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多年以后他再回想起来,却觉得自己当时的理解大抵有所误差。
如果神代雀没有说谎,她说的都是实话,那就表示,他和神代雀的相遇,的确与神明有关。
可鬼舞辻无惨自认为这一千年来他最接近神迹的时候,大抵便是当年见到继国缘一的时候。
他的兄长继国岩胜很长一段时间,脑袋里都在反复地回荡着一句话——
继国缘一是神之子。
那时候的鬼舞辻无惨嗤笑了一声,虽然的确比起他所见过的任何一个猎鬼人来说都要强大,他觉得继国缘一并不是神,因为这世上根本就没有神。
如果真的要有,也应该是他鬼舞辻无惨才对。
鬼舞辻无惨在对神明的理解中,最鲜明的一个印象便是“永恒”。而这一千年来他从未见过比他活得更加长久的存在,他是唯一一个超越了人类的生物。哪怕是继国缘一,最终也没有摆脱人类的宿命。
继国缘一至死都还是“人”,而鬼舞辻无惨却早就已经脱离了人类的范畴。
因此他觉得,比起继国缘一,他才是更加接近神之领域的生物——并且直至几个月前他也还是相信,总有一天他能获得真正的完美与永恒。
而他的所有想法,都清晰地落入了神代雀的眼底。
神代雀大抵比鬼舞辻无惨自己还要更能看清他,她知道无惨一直以来都在思考着什么,也知道他一直以来都在追求着什么。
人类总在做着虚幻的梦,将他们所憧憬向往、恐惧害怕的东西覆盖上迷幻的雾与纱,将他们奉为神明、贬为妖魔。
在神代雀的理解中,所谓的“八百万神明”之说,也不过是虚幻的梦。只不过这并非是人类的梦,而是彼世之物的梦。
人类无法理解的东西拥有了思考的能力,日复一日中构建出了祂们的世界,天照命被授命统领高天原诸神,但凡是被称之为“神”的存在,都要受其管束。
但这与阿雀并无关系,因为她既不是“神”,也没有想要成为“神”的念头。
她只想做自己想做的事,追求自己想要得到的东西——多年以前她对一个人类一见钟情,但那个人类却毫无知觉。
直到那之后过了几百年,她再次见到了对方——有着红梅色眼睛的医师远远地注视着她,他的眼底仿佛埋藏着多年前的血色的光。
最终她还是得到了。这几百年来神代雀都是离他最近的鬼,是所有鬼都觉得被他所偏爱的存在。
就事实而言,这样说也没什么错。
但神代雀又觉得这和她想象中不太一样,因为鬼舞辻无惨从不会思考她于自己而言究竟有何意义,就好像神代雀也从来不会思考——自己所执着的一切,究竟有什么意义。
她本可以不装这么久,只要她想,杀掉鬼舞辻无惨不过轻而易举。
但她却等了这么多年,一直等到她完全看清一切。
天地始分之时,入内雀一族受神产巢日神眷顾,获得了看破死亡的能力,所以当它们出现在某个地方时,往往是因为看到了在那处会有死亡降临。
疫病、饥荒、战乱……一切灾厄在彼世都有着人类的面容——那是掌控着这一切的神明的模样。
但“死亡”本身并没有。
甚至早在许多年前,阿雀其实就已经看到了自己的死亡——她看到自己会死在“天”的讨伐中,讨伐的队伍里尽是陌生的视线。
即便在那些陌生的视线中,其实也有几张熟悉的面容。
——哪怕是神明,所拥有的也并非永恒。
祂们也会因为各种原因经历“生”与“死”,但与人类不同的是,祂们绝不会将这一切暴露出来。
祂们不能将这一切暴露在人类的视野中,让人类觉得——神明与人类无异,所以可以反抗可以轻蔑。
“天”和“高天原”一直都在努力让人类保持对彼世的敬畏。
哪怕不现身于人类面前也没有关系,因为神本就不可直视。
可在人类看不见的地方,神也在经历着与人相似的命运。
死亡的神明,会被与其拥有着相同面容的“自己”所取代,新生的“自己”却不会拥有任何过去自己的记忆。
早早地看穿了这一切,因此阿雀从来都不想追求永恒,也不想追求所谓的完美。
可“天”不会允许。
因为她触碰到了神明不可说的禁忌——继承自神产巢日神的是与生俱来的天赋,她甚至能看到神明的“死亡”。
那是她的同族们都做不到的事情。
而在那个时候,有个人类询问了她:
“「天」也会死吗?”
或者说,“「天」也可以被杀死吗?”
阿雀给了他回答,作为回报,那个男人教会了她一项特别的能力。
神明窥见了他们的往来,深觉受到威胁的“天”派下了讨伐的队伍。
所谓的给人类足够的生存空间不过是借口,其余的妖怪也不过是掩饰。入内雀才是必须要铲除的目标。
祂们只有一个目标,那就是除掉她。
触碰了神明的痛处的妖怪,带来了天之死亡的预言。
那绝不是妖怪的力量,那是同属于“神明”的特质。
早在千年以前,神代雀就已经触碰到了神的领域,或者说——神性已经在她身上初现姿容。
而“天”和“高天原”,并不需要这么危险的“神”。
在她成长起来、意识到自己的特殊之前,她就必须得消失在这世上。
——*——
当阿雀对“鹤江花魁”说想带她离开这里的时候,鹤江花魁拒绝了她。
理由是:“你不需要为我做这种事。”
哪怕鬼舞辻无惨很想直接叫她滚,但碍于自己现在的身份和人设,他没法说出这种话来。
于是只能委婉地、为难地、像是在为她考虑一样地对阿雀说:“我没有理由让你为我做这些事。”
而这话落入阿雀的耳中便是:除非能找到理由。
她觉得这是某种暗示,尤其鹤江花魁还用那种像是在期待她说出什么话、做出什么决定一样的眼神看着她。
在这种鼓励的视线中,阿雀表明了自己的心意。
她说:“我对你一见钟情。”
听到这话的鬼舞辻无惨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在往头上涌,他低下脑袋按住了自己的额角——是为了挡住神代雀的视线。
因为额头上的青筋凸起来了。
但阿雀觉得她是害羞。或许是激动也有可能。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神代雀其实和鬼舞辻无惨很相似,一样的任性,一样的自以为是。
以自己为中心,所有人都该是自己所想的那样,不需要去理解任何人,因为其他人都得来理解她。
正如现在。
鬼舞辻无惨很努力很努力地在理解着神代雀,思考她说这话究竟是为了什么。
他还是觉得,神代雀认出他来了。
因为在很多年前,作为医师的鬼舞辻无惨出现在她面前时,她便对他说过:
「我对你一见钟情。」
第23章 23
鬼舞辻无惨大抵是在发抖,回忆如潮水般涌来,像是要挤进他的五脏六腑。
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何如此,或许是愤怒、或许是不甘、又或许只是恐惧。
但他的异样的确引起了神代雀的注意,她在他面前弯下腰来,低着头问他是不是身体不适。
鬼舞辻无惨不仅身体不适,心理也很不适。
他受够了这种战战兢兢,也受够了在她面前装模作样。哪怕他以前其实也常为了隐藏在人类之中而进行伪装。
但那时与现今截然不同。
哪怕是同一件事情,出于自己的意愿去做,和被他人逼迫而做,其中的感受都会截然不同,更何况以前的鬼舞辻无惨,从不会让自己有如此屈卑的时刻。
哪怕真的要以女性的形态出现在人前,他也仍会是那副优雅而又矜贵的模样。
用温和的外表将恶劣残忍的本性遮掩起来,无惨向来得心应手。
一切都被隐藏得很好,就像是天生的表演者。在此之前鬼舞辻无惨自身也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直到他遇见了比他更擅长伪装与表演的存在。
精湛得连她自己都要骗过去,这并非是入内雀一族与生俱来的天赋,而是神代雀独有的。
沉默在和室内蔓延了许久,许久之后“鹤江花魁”才轻声开口。
她问:“我是唯一的一个吗?”
五官冶丽的花魁抬起脸来,她已经不再发抖了,可脸色却很苍白,是毫无生机也毫无温度的,仿佛虚弱而又病态的白。
“你一见钟情的对象。”
她用那双红梅色的眸子紧紧地注视着阿雀,像是要透过这双眼睛看到她的心。
阿雀沉默了几秒钟,再开口时声音低得像是害怕惊醒什么。
她说:“是。”
金色的眸子里满浸着的是专注与恋慕,这是她曾做过无数次的事情。
无惨忽然明白了。
白皙纤细的手放在了阿雀的掌心里,阿雀握着“她”的手,将“她”拥入怀中。
她对鹤江花魁说:“陪在我身边吧。”
这是一句很熟悉的话,因为在几百年前的时候,鬼舞辻无惨也曾对她说过这样话。
——是在他准备给她血的前一刻。
鬼舞辻无惨抱着一种自己也不知道究竟该如何形容的心情将她拥入怀中,神代雀倚在他的胸口,无惨的手悄无声息地伸进了她的血肉中,一起进入的还有他的血液。
属于“鬼”的细胞在她的身体里扩散,让那张原本光洁白皙的少女面容血管凸起,在她的口中生出了兽类般尖利的牙齿,大睁的眼睛里布满猩红的血丝。
狰狞如丑陋的恶鬼。
而她也的确变成“鬼”了。
只不过是在无惨的理解中。
越是回忆起这些细节,鬼舞辻无惨越是觉得浑身冰冷,这么多年来他从未发现任何异样,而这并非是因为她的弱小。
是因为她的强大。
她强大到足以掌控她想要掌控的所有局面——而鬼舞辻无惨并没有强大到这种地步。
所以当昔日所发生的一切重演,但当事人却调转了角色,鬼舞辻无惨变成了弱势的一方、变成了接受血液的一方时,他无法像神代雀那样滴水不漏。
神代雀给了他血,用与他当初一样的方式——她的手掌伸进了他的胸口,她的手里握着他的心脏。
鬼舞辻无惨感受到了她的手,也感受到了她所给的、原本就是从他这里夺去的血。
神代雀想将“鹤江”变成鬼。
但“鹤江”就是鬼舞辻无惨,而鬼舞辻无惨,早就已经变成鬼了。
低低的、带着嘲讽的笑声响了起来,那并非是鹤江花魁的笑声,而是鬼舞辻无惨的笑声——是属于男性的声音。
他已经彻底放弃了伪装,抬起脸时面部的轮廓也变得深刻,男性的骨架与女性有着天差地别,但好在花魁的和服华美宽大,而鬼舞辻无惨真正的身形,本就是消瘦而又单薄。
那并非是“神代雀”所见到的江户时代的鬼舞辻无惨,而是更早之前的,平安时代的鬼舞辻无惨。
他忽然明白:“你早就已经知道了。”
知道“鹤江花魁”就是“鬼舞辻无惨”,也知道他战战兢兢究竟是因为什么。
鬼舞辻无惨就在她的眼前,原本相仿的、都是女性形态的身形,因为他放弃了伪装而产生了差别。神代雀的手还留在他的胸口,血从胸口扩散,将彼此的衣物泅出大片血迹。
但他却像是感受不到疼痛一般,只是看着表情几乎没什么变化的神代雀,笃定地开口道:“从第一眼见到我的时候,你就已经看出来了。”
所以她才会说“鹤江花魁”身上有一种很熟悉的味道,也会说她对“她”一见钟情。
鬼舞辻无惨已经不想去思考自己是否真的是她唯一一见钟情的对象,他只是想知道:“你究竟想要什么?”
这是至今为止他仍无法理解的事情。
如果说她想要的是鬼王的位置,那也没必要在他身边像个宠物一样被养着那么多年,可如果说她只是想要鬼舞辻无惨,那最后她为何又杀掉了他。
房间里的油灯燃着暖橘色的火光,投落在他们的身上,阿雀忽然抬起了另一只手,而这时候无惨的眼中却流露出警惕的神色。
分明他的心脏都实实在在被阿雀捏在了掌心里。
也就是说,这是下意识的、从骨子里表现出来的警惕。
哪怕只有一瞬间,阿雀也看出来了。她其实一直以来都很会察言观色,也总能从一些细枝末节中看出某些异常的端倪。
她闻到了浓郁的血腥中夹杂着的另一种气息,是很浅很浅的气息。那股味道早在很久以前就深深地刻进了她的心里,是她无论如何也忘不掉的东西。
神代雀说:“我想要你爱我。”
鬼舞辻无惨的笑里满是讥诮。
她的手还是摸到了鬼舞辻无惨的脸,颊边蜷曲的乌发落在她的手背上,他的脸似乎比以前还要冰冷。
无惨没有拂开她的手,但在被阿雀触碰到的时候,他的眉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紧紧蹙起。
“就这么讨厌我吗?”阿雀问。
不是讨厌,是憎恨。
鬼舞辻无惨没有说话。
好在阿雀并不在意这种事,她只是觉得很奇妙,“我以为你会一直装下去,在我伸出手时将手放在我的手掌里,躺在我怀里接受我给你的一切,然后和我一起离开吉原,或者用我更喜欢的说法来说,是私奔。”
以无惨的性格、以她对无惨的了解,他的确能做出这种事。
为了活下去,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他“成为”过无数人,也牺牲过无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