那么好,她脸上也高兴,她一直是刀子嘴豆腐心惯了的人,回身去掀汤锅盖子,嘴上狠狠一嗤孟听枝,“就瞧你吧越养越回去了,娇里娇气的!”
本来只是无意撞上,可这么一听,孟听枝有恃无恐地直接抱着程濯的腰,像搂着大靠山似的,把她妈说的娇里娇气演个十成十来。
反正这是她家里,怎么腻歪都行。
晚饭桌上聊到结婚的事,正月里两家人就见过面,考虑到各个方面的准备需要时间,婚期初定在十月。
年后刚暖,就办了订婚仪式。
本来是不用这么着急的,是程濯着急,他担心以后工作越来越忙,会挪不出时间来做足这些仪式感,到最后很多事会不了了之,成了将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