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离枝轻轻眨了一下眼,动了一下肩膀,提醒他,“殿下既起,那我去叫人进来伺候。”
说来沈离枝还有些愧疚,由于她实在叫不起沉睡的太子,从而消极怠工,外面等候伺候太子起身的宫婢和小太监们在外面站了许久了。
李景淮却不理会这些,见她动身反又用了几分强摁下她上抬的肩
他从床上坐直了身子,居高临下问她:“你在彤史上乱写什么?”
沈离枝连忙把彤史册盖好,有些心虚,却不妨她唇瓣扯出一抹笑。
“奴婢没写什么。”
她一贯是这样笑的,连弧度都能保持一致。
李景淮冷哼一声,另一手从她肩头越过,直想去拿那本彤册。
沈离枝按住不让他拿,急道:“殿下此举不妥!”
“这是孤的记事册,有何不妥。”李景淮没防她还敢挣扎抗拒,嗓音低沉传来,带着威逼:“沈知仪,你敢不拿给孤?”
沈离枝细声细气辩解道:“奴婢已经不是知仪了,现在是知律了。”
说完好像底气又足了一些。
“所谓律,便是律法,殿下当知道彤史册是不能被篡改涂抹的。”
“已经被涂了。”李景淮黑沉着脸,侧眼看她,好像那件事就是她一个人的罪过一样
沈离枝哑然。
常喜公公说太子起床脾气不好,是真的。
“沈知……律。”李景淮皱了一下眉,觉得好端端的自己给她升什么职,连称呼都要跟着变了。
沈离枝趁他声音暂歇的功夫,扬起声音就朝外柔声急唤道:“太子已起,进来伺候吧!”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脚步声络绎不绝传来,像是急不可耐地冲进来准备伺候太子起塌。
人涌进来,李景淮也不得不松开手。
沈离枝觉察到肩膀一松,便从他的脚踏上站起,把彤史册袖带里一塞,又朝前几步转身就对太子行了个跪礼,毕恭毕敬。
“奴婢告退。”
李景淮坐在床边,盯着她的发顶,迟迟没有开口准许她告退。
沈离枝便头也不抬,一直叩在地上。
拨弄的水声、盆皿瓷器的轻响,她只能依靠这些声音来判断太子洗漱的过程到了哪一步。
听常喜公公讲过,太子光起塌的就有十二名宫人伺候,净手净面就要过五道水,每道水里的讲究还各不一样,除此之外漱口的水和青盐都是要有人试过,就如同他入口的每样东西必然都是小心谨慎的。
沈离枝这一跪就跪了一顿饭的时间,只听见宫人们的脚步声又渐行渐远,一切声响趋于平静,只剩下衣料簌簌的声音还未绝。
“你下去,让她来。”
一个尖细的嗓音回着太子,“是。”
脚步声一直走到沈离枝身前才停歇,沈离枝才惊悟,太子口中的‘她’指的是自己。
“沈大人,殿下叫你呢。”
沈离枝闻声就起腰抬脸,这小太监还是头一回见着沈大人,一见之下,不由屏了屏息,心中不由想过,难怪常喜公公会看重她。
这位沈大人的脸可真像沈大姑娘。
再看第二眼,可又有些不一样的地方,暖风拂面,又春雨润泽。
常喜公公就说这位沈大人是一个温柔美人,果是老辣姜,看人精准,总结到位。
面对这样的人儿,说话重一点,都感觉就是在冒犯。
“沈大人您小心着重。”小太监忍不住低声提醒了一声,才把带有玉扣的玄带交到她手上。
一入手确实出乎意料的沉,多亏小太监提醒了一声,沈离枝感激地道了谢,小太监便对她一颔首,抱起太子换下的寝衣下去了。
沈离枝捧起这条精致的腰带,视线一转,在百福咏鹤紫檀木屏风前,正当着衣服架子的太子长身玉立,像是玉雕雪塑成的人,自带着满身的风华气度。
宫人已经将他一层层穿裹好,杏白色的长衫淡去了他锋利的五官,明挑滚边银线像是月辉在他的襟口压住他里面更浅一色的中衣,光看那交领处的层次就知道他这一身穿得颇为正式。
衣服架子似不满她的拖拉,偏头对她扫了一眼,此刻他好像心情好了一些,状似耐心地垂询:“是要孤自己走过来?”
沈离枝岂敢。
“奴婢这就来。”她不敢再耽搁,捧起腰带移步往他身边走,边走边在回想常喜公公对她的提点。
其中有一条行进时不能越过太子,站立时不可以立于其后。
那更衣时?
沈离枝步伐不敢太慢,本来也不过十来步的距离,也不够她再细思熟虑。
李景淮刚伸开双臂,冷不丁余光就看见身前多了一人。
沈离枝也伸着胳膊,一手提着他的玉带,正与他交臂挨着,似乎是想把腰带穿过他的腰。
可是,因为站的地方离李景淮的身体还有一步的距离,她的手显然就不太够用。
沈离枝也发现了这点,她个子不算高,刚到李景淮的肩,身高的局限让她的手臂也不过就这么长。
而腰带是前扣的,所以必然是先要把腰带穿过他的腰,才能在前方系上。
只是,这第一步就把沈离枝难住了。
她不往前一步,手是绝不可能穿过太子的腰,可是若往前一步,那势必就会变成双手环抱着太子的腰。
这合适吗?
头顶上的发丝被气息拂动,有些发痒,沈离枝微微抬眼。
入目就是李景淮精雕细琢的下颚,白玉无瑕,还带着水润过的细腻,看起来比寻常女子都还要精致。
“沈知律,你这是在做什么?”
“回殿下,给殿下系腰带。”沈离枝又后退了一步,这才得以将李景淮的表情全部收入眼底。
睡足后,李景淮的脸色没有疲色,越发显出锐利,像是被磅礴大雨洗过的天空,再也没有能遮住烈日光芒的尘埃。
他冷眸一压,周边的空气都要比别的地方凉快。
但是沈离枝却觉得太子殿下,好像也没有多生气。
莫非她做的并无错?
沈离枝在沈府时,虽也是过着衣来伸手的日子,可是毕竟抚州知府的府上规矩哪有东宫的多且严格。
所以沈离枝也不能凭借自己的经验去伺候太子穿衣。
只能一步步从太子的语气、神色去揣测。
李景淮默不作声,便被她当作了默许。
她刚刚两步拉开的那点距离又重新填上,而且还要比之更近一步,近到像是她两手就要亲昵地环了上去。
李景淮的下颚突然就被柔软的云髻擦过,怀里蓦然像是被人生生挤了进来,虽没有实实地挨上,可是与他迥然不同的气息还是扑了他满怀。
他眼睛睁开,一声放肆压在了舌尖,却消散在腰间上突如其来的触感。
沈离枝提着腰带一阵摸索,玉带沉重,她单手提着也觉得费劲,两只手却又不好同时用力,忙得是心无旁骛,也没顾得上妥不妥当。
既然小太监也是这样伺候太子系腰带的,她也行。
李景淮喉咙有些干,润喉的那杯清露好像已经解不了他的渴。
梦醒后不该再记起的画面卷土重现,他慢慢自沈离枝身后抬起一手。
“殿下呀,可真真气死老奴了!那陆提司可真是不识抬举,三番五次……”常喜老鼠一样走路无声,一拐过弯来就忍不住倒豆子一样的吐着苦水,然而眼前的一幕让他脚底险些打滑。
他一个急刹车,同时两眼一瞪。
李景淮抬到一半的手在他的视野里便和那纤瘦的背重叠在了一起。
这样的画面冲击让常喜舌头打起结,“三番五次、五次三番……”
他又倒抽了一口气,快步后退,不想后面的奉茶宫人被他撞得一个趔趄。
瓷盏、茶壶碎一地。
咔哒一声,玉环终于扣好了,沈离枝后退了几步,转头看向身后的狼藉。
“常喜公公这是怎么了?”
李景淮把手背到身后,冷冷哼道:“毛手毛脚。”
第45章 晴药 “去,把沈知仪叫来。”
沈离枝虽有两个甲等的成绩在身, 可是击鞠场上太子那一搂,还是让人品出了些不一样的风向。
太子即将及冠,上京城内早就涌起了一股暗潮。
这一阵风, 只不过把浪吹得更大了, 将一些东西吹上了水面。
东宫太子时年十九,皇帝嫡子,入主东宫多年, 本该早早定下妃位。
一来太子对成婚没有兴趣, 二来上京里老奸巨猾的朝臣也都还在观望。
直到今日,他们觉察太子羽翼已丰, 东宫之位不可撼动, 才渐渐又打起了太子的主意。
虽然东宫的小后宫可容百人,但是谁不想削尖了头去抢那最显著的位置。
明里暗里来打探的人多了, 东宫里面也被外面的风浪影响,开始暗潮涌动。
正是夏日炎炎,人心浮躁。
西苑里,沈离枝用井水泡了几个娇艳欲滴的桃子, 正在桌边用小刀去皮。
她打算做一道冰酿桃带去给奶娘。
冯嬷嬷是看沈离枝一人待在上京,才有心想多陪她几日,这才迟迟未动身, 可她的儿媳也临近生产,还期盼她回去看顾。
所以再迟也不能拖下去了, 沈离枝不想奶娘为难,便催促她定下了归期。
罗知薇刚从外面回来,脸上还沾着薄汗,一边用帕子擦拭一边奇道:“沈姐姐怎么没有去看热闹?”
沈离枝抬起头,温润的眼睛看来, “什么热闹?”
沈离枝虽然问了,但实际上她对热闹并不感兴趣,只是别人提了,她总要递一个台阶,好让人把话说下去。
罗知微是闲不下嘴的人,当即就打开了话:“今日不是咱们殿下办了一个夏宴,请了在京等的皇子们来,你不知道那三皇子真是风流,居然带了一众名妓搭台跳舞。”
沈离枝手上动作未停,只是眼里也露出一抹惊诧。
这位三皇子果是一个标新立异、特立独行的人。
都知太子清心寡欲,居然敢明目张胆在太子眼皮底下弄这样的热闹,也不知道三皇子究竟是胆子大,还是脖子硬。
沈离枝头一回起了好奇,便问道:“然后呢?”
“然后啊,太子就以这些女子身上脂粉香味太浓,想要给逐出去,但是三皇子非拦着不让,遣人让她们沐浴更衣后重新登场。”
“这满院子莺莺燕燕,我看孟大人都要气吐血了。”
罗知微说着,也有几分生气。
沈离枝重新低头捣鼓盆里的几个桃。
罗知微搬了一个凳子坐在她旁边,拿起桌上的扇子就扇了几下。
“沈姐姐,你说太子他是不是真的因为要选妃了,所以就开始起了兴趣?”
“嗯?”沈离枝奇怪地瞟了她一眼,见罗知微脸红红的,还以为她热,“你吃桃吗?冰过的。”
罗知微瞥了眼她指尖捧着的桃,没有兴趣,用扇子往自己的脸庞扑了几下风,继续道:“沈姐姐,你不是去太子身边伺候了吗?你觉得呢?”
“什么?”
罗知微的眼睛瞬也不瞬地看着她,“沈姐姐觉得太子会从女官里挑选吗?”
沈离枝顿时了然。
太子大婚后,西苑里的女官必然是会全数归于太子妃管,届时和太子的关系就更隔得远了。
但是不排除太子会提前从女官中选立几位,搬进他的后宫。
沈离枝想了想,无法给出确定的答案。
“也许。”
孟右侍一向得李景淮看重,杨左侍也提过,她无论出身、地位都极为适合待在太子身边。
所以,也许吧。
罗知微眸光闪烁了几下,寻了个借口又溜出去看热闹了。
沈离枝做完冰酿桃,就出了东宫。
身为东宫女官一年有几日可外出探亲,被沈离枝这些日子,零零散散用的差不多。
她想着等奶娘走了,或许也就没有出宫门的必要了,所以也不心疼。
可冯嬷嬷一思及要回抚州,心情就很低落,看着沈离枝仿佛有很多话想要叮嘱。
但又踟蹰,这说得太多,倒显的两人像是再也见不着一样,岂不是又徒惹伤悲。
沈离枝见冯嬷嬷怏怏不乐,也知道她心底想什么,语气轻快道:“嬷嬷尽管放心,等我从东宫出来的时候,奶娘的孙儿也都五岁了,到时候我还能教他学琴呢。”
提及要出生的孩子,冯嬷嬷也笑了,拍拍她的手道:“还不知道会不会是个泥猴子,小姐学得都是大雅之乐,他哪里配学。”
“奶娘的孙儿怎么就配不上了,奶娘的亲人也是我的亲人。”沈离枝认真说道。
冯嬷嬷抽了抽鼻子,只好答应:“学,一定要他好好学,学不好,腿儿都给他打折了去。”
沈离枝捂唇轻笑道:“那这样我可不敢教,大壮哥的娘子非要和我拼命。”
冯嬷嬷跟着一块笑了,笼在眉头的悲伤终于被驱散了一些。
她心中有很多话想交代,但是想了想,还是只提了一句,“老爷知道奴来上京见小姐,特意嘱咐了一句话。”
沈离枝指尖搭在茶杯上,“我爹有什么吩咐?”
“老爷说,上京人事复杂,装神弄鬼的人也多,小姐行事要谨慎,不要沾上这些人。”冯嬷嬷歪头苦想,“还说要离那什么天的远些,挨都莫要挨着。”
沈离枝点点头,“让爹不必担心,我都知道的,往后我就在东宫侍奉太子而已,不会去外面招惹旁人。”
冯嬷嬷拍了拍自己的额头,“人老了,一些事都记不得了,老爷明明叮嘱过要告诉小姐的。”
沈离枝自己不是惹是生非的性子,所以对于这声叮嘱便没放在心上,既然嬷嬷提起,她就想起另一桩事。
她抬起乌黑的眼,像是不经意提起:“嬷嬷那日见过太子,是与太子说过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