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就连这个对其他所有人都很毒舌的老头自己都没想到,唯一一句温存的劝告,居然是对一个罪臣、奴隶说的。
姬刑的嗓音凉凉的,“谢谢您。”
萧策抿唇,脸色更不大好看,“小公子就先好好歇息罢。就算是有什么狼心狗肺的,再折磨你。你也不必听!”
顾瑾棠怎么觉得萧策火烧一般的目光,一直勾在自己脸上呢?
少女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脸。姬刑喉结微动。
萧策随即一甩袖子,“顾五小姐,若是再出什么差错!你就自己看着办吧!”可别再找老夫了!”
说罢老头就提着箱子赶紧走了。
就算是见多识广的萧策,也对眼前的这一幕有一些不忍。
更不必说,他和姬刑其实原本是旧识。姬刑的背后,承载着无数寒门的希望,就算是只有一息尚存,姬刑就不是只为了自己一个人而活。
顾瑾棠给了姬刑一条布,赤黑色的。萧策说姬刑的眼睛有疾,只有阻隔外界的光线,对姬刑而言才是最健康的。
所以姬刑以后将这个布条蒙到眼睛上。
顾瑾棠声音软和:“所以都到现在这样了,你总能安心休息。不乱杀人了吧。”
姬刑勾唇低嗤一声,“五小姐。”声音宛如冰凉的毒蛇:“你知道有一种动物,生来就是有毒的。不是他的天敌死,就是他死。”
顾瑾棠茫然的睁大了眼睛,“你说什么?”
姬刑很快冷淡道:“没什么。”
一只金笼子里的金丝雀,就永远不会懂得野兽的毒性。姬刑修长的手指生生掐进了床板里。
顾瑾棠鼓了鼓脸颊:“你最好老实点!都现在这样了,你还想这些害人的法子,那我不会放过你的。你也不会有好果子吃。”
姬刑低声道:“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顾瑾棠就瞧见虽然姬刑的眼睛盲了,但里面却有一缕奇异的光华。
姬刑舔了一下干裂的薄唇,“小公主,你还是赶紧走吧。我身边,是无间地狱,可不适合你。”声音里带着点轻笑。
说罢姬刑就一把将桌案上的药碗给掀了下去。清脆的一声响后,药碗遂成了碎片。
汤药也四溢流淌出来。
“欸你做什么?”连云枝都忍不住气得跺脚,“你可知这是小姐专门让人熬制的!”
顾瑾棠也瞪大眼睛,一脸生气的看着姬刑。
姬刑默然的翻了一个身,什么话也没说。
少年呼吸平稳,似乎并不像是遭受了什么巨大的打击。
如果不是指尖不断流淌下来的血液,太过于刺目,似乎完全看不出姬刑和普通人有什么差别。
顾瑾棠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丝疯狂的念头,其实姬刑……是不是早就察觉了有人对他的眼睛下毒?
他之所以这么做,只是为了让康王他们看守的人放松警惕。
顾瑾棠一张小脸变得煞白。
如果这是真的,那姬刑真的是、太恐怖了。
顾瑾棠还是咬唇说:“你这样反正都会后悔的。我不管你了!”
姬刑呼吸变得粗重。
这时院子里传来一阵少女清澈的声音,嘉宁县主走过来,拍了拍门,“棠姐儿,我知道你在里面!母亲说宫里赐了一批宫花下来,你和我一起去挑一挑吧。”
顾瑾棠定了定心神,这才道:“好呀。”
说罢看着姬刑轻哼一声,转身大步离去了。
等着顾瑾棠出来时,嘉宁县主还不忘探着一双清澈的眸子滴溜溜的转,往姬刑的房间里面瞧。
只见乌漆嘛黑一滩血,嘉宁县主立即缩回了脖子!她觉得太可怕了!
嘉宁县主拉着顾瑾棠的手,“棠姐儿。你为什么对这个奴隶这么感兴趣啊?”
顾瑾棠弯唇一笑,软软道:“嘉宁姐姐,只是觉得稀奇,”她掰着手指说;“你想啊,他前一秒还是前程似锦的寒门臣子,下一刻就沦为阶下囚,被陛下送往朝臣府中受辱。他还能顽强不屈的活下来,你想想。这该是多强的心理素质啊!”
嘉宁县主若有所思,抿唇:“……好吧。我觉得你说得有点道理。我还以为你是因为他生得过于好看呢。”
顾瑾棠:“……”
顾瑾棠捧着脸问:“姐姐,你已经定亲了。也会这样在意其余男子的容貌吗?”‘
嘉宁县主脸色一白,支支吾吾的顿时挥手道:“嗨!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嘛!”她脸烧得通红,赶紧抓着顾瑾棠走远了。
瑰红色的夕阳尚未褪去,一对身着华服的少女手牵着手,漾着唇边的浅浅笑容,一并往正厅这边来。
“棠姐儿和嘉宁来了。”康王妃正坐在正厅喝茶,身着一身二色金流云蝙蝠暗纹石榴红百褶裙,富态又华贵,温婉一笑道:“快过来瞧瞧,见过宫里头的嬷嬷。嬷嬷专程带了宫里头的赏赐,几朵宫花。”
“你们先挑,然后我再唤府里的庶女过来。”康王妃柔声说。
“多谢王妃。”顾瑾棠站在正厅内,乖巧行礼。
那嬷嬷行礼笑道:“太后和太妃都知道嘉宁县主成婚在即,特赐绢花十余朵,只愿县主白头偕老,早日抱个胖娃娃。”
嘉宁咧嘴笑:“多谢嬷嬷!”
她也不客气,上前去目光就在嬷嬷带来的宫花上逡巡。
有娇艳的海棠,也有富丽的牡丹。都是眼下京城时兴的款式。
现在本应就是百花争艳的时节,无奈瘟疫叫鲜活的京都失了颜色。风轻轻吹过,好在现在谢畚的方子推广,京城的疫情都有了好起来的趋势。
所有的工匠铺子、首饰店面也在慢慢复工。
嘉宁县主语气欢快说:“我先要这个海棠吧!”女孩子都爱美,捧在手心里爱不释手。
康王妃一笑,温柔看着顾瑾棠,“孩子,你也来挑。”
顾瑾棠知礼,“谢王妃。”
嘉宁县主一屁股坐到金丝楠木圈椅上,捧着茶杯:“娘亲——大约棠姐儿对宫里头的这些赏赐早已不感兴趣了。你就别为难棠姐儿了。”
王妃嗔怪的看了自家女儿一眼,“真是没个规矩,你懂什么!”
嘉宁县主努努嘴,“娘亲这是你自己不知道!棠姐儿在宫里的时候,陛下还专门赏赐了一大马车的宝贝,亲自送到顾府去!”
为显得夸张,嘉宁县主张开双臂,专门做了一个显得很巨大的姿势。顾瑾棠的脸上爬上了丝丝缕缕的薄红。
康王妃心下微微一沉,紧接着就是欢喜。
早知道顾家殊荣,却不想就算是顾家的一个嫡女,也这样得陛下青眼。
正好她那长子也到了议婚的年纪,一日没个儿媳妇的人选,康王妃就不会放下心来。
康王府是皇亲国戚,世子又是爵位的继承人。儿子对少女的年少欢喜,康王妃也都看在眼里。想来这样的身份,也不会辱没了棠姐儿。
若是康王府真正和顾家喜结连理,才真正是他们景和朝堂上世家结盟的一桩美谈。不是么?
康王妃握着茶盏反复观察,当真是从心底里喜欢上了棠姐儿这个孩子。
“好了。棠姐儿尽管挑自己喜欢的就好。”康王妃含笑,“正好今日晚上府中摆饭,棠姐儿就多在咱们康王府,多走动走动。”
顾瑾棠微红着脸小声说:“好。”
顾瑾棠又陪着康王妃说了会子话。
这一回康王妃拉着顾瑾棠白嫩的手,就连她的生辰八字、出生地点,在乡下度过的那些过往,甚至和养父母的相处,少时可有爱慕的男子都问了个清清楚楚。
康王妃又笑道:“像你这样的年纪,有萌动的情愫总是很正常,少年慕艾,
时间慢慢流淌过去,听得嘉宁县主简直哈欠连天。
将一个女孩的身世细节俱刨根问底。哪有母亲这样的待客之道?嘉宁县主忍不住努努嘴。
这时外头一个小厮却匆匆跑过来,险些摔倒。康王妃眉眼俱冷,“怎么这么不懂规矩!又出什么事儿了?”
那小厮战战兢兢道:“世子在后院里打人,将人给绑在树上!打红了眼,血光四溅的,夫人您要不快去瞧一眼。”
康王妃心下一沉,“这孩子!又在闯什么祸了!”棠姐儿还在这儿呢,真真是没个正形。
康王妃正在头疼,却见顾瑾棠已经从椅子上跳下来了,她软和道:“王妃您别担心,我现在过去看一眼就好了。”她心里还真有个不好的猜想,她好不容易救回来的人,不会就这么被世子给打死了吧。
康王妃怎么会不担心,也不知道现在世子在棠姐儿心中是个什么形象!
她赶紧对嘉宁说:“嘉宁,你也快跟过去看看!”
知母莫若女,嘉宁县主屁股很不情愿离开凳子,她撅嘴道:“我知道母亲想撮合棠姐儿和哥哥!无奈哥哥是个什么形象,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棠姐儿怎么可能瞧的上他!”
康王妃嗔怪的看着女儿,抿唇,“还说呢!我们家身份尊贵,不试试怎么知道!还不快跟过去!”
嘉宁县主百个不情愿,无奈母命难违,只能应好,带着身边的丫鬟们立即去了。
穿过落水流水的抄手游廊,又穿过百花争艳的花园,顾瑾棠就知道自己的猜想得到了印证。
被绑在后院树上鞭打的少年,正是姬刑。
旧伤还没有好,新的伤痕就已经出现。姬刑眼睛处蒙一层黑布,阻绝了外界所有的光线。
一层惨白的薄唇,微微压住,一声不吭。
嘉宁县主赶上来,解释:“……棠姐儿,实在是这姬刑一身反骨。所以哥哥才会打他!其实哥哥平日里……都不会动手打人的。”
她暗中咬牙,哥哥败坏的康王府形象,还要她一个妹妹给捞回来!
顾瑾棠心慌,也没听清楚嘉宁在说些什么。就道:“参见世子,不知道他又犯了什么过错,让世子这样打他。”
小姑娘的声音平静、轻和,但还是叫在场的护院都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康王世子见到顾瑾棠却像是耳朵都在滴血,他放柔了声音道:“这个人不过是个出身寒门的罪奴,瑾棠妹妹,我恨透你对他好他还不当回事儿的模样!
原来是康王府尊贵的世子,见到姬刑,简直就是如遇大敌。原本顾瑾棠会纡尊降贵去让神医给一个奴隶治病,已经叫世子很不爽了。
刚刚居然看到这个奴隶不识好歹,还打翻了顾瑾棠送给他的药碗!
是个男人,又怎么让这么娇滴滴的少女在自家的地界受辱!他怎么可能忍!
世子咬牙切齿,盯着他说:“不就是骨头硬么!给小爷绑在树上往死里打!把他骨头给我打碎!”
姬刑一双眼睛蒙着黑布,瞧不清他的眼神,但只透过那微压的唇角,给人以无端的寒戾。
鲜红的痕迹一道一道出现在身体上。姬刑一声不吭。
手下的小斯身体微微颤抖,世子暗说了一声“废物”,当即让经过训练的护院过来。
他想要姬刑对他求饶。就在自己的地盘上败给了一个罪奴,他的颜面还能往哪里搁??
顾瑾棠简直是哭笑不得。
“世子哥哥。”顾瑾棠一双潋滟的桃花眼微抬,声音软得像三月的春风,“你放了他吧。我刚才好不容易把人救活了。可不能再把人打坏了。”
一提到这个,世子的气就不打一处来,“顾瑾棠,你救他干什么!你是什么身份,金尊玉贵、千娇百宠的顾府嫡小姐!你和一个瞎子扯上关系做什么啊!”
世子有点凶,顾瑾棠桃花眼儿一颤,顿时眼睛里又蒙上一层水雾。
嘉宁县主真是觉得自己哥哥活该万年单身。她都忍不住跳出来说:“你都在说些什么!棠姐儿做什么,何时与你什么有关了!”
世子一下子慌了,忙道:“欸欸欸!顾瑾棠你别哭!我什么都听你的!”
“你说放人我就放人,好吧!”世子的嗓音里添了几分无奈。
世子懊恼的想,他绝对不是故意的。
顾瑾棠只要看他一眼,就软得让人心脏都炸了。
他好歹也是天皇贵胄,在京城里说一不二的小世子。但有没有人教教他,该怎么追求女孩啊?
顾瑾棠吸了一口气,倒也不是哭,而是这具十几岁的身体本能的反应,她的眸子蒙上了些许生理盐水。
“好了。我没有生气。”顾瑾棠板着小脸。软软的说:“但你能放了他吗?他是我的奴隶,我已经认定了。”
冷风吹过,世子拿着鞭子的手就僵在了原处。“……认定了?”世子张了张嘴。
鲜血还在一滴一滴从姬刑的身体上滴落下来。融入地上的焦土,最终消失无痕。
姬刑感受不到身体外的血腥,但能深深感受到,喉咙间的一口血,卡在那。上不去,也吞下不来。
他的内脏都被打碎了。
在这个院子里,一个少年年少的欢喜折戟沉沙、无处遁形。
世子扔了鞭子,脸红得像夕阳,懊恼说:“我们走!”
嘉宁县主都望着哥哥远去的背影回不了神,“棠姐儿!你好像……把我哥伤到了。”
“我不懂。不过也没必要懂。”
顾瑾棠是真的一脸不解,她认为姬刑是她的奴隶,也只是为了看住姬刑,这和康王府世子有什么关系?
他为什么要生气?
顾瑾棠让人把姬刑的绳子解开,她在心里叹息,今天姬刑哎了三四十五鞭子,回去又要浪费好多药材救人了。
还有萧策那个老头,说不定还会以为是她干的。
顾瑾棠让人给姬刑松绑。
姬刑心底生出一股烦躁。为什么每次他被吊起来打,每次最落魄,甚至眼瞎时,她都会在身边?
少年俯在她耳边,用恶魔的语气说:“顾瑾棠,你今日救我,不会后悔?”
顾瑾棠无奈翻白眼,“我其实想让你被活活打死。然后被狗吃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