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在见识了阿雀捏死工具鬼的场面之后,童磨便觉得,阿雀才是真正的强者。
弱小的生物会本能地对强大的存在表示臣服,因为他们从强者身上获得的东西,足以让自己的心得到安抚。
童磨对人类的理解在于他们对痛苦的抗拒与否认,以及对美好与幸福的幻想。
虽然在同事们之间没什么人缘,但在寺庙里,童磨是所有教徒们景仰与憧憬的存在。
“这样的话,给对方想要的就可以了吧?”
童磨一本正经地向阿雀提着建议,拿自己教内的教徒们举例,又拿被前鬼王变成鬼的工具鬼们举例。
他们都是给了对方想要的东西。
阿雀觉得他的说法很有道理,完全没有想到,这种例子和恋爱其实根本不一样。
一切恋爱中的矛盾都是来源于彼此的不平等,以前的阿雀之所以不觉得有问题,是因为她想要的一切都得到了满足。
而她也很清楚,她在这份恋情中并非是弱势的一方——她才是真正的主导着,是操控着线的人。
无惨被她的线缠绕着,一举一动都在她的掌控之中。
——*——
赶在天黑之前,阿雀又回到了宅邸中。
就像之前的每一天一样,鬼舞辻无惨仍待在透不进阳光的房间里,安静得让人觉得难以置信。
以前的鬼舞辻无惨从不会有如此安静的时候——除了更早以前,他还是人类的时候。
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时候,他坐在榻榻米上,漫不经心地翻动着书页,阿雀在不远的地方看着他。
“无惨,”阿雀在他面前叫着他的名字,试图找到些存在感,“我听童磨说最近寺庙里会有祭典,你想去看看吗?”
提及这种事,无惨终于有了些反应,他稍稍抬起眼睛,“你又想做什么?”
他们之间的关系达成了一种极为微妙的状态,只要无惨不发疯,阿雀就不会发疯。
或者说阿雀发疯的时候,只要无惨不陪她一起,她就会自己冷静下来,在让无惨变得血肉模糊之前自己平复好心情。
“我希望你能高兴一点。”阿雀是这样对他说的。
她走到了无惨的身后,将手掌放在了他的肩上。
阿雀跪在他的身后,贴着他的后背趴在他的肩头,她的手臂虚虚地架在他的肩上,手掌却碰到了他的手背。
她慢慢地将自己的手指压进他的指缝里,像是要握住他的手——但无惨觉得她的力度是想直接掰断他的手指。
从指节的根部一寸寸地捏碎,直到他再也没有任何抗拒和挣扎的余地。
“无惨,”阿雀贴着他的耳边轻声开口,她对他说:“因为我爱你。”
不管是什么话,听的次数多了也会习以为常,在一开始还能让无惨生出几分讥讽的言语,在此时却没能让他生出任何念头了。
但阿雀觉得这是因为他开始接受自己了,她觉得自己的努力产生了效果,所以下一步就该得到回应。
但问题是她没能得到回应。
鬼舞辻无惨仍是那副无动于衷的样子,从来不会在她说了爱他之后也告诉她——
「我也爱你。」
或许以前的鬼舞辻无惨的确爱过她,但那也只有一点点,一瞬间,短暂而又渺小,早就已经被消磨殆尽。
但他仍无法拒绝她。
无论神代雀想要做什么,鬼舞辻无惨都没有反对的权力,她说让他待在房间里,无惨就没法出去,她说要带他出去,无惨就没法继续留在这里。
但她并不打算直接将这幅模样——所有工具鬼都知道的,前鬼王模样的鬼舞辻无惨带出去。
“我要带鹤江去。”
阿雀从他身后爬了过来,她坐在无惨的怀里,摸着他的脸问他:“明白了吗?”
有那么一瞬间,鬼舞辻无惨的眼神仿佛是某种蛰伏而又危险的野兽,从长久的冬眠中苏醒过来,他仍有着本能的残忍与暴怒。
就好像下一秒就会咬断阿雀的脖颈,将她生吞活剥一样。
但也只是一瞬间。
在阿雀面前的无惨并不是能威胁到她的野兽,身份和地位都被进行了彻彻底底的调转——他变成了被关在笼子里的鸟雀。
但无惨克制了自己不发出声音,他试图让自己变得沉默而又安静,像是要以此来证明什么。
而阿雀觉得很可爱。
就事实而言,她觉得无惨无论做什么都很可爱。以前他还是鬼王,傲慢地掐着她的脖子,身体却靠近了她,压着她亲吻着……
阿雀这时候忽然也想做同样的事。
第27章
鬼舞辻无惨几乎喘不过气来。
唇齿间似乎有血腥味在扩散, 他不知道这是自己的还是神代雀的, 他只知道——神代雀缓慢而又强势地收紧她的手指。
手中的力道重得几乎要将他的脖颈扭断。
鬼舞辻无惨忽然想起了什么, 他想起就在不久之前,他似乎也曾用这样的方式亲吻着她。
区别只在于, 原本是掐着阿雀脖子的无惨,变成了被迫承受的一方。
过了好一会儿阿雀才松开他, 她贴着无惨的脸颊,问他会不会觉得很高兴。
她的力度到底还是对无惨的喉咙造成了损伤, 哪怕鬼有着强大的恢复能力,但如果是她故意留下的伤, 再强大的恢复能力也没法发挥作用。
声带震动时牵扯到了伤口, 撕裂感阵阵袭来, 无惨的声音有些喑哑, “……你会觉得很高兴吗?”
——当初被迫承受那一切。
没有任何反抗的能力, 也不被赋予任何理解。就只是单纯地承受了被给予的一切。
无论降临在身上的究竟是什么,都没有任何拒绝的余地。
鬼舞辻无惨难以忍受。
他知道神代雀能理解他的意思,无论鬼舞辻无惨是否能理解她。
“我当然很高兴。”
阿雀埋在他的颈间, 她亲密地蹭着他的颈窝, 对他说:“因为我对无惨来说是特别的吧?”
的确是特别的。
现在已经很特别, 以后还会更特别。神代雀做到了连继国缘一都做不到的事情。
如果鬼舞辻无惨稍有些大无畏的精神, 他便会做出不一样的选择——在意识到神代雀正在对他重复着他曾经所做的一切,无休止地折磨着他的时候……
他一定会选择自我了结。
但鬼舞辻无惨并没有这么做。活着的欲/望最终还是战胜了一切,而且无惨也认定,终有一天他能够找到合适的时机。
只要神代雀仍不愿意放弃他, 他就一定能够找到逆转局势的方法。
而找到这样的方法之后,无惨必定不会像她一样狂妄而又自大,自以为一切都能被掌控在手中。
他一定会……
“你又在想着如何报复我了?”
阿雀的指尖插进了无惨的发间,她将无惨垂坠下来的乌发拢到身后,顺手环着他的脖子。
她看到无惨眼中细微的慌乱,只是一瞬便被他压了下去,用另一种平静的神色所覆盖。
“你想多了。”
无惨冷淡地开口。
他比起以前更擅长伪装,而这还要归功于神代雀。
阿雀歪了歪脑袋,她一只手抓着无惨的后脑,另一只手托着他的下巴,将无惨低下去的脸抬了起来。
掌心朝上,她的指尖抵着无惨的下颌,这样的姿势让无惨又下意识皱起眉头,但下一刻他便绷紧了身体。
他能感受到自己的皮肤上正抵着尖锐的指甲,只要稍稍一用力就能嵌进血肉。
那种满溢着血腥与腐烂般的杀意,一瞬间又被不知道什么东西唤醒了。
“你肯定又要想,我在发什么疯了,是吧?”
阿雀直接点明了无惨的心思,很有耐心地告诉他,“不是发疯,无惨,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的确觉得很高兴,因为那种事真的只是小事。”
无论是无惨杀她的事,还是他平日里倨傲而又粗暴的事。
所以阿雀也会想,既然她觉得没有关系,那么无惨一定也会这样觉得。
可事实却又和她想的有些不同。
无惨接受不了自己变成失败或是弱势的一方,他永远都想当强者,没有人能反抗,也不会受任何人操控。
无惨一言不发的状态维持了许久,久到阿雀凭借高超的理解能力大致理解了他的心思。
对于神代雀而言,无惨的心思其实很好理解,尤其大多数时候他都是想着同样的事。
“很久以前的时候,我和一个人类打过赌。”
阿雀没头没脑地开口,“那是个人类的阴阳师。”
在许久以前的过去,人类中偶尔也会出现能够观星测位、驱使妖怪的存在。
虽然很不想理会神代雀,但听她提起这样的话题,无惨还是忍不住分出了几分心神。
压抑着心底里的某种东西似乎又开始轻轻跳动着,无惨保持了沉默。
但和无惨想象中神代雀又继续自说自话的场景有些不同。
神代雀也不说话了。
所以无惨还是忍不住问她:“然后呢?”
“然后我输了。”阿雀抵着他的额头,这样的距离近得彼此能够清晰地闻到对方的气息。
那是近乎腐烂的血腥味。
而无惨敢肯定,这并非是他自己身上的味道。
不是他的错觉,近几个月来他想要吞食血肉的欲/望正在逐渐淡化,甚至让他有种“就算不再食人血肉也不会失去理智”这样的感觉。
躲藏在吉原花街的时候,他便隐约察觉到了这点。
可神代雀身上的血腥味还是很重,那不是一朝一夕留下的,近些年来被溅上的——而是渗进了她的骨子里,从呼吸间就能泄露出来的气味。
是妖怪生性残忍暴戾的证明。
哪怕在无惨的目光所及之处,她总是一副弱小而又无害的模样。
“因为打赌输了,所以我和那个人类达成了约定,我原本以为那个约定永远也不会有成真的一天,直到遇见了你。”
阿雀告诉他,“从那时起,我就决定要改变了。”
那个人类的阴阳师曾对她说过,当她遇到自己心爱的人,必定会发自内心地为他而改变,哪怕变成原本的自己最为不屑的模样。
阿雀原本是不信的,但事实却让她不得不相信。
她遵守了他们的赌约,在那之后她再也没有杀死过任何人类,也没再和以前的朋友们一样恣意妄为。
鬼舞辻无惨并不在意赌约让她变成了什么样,他所在意的只是——有人和神代雀打过赌,而且赢了。
这正是证明了无惨的猜测没有错,神代雀也有弱点,也有成为输家的时候。
他只要再努力一下就可以问出来其中的过程,只要保持平静,漫不经心地开口……
他的面容倏然扭曲了。
尖利的指甲深深地嵌进了他的皮肤里,从脆弱的下颌刺入,仿佛再深入一点就要搅碎他的大脑。
而神代雀仍在轻轻地笑着,动作随意如曾做过无数遍。
可下一刻她又拿着沾湿了的帕子,小心而又仔细地擦拭着他的下颌,将那些顺着他的脖颈往下淌着的血液细细地拭去。
“疼吗?”
这时候的阿雀又变了一副模样,她一脸心疼地询问他,捧着他的脸像是比他还要难过。
鬼舞辻无惨的气息又乱了。
最后他还是妥协了,因为阿雀的手伸进了他的衣服里,她拨开那些衣物,摁着他穿上了华美的女式和服。
哪怕因为他的不配合而变得极为凌乱,加上不甘的表情更像是被强迫了一样。
而阿雀对他说:“这次不出去的话,那以后都别出去了吧。”
在她不容置辩的眼神中,落败的只会是无惨。
——*——
童磨最开始告诉阿雀寺庙里会有祭典,其实只是顺口一提。
他习惯了在阿雀面前什么话都说,也没有想到阿雀真的会认真地考虑这种事情。
当她提前告诉童磨,自己会带着“鹤江”来参加祭典的时候,童磨将这个消息通过自己的信息网透露给了十二鬼月的其他人。
这也间接导致,在祭典开始没多久,阿雀和“鹤江”,便遇到了前鬼王曾经最引以为傲的上弦们。
有着六只眼睛的鬼之剑士站在寺庙角落的阴影中缓慢地呼吸着,而另一个角落里也有人与他做着同样的事情。
一方面他们不想出现在人类面前,而另一方面他们也想来看看——能让新鬼王这么快就移情别恋的,究竟是个怎样的人类。
那是一个……有着红梅色眼眸的女人。
这双眼睛下意识便能让人联系起前鬼王来,也让黑死牟不由得开始思考起新鬼王究竟是抱着怎样的心思将她留在身边。
尤其是在看到那个女人的表情之后,他便更加肯定了某种猜疑——
名为“鹤江”的人类,与前任鬼王有着太多相似的地方。
但他的脑子里完全没有冒出什么“鹤江就是前鬼王”的念头,因为这种苗头在升起之前就被掐灭了。
前任鬼王已经死了——这是鸣女亲口说的。
在新鬼王上位的那一天,离开之后黑死牟又找机会返回了无限城,他知道一直安安静静的鸣女肯定知道什么东西,不然她也不会对神代雀言听计从。
而她所知道的东西,必定与前鬼王的遭遇有关。
在那个时候,鸣女告诉了他——
“神代雀大人……杀死了鬼舞辻无惨。”
黑死牟原本是不信的,直到鸣女为了证明给他看,亲口在一个人类面前说出了“鬼舞辻无惨”这个名字。
她身上什么变化都没有发生。
前任鬼王鬼舞辻无惨在自己的细胞里留下了禁制,所有鬼都不能透露他的消息,一旦在人类面前说出他的名字,绝对会当场碎成一堆屑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