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你这么恨我啊……”
鬼舞辻无惨比这世上的任何一个人都要恨她,也比这世上的任何人都更加希望她死。
但神代雀不会死,因为她并不想死。
在很多年前的平安京她没有死,在很多年后的京都她也不会死。
她告诉无惨,“以前也有很多人希望我死,人类、妖怪、神明……”
任何希望她死的东西都会死在她的前面,在她自愿消亡之前,任何东西也无法杀死她。
“我会一直活着,活到一切我渴望得到的东西,都回到我的手中。”
阿雀摸了摸无惨苍白的脸颊,她忽然轻轻地笑了起来,分明看起来只是个没什么特别的笑容,和平日里相差无几,可无惨禁不住心生寒意。
他仿佛能看到那柔弱而又漂亮的少女皮囊之下,张开了利爪的怪物正在朝着他耀武扬威。
鬼舞辻无惨无论如何也没法将她和当初自己捡到的那只小麻雀联系到一起,可的确是她亲口告诉他,那正是她的本体。
很久以前无惨曾经听说过一种说法,能够驱使妖怪为己用的阴阳师们,凭借的是手中所掌握的妖怪的“名”。
但鬼舞辻无惨并不知道她的名,他也没法从其他人口中得知她的名。
平安时代已经结束了很多年,妖怪也从人类的视野中消失了很多年,这么多年过去了,一切都被埋藏在了过去。
如果神代雀没有破土而出,鬼舞辻无惨永远也不会相信,在古久的过去,就在他所出生的年代里,真的有那么多非人的生物与他们一同呼吸着黑暗而又颓靡的空气。
鬼使神差的,无惨忽然冒出了一个念头。
他问神代雀:“你的名字……到底是什么?”
放在他脸上的手指顿住了,一瞬间仿佛连空气都因此而凝滞,失去了流动性,让人喘不过气来。
但很快这样的错觉又消失了,神代雀注视着他,她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
“你想知道吗?”
她的脸很近,近得连那双金色的眼眸中金色的纹路都可以被看清,他看到神代雀又笑了起来,她说:“如果无惨你想知道的话,也不是不可以告诉你。”
这回轮到鬼舞辻无惨发愣了,自己都没有把握的试探居然真的能得到回答,虽然他产生的想法连验证的地方都无迹可寻,但至少对于鬼舞辻无惨而言,他仿佛看到了某种名为希望的光。
阿雀贴在他的耳边,她的声音很轻,轻到几乎连无惨都听不清楚,她说哪怕是在过去她的名字也没有几个人知道,而原因也很简单。
“因为知道了的人,都已经死了。”
阿雀掐着他的脖子,她想起了很多年前有个人类说要和她打赌,以“名”为赌注,输掉的一方要任由胜利的一方驱使。
彼时还未见过几个人类的阿雀尚未看清人类的本质,她应下了对方的赌约,而后输在了对方的手中。那是个过分聪明而又狡猾的人类。
血点滴落在神代雀的虎口,那样鲜艳而又显眼的红,哪怕是在灯火下也刺眼得可怕。
“那个人的名字是安倍晴明。”
阿雀告诉无惨:“在那个时代,人类已经掌握了能够对抗妖怪的方法,哪怕是比他们强上无数倍的大妖怪。”
他们不会将其杀死,而是会将其留在自己的身边,为自己所用。
无惨的脸因疼痛而扭曲,流动的血液从被阿雀制造出来的伤口中汨汨涌出,他甚至能感受到自己的血管正在破裂。
而神代雀此刻正在教他——要如何才能制服比自身更加强大的妖怪。
“方法很简单,”阿雀贴着无惨的脸:“但可惜你做不到。”
她甚至对无惨说,时至今日安倍晴明的后代们仍留着他当初写下的书卷,那里面记载了无数的妖怪,也记载了无数他曾经掌握的术法。
阿雀看着他的脸变得愤怒狰狞,她却说无惨你应该感到高兴才对。
不用再忍受着自己不愿忍受的事情,也不用再继续这样屈辱的生活,一切都将结束在今天,他对神代雀的恨压过了一切,让神代雀在看到那冰冷的愤怒时都冷静下来。
她想,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很多年前阿雀的仇敌,安倍晴明曾对她说过,每个人的心中都藏着恶鬼,在心底里会有一条线,此岸与彼岸的“一线”。
「你的心里也有吗?」
阿雀曾这样问过他。
晴明的唇角浮现出一丝笑意,他没有说话,只是望着庭院,他的庭院就像是从荒地搬来了一角,草木随意生长。
「人类都会有的。」
时至如今阿雀终于明白了他当初没有说出来的话。
而她所喜欢的人,很多年前他还是“产屋敷无惨”的时候,他就已经越过了那条线,化为了恶鬼。
阿雀想起了那个黄昏,外面的景色正如她初遇无惨的那一天。
他的手中握着刀,那上面满是鲜红的血。
仿佛连同视野都变成了猩红的颜色,医师的血染红了木质的地板,阿雀透过笼子的空隙看到了他的脸——他的脸上没有恐惧。
只有愤怒和狰狞。
鬼舞辻无惨不会对他人的死亡抱有任何同情或是怜悯,也不会对自己所做的一切感到后悔,他永远都在憎恨着他人,将所有的错误归咎于外物和旁人。
——是因为医师的药物没有用,所以他才没法好起来。
——是因为十二鬼月太没用,所以才找不到青色彼岸花。
——是因为神代雀欺骗了他,所以他才会沦落到现如今这种地步……
一瞬间神代雀甚至将过去与现在重叠在了一起,往外扩散的血液、猩红的地板……只不过躺在血泊中的不是医师而是无惨。
她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那上面有血点溅落,阿雀盯着手上的血迹,站起身将视线移到了无惨的身上。
安倍晴明说的是对的,有些东西与生俱来,一旦放松了就会控制不住,所以才要努力地压制着——而这正是人类区别于其他生物的原因。
阿雀想,她好像又开始失去自我控制的能力了。
仿佛回到了遇到安倍晴明之前的那种,和妖怪朋友们一起肆意妄为的时候。她也曾只需要放出一点点气息,就能将附近所有妖怪吓得鸟兽全散。
而这正是入内雀本性的可怖。
第30章
神代雀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但她不想停手, 很多事情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 就像是冥冥之中有看不见的道标在指引。
——是发自本能的行动。
这不仅仅是困住了入内雀的东西,也是困住了鬼舞辻无惨的东西, 区别只在于阿雀很清醒,而无惨却一直都没有醒过来。
他活在了一场虚幻的梦里, 连自己都看不清自己。
无惨常以为阿雀才是那个幻想出了自己想要的世界,认定一切都得按照自己所想的那样发展, 所有人都得配合她,近乎癫狂地渴望掌控着一切的人。
但实际上, 他自己才是。
鬼舞辻无惨从始至终都没有真正清醒过, 所以他也无法意识到, 他早在多年以前, 就失去了那根可以被称为“自制”也可以被称为“理智”的线。
没有了这一线的束缚, 他所做的一切只会越来越失控,直到迎来不可避免的结局。
迎来所有生物都会迎来的终结。
正如神代雀在一开始察觉的那样。
虽然她并不知道具体如何,她察觉到了无惨的死亡, 却不知道他会因何而死。
她不知道从四百多年前的过去被延续下来的呼吸, 会带着属于太阳的光辉, 让他永远沉睡在孤独黑暗的地狱里。
那是日之呼吸的继承人——继承了初始呼吸的剑士耳饰和呼吸法的孩子, 他会带着如当年那样的仇,将鬼舞辻无惨彻底终结于这个时代。
这是命运早就书写好的结局,是不容逆转、不可改变的“正确”和“历史”。
但神代雀改变了它,很多年前她改变了自己的命运, 很多年后她又改变了鬼舞辻无惨的命运。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她将自己的命运同他分享了。
——*——
阿雀坐在无限城里,鸣女安静地跪坐在她的身边。
阿雀自顾自地开口,说她似乎又做了不应该做的事。而鸣女低着头,恭顺地说您无论做什么都是对的——即便她身上那股浓重的血腥味正在不断地刺激着鸣女。
阿雀心说才不是,她完全没有抵达这种境界。
没有谁无论如何都是对的,就算面对的是“天”都会有人生出反对的意见。
可以做的事情和不可以做的事情,不同的时代有着不同的评价方法。但人类大抵都是向往着美好的事物,所以无论是以前还是现在,都在追求着同样的东西。
阿雀觉得自己也差不多,一直以来她所追求的东西都没有发生变化,所以按照这种说法,她应当是与人类更加相似才对。
但当她询问鸣女自己与人类有何差别时,鸣女说:“人类无法与您相提并论。”
阿雀不死心地问:“真的没有相似的地方吗?”
鸣女极为笃定地回答:“绝对没有。”
听到这话的阿雀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她盯着鸣女的脸——虽然鸣女的上半张脸完全被那头长长的黑发所遮挡,根本看不见。
阿雀忽然想起,虽然以前她也经常来无限城,但似乎在这么长的时间里,她从来没有听鸣女提起过自己的事情。
提起她作为人类时的事情。
曾经身为人类的“鬼”,想必会比阿雀这个天生的妖怪更加懂得何为人类的模样。
但当鸣女听到她突然转变话题,开始询问起自己的过去时,她露出了些许慌乱的表现。
就连抱着琵琶的手臂也似乎僵硬起来了——是本能地排斥着,不愿意去回忆自己的过去。
阿雀看出了她的心思,她没有逼问,移回自己的视线,而后对鸣女说:“那么,我要出去一段时间。”
——*——
神代雀想要去哪里,鸣女没有问。她没有问的必要,就好像她也不会问,满身血腥味降临在她面前的神代雀是去做了什么。
鸣女不仅是个血鬼术很好用的工具鬼,还是个很会看老板脸色的工具鬼。
不该说的话,不该问的东西,她都不会在老板面前开口。
所以这么多年来她都一直是鬼舞辻无惨的亲信,甚至在目睹了新鬼王篡位的全过程之后还能继续当新鬼王的亲信。
她顺从地听着阿雀的命令,将她送到了东京。
——一个无论是她还是阿雀都很熟悉的地方。
百余年前这里还有着另一个名字,当它仍被称之为江户城的时候,这是鸣女出生的地方。变成鬼之后江户城换了很多个主人,但时间却仿佛无法在鸣女的身上再留下任何痕迹。
“鬼”都会下意识避免回忆作为人类时的事情。
而其中绝大部分的原因是他们作为人类时的生活,并没有得到应有的幸福。从某种意义上而言,这其实也是一种逃避。
能够直面自己的过去,所需要的勇气达到了难以想象的地步。
但阿雀从不惧缩于回顾自己的过往,无论是人类尚未占据这个世界时的过往,还是她作为恶妖入内雀被“天”的讨伐谕令四处追捕的那段时光。
诚然那可以称得上她最为狼狈的时刻,可她其实并没有太多的恐惧。
她只是愤怒和不甘。
“天”没有随意为她的生与死做出决定的资格,有资格决定这一切的只有她自己——这正是神代雀的想法。
现如今随着神代世界的消亡,“天”的痕迹也愈发稀薄,甚至有传闻说“天”在几百年前便已经陷入了沉眠,因为现如今并没有需要祂来做出决定的大事了。
但阿雀知道总有一天祂还是会醒过来,醒过来之后就是死亡。
要么是“天”的死亡,要么是“入内雀”的死亡。
在前几天,那个人类再次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她就已经能够看到这样的未来了。
时至今日他仍将阿雀当初所说的话埋藏在心底,坚信着终有一天“天”也将迎来祂的消亡。
那是个能为了自己的目的不择手段的、无论是朋友还是什么东西都能够加以利用的男人。多年之前的入内雀就是看到了他的心——残忍而又扭曲的心,所以才会与他成为“朋友”。
但现如今她想要抛弃这些东西,将这些早就被她深埋在心底里,默默地藏起来成百上千年,努力不再去触碰的东西舍弃。人类在追求着超越人类的方法,非人之物却会渴求着成为人类。
而有人曾对阿雀说过——只有得不到的、没有得到的,才会是最想要的。
——*——
阿雀坐在小小的面摊前,这种木质的屋台车是走街串巷卖拉面的商贩们最常用的工具,需要的本钱很低,停在街边将棚子撑起来就可以开张。
深蓝色的布幌子垂下来,阿雀和夜卜坐在木凳上吃荞麦面。
虽然以阿雀的身份,完全不至于沦落到在街边的面摊吃面,但她告诉夜卜,自己前不久才从花街“出逃”,身上的钱也早就全给了鹤江,所以现在仍是一穷二白。
其实这种说法也没什么错,毕竟她买京都的那座宅子完全没有向工具鬼们要钱,确确实实是用的自己在花街攒的积蓄。
至今仍未成功将她口中的“鹤江”和时任屋曾经那个“鹤江花魁”联系在一起的夜卜,对阿雀的遭遇深表同情,同时也告诉她,自己接了一个委托,所以最近辞去了花街的工作。
阿雀这才想起来,夜卜现如今已经不再是杀人的祸津神,而是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东西的杂活神。
“所以你为什么要变成这样?”
阿雀托着脸颊问他:“明明以前的工作才更赚钱吧,尤其现在的人命也越来越值钱,和以前完全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