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是当初阿雀看她那样,从楼上向阿雀投来视线,阿雀远远地和她对视,她仿佛看到那双红梅色的眼睛里装着某种复杂而又阴郁的情绪。
——那并非错觉。
阿雀的眉眼间浸着笑意,无惨忽然愣了一下,那一瞬间就好像回到了许久以前,他穿过长廊来到神代雀的院子,远远地看到了那双金色的眼睛。
「你有无论如何也无法忘掉的记忆吗?」
神代雀曾这样询问过他。
那个时候,无惨是怎么回答的呢?
「……没有。」
黑发金眸的少女笑了起来,「但是我有,」她说,「无论再过去多少年,我也无法忘记。」
在神代雀看来,这世上总有那么些东西,是你穷尽一生也不会忘却的。
那时候无惨觉得她有些傻,人类的一生只有短暂的数十年,尤其在她所出生的那个年代,战乱、饥荒、疾病蔓延。
可鬼使神差的,鬼舞辻无惨问她,「你觉得自己的一生有多长?」
神代雀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的眼睛,那双会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展现出异于常人的猩红竖瞳的眼睛。
她轻声说,「你身上有种很熟悉的味道。」
和他的提问毫无关联。
来到了花街之后,鬼舞辻无惨有了很多很多回忆以前的时间,分明他最不喜欢的就是回忆曾经的事情,可为了找出杀死神代雀的方法,他不得不去回忆,也不得不去思考。
他想起了很多原本以为早就忘记的事情,想起她的每一个动作,想起她说过的每一句话。
鬼舞辻无惨忽然发现,他记忆之中的神代雀,和他印象之中的神代雀,似乎又是截然不同的存在。
尤其是那句「你身上有种很熟悉的味道。」
在那天夜里,堕姬还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只以为他是人类,于是跑到时任屋来打算吃掉他的时候,他读取了对方的思想。
在堕姬的脑海中,也出现了这么一句话。
「她身上有种很熟悉的味道。」
那是当天下午,神代雀趴在窗户上,远远地望着正在进行花魁游/行的“鹤江花魁”,脱口而出的一句话。
鬼舞辻无惨忽然理解了——神代雀仍是那个神代雀,她从一开始就是那样,从来没有发生过任何变化。
——*——
回到京极屋的时候,老板娘告诉她,其他店子的花魁给她送来了礼物。
这既是一种示好,也是一种试探。不同的店子之间,不同的花魁有时也会互相抢生意,虽说和一个花魁有了往来之后,原则上是不可以和其他花魁来往的,可但凡是规矩,总会有打破规矩的人。
阿雀没有在意其他人送来的礼物,只是询问道:“鹤江花魁送了吗?”
老板娘摇头,“这个倒没有。”
听到这一回答的阿雀有些失落,老板娘贴心地给她留出了独处的空间,她坐在窗边,阳光透过窗纸在地板上落下方格状的影子。
堕姬住的那个房间被封起来了,阿雀现在的房间是整个京极屋中最朝阳的一间,一天之内有大半的时间都能看到阳光。
因为阿雀对老板娘说——她喜欢太阳。
很久以前的时候就是这样,比起夜晚更喜欢白天,比起月亮更喜欢太阳……
她忽然又想起来,在几个月之前,她已经有几百年没有见过太阳了。
因为这几百年来她都是“鬼”,是无法照射到阳光,不能出现在太阳底下的“鬼”。
在鸣女被变成鬼以前,阿雀一直都住在神代家的宅邸中,她的家人们过世之后,鬼舞辻无惨买下了那座宅子,然后把里面的佣人全部换成了鬼。
在鬼舞辻无惨看来,很长一段时间里,阿雀似乎都没能意识到自己已经变成鬼了。她还是维持着以前的生活方式和作息,按时吃饭、睡觉、偶尔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但她没法尝出食物的味道,也没法再让自己的皮肤接触到半分阳光。
很多年后,其他鬼都觉得鬼舞辻大人给了下弦之伍的累过多的偏爱,他给了累大量的血液,也给了累制造“家人”的特权。
但在更久之前,他给过神代雀更多的——甚至亲自配合了她的幻想。
他给了神代雀大量的血液,那一刻他甚至有一瞬间希望她能成为最强大的上弦之鬼——甚至超过他当初好不容易才骗过来的、给了对方“合作伙伴”而非“下属”待遇的黑死牟。
因为在那天夜里,神代雀趴在他的怀里,她将自己的脑袋靠在无惨的肩头,搂着他的脖子又问了他一个问题。
她问他:「现在你有无论如何也无法忘却的记忆了吗?」
鬼舞辻无惨微微低下头来,他看着眼前的神代雀,自己也不知道是真心实意还是心血来潮。
但他的确说了:「嗯。」
阿雀眨了眨眼睛,看着不知何时又被她拿在手里欣赏的、鹤江花魁送给她的发簪。
“……无惨。”
好奇怪,她怎么忽然又开始想念起了前男友。
第20章
鹤江花魁最后还是送了礼物过来,不过不是派侍女送来的,而是她亲自送来的。
在太阳落山之后,游屋的外廊挂满了灯笼,坐在里面的游女们开始招揽客人的时候。鹤江花魁带着自己的秃造访了京极屋。
阿雀在自己的房间里接待了她,和上一次见面稍有不同的是,这一次和室内真的只有她们两个人了。
这是阿雀梦寐以求的独处。
她按捺着膨胀起来的高兴,尽可能保持着端庄的举止,但眉眼间的喜色却怎么也藏不住。
鹤江花魁笑着恭喜她也成了花魁,可言语间却又像是夹杂着几分言不由衷的意味,隐隐约约地缠绕在她的身上,从那双红梅色的眸子里往外扩散着。
阿雀似乎没能听出来其中的不对劲,她给鹤江花魁倒了茶,说这是前两日有位客人送来的玉露茶。
一七一七年京都开业了一家名为“一保堂”的茶铺,时至今日依旧独树一帜。
而其中最为昂贵的茶叶,正是她们眼前的玉露茶。
那位正在追求阿雀这个新花魁的客人特意从京都买来,也是花了不少的心思和财力。
鬼舞辻无惨看着眼前的茶杯,脑海里浮现出某些回忆,他忽然想起来,他和神代雀其实也去过那家茶铺。
那是百余年前的事情了。
在鬼舞辻无惨的记忆里,那时候的阿雀已经变成鬼了,可她自己却没能意识到这点——她仍觉得自己还是人类。
她吃着人类的食物,刚入口又吐出来,说饭菜可能是坏掉了,不然为什么味道会变得那么奇怪。
无惨在书房看书,阿雀从门外跑进来,缩进他的怀里,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她说一切都变得好奇怪。
那时候无惨大抵有些心烦,随意应付了两句,阿雀就忽然安静下来了。
等到无惨察觉到异样,低下头来看她,才发现阿雀正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她轻轻地说:「你也变了。」
鬼舞辻无惨很不喜欢这种说法。
一直以来他都厌恶着变化,约莫是身为人类时留下的影响,当他还是人类的时候,“变化”在他的身上会展现出另一种解释——
“恶化。”
他的身体会随着时间的流逝日益虚弱,体力流失时一同流失的还有自己的生命——仿佛时刻在提醒着他的时日无多。
这样的记忆让鬼舞辻无惨的脸色阴沉下来,名为暴戾与愤怒的火苗却开始燃烧着理智的线。
但紧接着阿雀却爬了上来,捧着他的脸仔细地盯着他的眼睛,像是要从那双红梅色的眼眸里看出什么来。
不知道是过了一秒还是过了一刻,她亲了亲无惨的眉心,又笑了起来,「是开玩笑的,我知道你不会变的,就算看起来变了,那也肯定是假的。」
鬼舞辻无惨永远都是鬼舞辻无惨,是从黑暗里吸收着他人的血与肉,在那些阴森的骨之中生长的腐败的花。
自私与恶念深深地刻进了他的每一个细胞里,在日复一日的积攒中只会越来越膨胀。
鬼舞辻无惨从神代雀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倒影,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神代雀看穿了一切,就像是那些在他面前俯首叩拜的工具鬼,他总能毫无阻碍地读取到他们的任何一个细微的思考。
他忽然也笑了,像是嗤笑又像是来了兴趣。
神代雀摸着他的脸,她歪了歪脑袋,又开始缠着无惨给她念书,她靠在无惨的肩头,最常说的话里必定会带上:「我想……」
神代雀总会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因为她知道不管她说什么无惨都会顺着她。
在普通人看来几乎是无理取闹般的要求,对于鬼舞辻无惨而言也不过是一句话就能办到的事。
而与神代雀不同的是,鬼舞辻无惨从来都不会对神代雀说任何自己的心里话。
无惨那时也不知自己是怎么想的,他以一种前所未有的耐心陪着她,阿雀觉得那些食物变得难吃了,他就让宅邸中的厨子们给她反复地重做,直到阿雀任性地掀了桌子,说自己不想在家里吃。
——她想要出去。
“鬼”不可以出现在阳光下的生物,属于他们的地方只有黑暗,哪怕是作为初始之鬼的鬼舞辻无惨也是如此。
于是在阿雀晃着无惨的手臂闹着要出门时,无惨竟也好声好气地哄着她,对她说等到太阳下山以后就带她出去。
这种事传开之后,整个宅邸里的工具鬼都有种见了鬼一样的心情。
大抵是那段时间留下来的后遗症,导致很久以后阿雀也还是会下意识在无惨面前撒娇吵闹,哪怕后来的无惨从来都不会再理会她。
他就像是真的变了一个人一样,仿佛曾经的一切都是阿雀的幻想。
但阿雀其实很清楚,那个总是会纵容她的脾气,随便她胡来还会配合的鬼舞辻无惨,其实也是存在过的——他就是这样,给人希望又让人绝望。
这是鬼舞辻无惨最常做的事。
不过在那时候,无惨对阿雀的容忍与迁就,有时的确会让他自己都觉得有些难以理解。
在神代雀的软磨硬泡之下,他带着她在夜里出门,那时候已经开始流传起了“鬼”的传闻,阿雀听到街上有人在说着吃人的恶鬼,她抱紧了无惨的手臂,抬起脸询问他:「“鬼”是真的存在吗?」
已经变成鬼的人,在向将她变成鬼的人询问,“鬼是真实存在的吗?”
初始之鬼眼中的神色在夜里晦暗不明,可那双红梅色的眼睛却像是盛放的血花,他忽然笑了,漂亮英俊的脸低下来,皮肤苍白而无血色。
无惨觉得自己的表情大抵是嘲讽的,但阿雀似乎不这样觉得,她那时候觉得无惨很好很好,无论做什么都是好的。
「或许有吧。」
他轻声说。
阿雀眨了眨眼睛,忽然问他怕不怕。
人类过于脆弱,猎鬼人的剑士也未被世人知晓,提及这种能够轻易威胁到自己的性命,将自己当做食物的种族——寻常人应当都会害怕。
无惨以为她怕了,他觉得很有意思,变成了鬼却不自知,还在害怕着自己的同类。
「为什么要怕?」无惨问。
阿雀对他说,「害怕和自己不同的东西,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而且我听说“鬼”是会吃人的怪物,如果它们真的存在,那任何人都有被吃掉的可能吧?」
因为害怕异类所拥有的、超出自己理解的力量而觉得恐惧,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时至今日无惨才觉得,或许当初神代雀问他的时候,其实就是意有所指。
弱小的人类害怕强大的“鬼”,那么强大的“鬼”也会害怕更强大的妖怪。
相衬之下,“鬼”也是弱小而又天真的生物了。
而弱小的生物总在不断地生出恐惧,害怕一切自己无法战胜、无法理解的存在。
虽然鬼舞辻无惨一直不愿意承认自己的弱小,但毫无疑问,他的确一直都在恐惧着。
他恐惧疾病、恐惧弱小、也恐惧着自己被断言过的命运——而这恐惧的源头就是死亡。从出生起他就一直在同死亡斗争,努力地挣脱死亡的束缚,他想要摆脱所谓的宿命。
他渴望活着,也渴望力量,他想屹立于众生之上,于是自命为王。
鬼舞辻无惨是初始之鬼,是众鬼之王——直到几个月以前他也还是。
但现如今的鬼之王却不是他了。
“鹤江花魁?”
真正的鬼王发出声音唤回了他的思绪,她坐在他的对面,表情轻松而又高兴。
鬼舞辻无惨顿时觉得难以忍受。
他现在的确承认阿雀曾经说过的话是正确的——这世上总有那么些东西,是你穷尽一生都无法忘却的。
他甚至时常会觉得,早在那时神代雀就已经是意有所指。
她高高在上,俯瞰着世间的一切,任何东西都只是她掌中的玩物。鬼舞辻无惨以为自己圈养着一只有些吵闹的宠物,但现如今他才明白,自己才是他人手中的宠物。
神代雀玩弄了一切,她深深地陷在自己编织好的故事里,幻想着各种发展,所有人都得被迫配合她的游戏。
被神代雀杀死时的痛苦,满溢着仇恨的愤怒,在他的心底里有火焰在燃烧,甚至比多年前继国缘一的日轮刀留下的火燃烧得更加猛烈。
是能将理智都彻底烧尽的仇。
和无惨的苦大仇深不同,阿雀这时候满心满眼都是自己正在和鹤江一起喝茶,她见鹤江花魁完全没有碰眼前的茶杯,便问她:“您不喜欢喝茶吗?”
“……不,我很喜欢。”
有种很勉强的,或者说是“咬牙切齿”才更加贴切的感觉。
这让无惨想起了很多年前他和阿雀一起出门的时候,他们在茶铺里坐着,无惨碰都没有碰一下面前的茶水和配茶的点心。
那时候阿雀也问了他:「你不喜欢喝茶吗?」
无惨说了是。
自从明白自己变成了“鬼”之后,他就再也没有进食过普通的食物,哪怕是心血来潮和阿雀装腔作势,也完全没有勉强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