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嬷嬷眼泪往下掉着,却忙压抑住了喉咙里的抽泣,方再道。
“是奴婢斗胆,冲撞了陛下。”
“只是临行老太太将主子的身子交给奴婢,如今奴婢已不知如何与老太太交代了…”
“所以,你是要让朕与老太太有个交代?”
凌烨听得明这话里几分逼着他的意思,这奴婢确实斗胆,可他却提不起火气来…
“娘娘若嫁的是普通人家,定是要与老太太有个交代的。”
他无力与这奴婢保证什么,也无法责难下去。
“你起来,回去好生伺候皇后。”
想了想,又补上一句:“明日祭天大典,皇后不在行宫养病,不必出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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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了夜,山风有些凉,一丝丝儿地,直往窗户里钻。
星檀疼得反反复复,睡得不沉。再睁开眼来的时候,烛火摇曳之中,只一双细长的眉眼,与温润的面容。
“娘娘醒了?”
“起来吃些东西吧。李太医送了汤药来,娘娘还得在趁早喝下…”
“承羽哥哥…”她病得迷糊,没顾着看屋子里有没有外人,便直喊出了他另一个名字。
“嘘…”面前的人轻声呵着,“娘娘认错人了,奴才是江羽…”
“嗯,是小江公公…”她声音虚弱,身子却被他扶了起来。银絮忙也跟着来伺候。
“娘娘可还能下床?桂嬷嬷与丘禾,去热着粥食和汤药了。”
“我…还可以。”她边说,便想起来什么。
“还得有劳小江公公与他们说一声,我明日怕是去不得祭天,唯恐冲撞神灵。”
江羽扶着她落了地,寻来件厚衫披在她肩头。“娘娘放心,陛下已经下了口谕,娘娘明日不必往祭天大典,可在行宫好生休养。”
“真是?”她几分欣喜。不必对着皇帝,还逃过一场无趣枯燥的大典。值得庆幸。
上一回来稽山,还是她十三岁那年,被祖母领着回京,在万寿节之后,随着先帝来祭天。那时,盛家仍是鼎盛,江南总督也被先帝特召来万寿节,之后,便一同随先帝同行。
祖母与盛家老太太相熟,星檀自与养在盛老太太身边盛承羽走得近。
祭天那日,命妇与朝臣一同与皇帝同行。两家的小姐与公子,便得了清闲。星檀悄悄从桂嬷嬷眼皮底下溜走,让盛家的侍卫带着,与盛承羽上了一趟山顶。
想起那时山顶的好风光,星檀拉了拉江羽的衣袖,“我们明日再去一趟山顶如何?”
那双细长的眼眸里,闪过一丝担忧,“娘娘身子还不大好…吹不得山风。”
“喝了药,便该好了。”
星檀抿了抿唇,望着对面的人的时候,刻意露出几分小期待。
那年的小公子,正当少年,意气风华,若不是被盛家老太太藏着不让多见人,不知会惹来多少京中小女儿家的眷顾。星檀也是求着许久,盛承羽方点了头,带她一同上山。
此时,却只听他淡淡劝着:“还是等明日一早,视娘娘的身子来定罢。”
“那…也好。”
桂嬷嬷与丘禾端了粥食和汤药来。星檀便都用尽了,她得快快好起来。
那碗汤药下肚,便是一夜深睡。
梦中断断续续,是初见盛家小公子时候的画面。
万寿节那日,幺妹在围场骑马走失,小公子原是与其他贵家公子一道儿出猎的。见她担心她被母亲责备,方陪着她一同寻人。
小公子骑术好,而她才将将学会骑马,尚待练习。每每见得陷阱和隐蔽处,都是小公子特地绕道过去,帮她寻着人。
秋高气爽,风驰万里。
树深时见鹿,溪午不闻钟。
从日出到日落,马儿都疲了,干粮与水也用完。小公子方领着她回了大营。回来自家的营帐,方知道幺妹在树林走丢,早已被三皇子送了回来。
倒是让小公子白白浪费了一整日。入了夜,她寻去人家帐前道谢。
小公子却道是,“便当是陪着郡主秋游了。父亲说,日后回了江南,还会与府上多往来。到时,郡主莫嫌盛某烦人才好。”
她笑了笑,谢过了,方走开了…
大梦醒来,已是日上三竿。窗外缓缓传来沉重的祭祀钟声。
阳光透过窗上的薄纱,在殿内洒下一道道光痕。
桂嬷嬷与丘禾似在窗下忙碌着什么,星檀方缓缓开了口,“有些饿了,嬷嬷…”
她声音里带着几分沙哑,可许是那汤药起了作用,昨夜里该是发了几回大汗,身上也不疼了,只是被桂嬷嬷扶着起身的时候,还有些头重脚轻。
“娘娘觉着怎么样?”
星檀想起昨夜里江羽说过的话,“好了,不疼了。也不觉着难受。想吃东西了。”
她乖巧得像个孩子,方再问着,“小江公公呢?”
丘禾捧着一叠厚衣服送来主子眼前。“小江公公与娘娘寻来的干净衣裳,若娘娘好了,一会儿便换上吧。他说往山顶去,娘娘不好穿皇后的衣物的。”
星檀见得那些厚衫,虽都是素色,可却是全新的。也不知他连夜从哪里买来。她记得,那年去山顶,为了方便,她还作了男装打扮。
她忙嘱咐桂嬷嬷:“那便快些用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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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山顶的绿径清幽无人,秋风吹得树林沙沙作响,地上阳光的斑驳,也一同晃动。
江羽一身便服,在前头与星檀引着路。星檀没多带人,只让桂嬷嬷跟着。
别人许认不出来这盛家公子,桂嬷嬷却是知道的。
那年还在江南,两江总督便来府上与小公子议过亲事,可老太太念着主子尚小,先帝亲封的朝阳郡主的婚事,也不是老太太一人能定的,便推却了回去。
小主子不大知道这些,只喜欢喊小公子一道儿玩儿。江南宴上偶遇了,寺院儿里同游,若不论身份,外人看去,到似是佳人一对。
后来盛府出事,盛家公子轮落为奴,却不知怎的,来了这皇城,与皇家做了内官…那么好的公子却落得身有残缺,多可惜呀…
行来山巅,耳旁是潺潺水声,脚下还扬起着瀑布的水雾。松林高木被雾气缠绕,深吸一口,冰凉彻骨,让人心境爽朗。
绕开这朵雾云,方能见山下景色。一眼看去,万物渺小,唯有山水广阔。
星檀忽觉,昨日李太医那一席话,似也没那么重要了。许没了那些生儿育女的琐事儿,她的日子还能过得再洒脱些…
江羽负手立在身旁,难得说起那年的事儿。
“郡主顽皮,非要上那老树看景,险些蹭破了膝盖。可还记得?”
被他戳及短处,星檀自也不甘示弱。“承羽哥哥那时候,还引得小村姑喜欢,要拉回去做上门女婿呢。好在有我,棒打鸳鸯!”
二人相视,一笑了之。
眼前那颗老树早已枯死,只剩了光秃秃的一截儿树干。那村姑,许也早就成家完婚,生儿育女了吧…
而他们都长大了。
一时阳光退去,起了大风。江羽方行来风口处,将她护在身下。
“不宜多呆了,久了要着凉…”
星檀听话,唤来桂嬷嬷,“我们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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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过午时,祭天的礼程方才结束。
因为皇后的病情,礼部昨日连夜修改了章程,全数仪式便由皇帝一人担下了。
江蒙恩侍奉着主子回了行宫。便被主子领着,急着往清露院里来。然寻去了寝殿,只见得常伺候在皇后身边的两个小婢子,皇后却不在殿内…
问起方知,皇后让江羽领着,登高去了。
江蒙恩见主子面色不大好,方小声劝着,“娘娘昨日喝了李太医的汤药,身子该是好些了,方才想出去散散心的。陛下不必太过担心了。”
凌烨问着丘禾,“她果真好些了?”
“回陛下的话,娘娘今儿一早起来,精神便好多了。早膳用了鲜奶羹,和水晶饺,胃口也不错…”
凌烨淡淡舒了一口气,方转背出了寝殿。
这行宫的清露院不大,只一进的院子,园林也修剪得简单。不过几颗松柏,几处花丛,到秋凉之日,难免有些寡淡。
他无心观赏,只快步往外去。午膳群臣斋戒,他不过是抽空回来看看,眼下还得往回去。
然而将将行出来清露院大门,却正撞见江羽回来。
江羽今日一身便服,眼眸不时往后打量着。只因得他背着的人,似是睡得沉…一双玉碗儿勾着他脖颈之前,扣得紧紧的。
桂嬷嬷一旁护着,似是怕那人摔着。
磕在江羽肩头的那张小脸,几分苍白,唇上了无血色。
不是都好了?他心口不知被什么剌了一下,瞬间揪在一处。
江羽见得是皇帝,身上背着人,不大方便,只忙垂首微微作了礼数,方解释道。
“娘娘心里不爽,奴才晌午护着娘娘去了山上。可下山的路上,娘娘又发了热…”
凌烨想要伸手去接,将人揽回来自己怀里也好。
可那双深眸却缓缓打了开了,见得眼前的是他,却视若无物,又瞥开去了一旁,才微微合上…
他落在半空的手,这方收了回来。只沉声吩咐江羽,“你送娘娘进去休息。”
罢了,又喊着一旁江蒙恩,“传李太医来。”
第29章 秋雨(4) 闭嘴
凌烨再从清露院出来的时候, 阳光已被厚重的乌云遮蔽,两道闪电在天边划过。山风扬起尘土,伴着星星点点的雨水扑面而来。
一旁的江蒙恩方忙吩咐了内侍, 去取皇伞来。
随之而来的大雨, 似在提醒着他:祭天礼程还未结束,他仍是大周的君王。祭典大殿内,诸多臣子还在候着…
午后, 雨下得淅淅沥沥, 祭殿端正的雕窗格缝里,透不进一丝光线。天色沉如山水画中的淡墨, 将人的心绪都蒙在尘土之中。
殿外黑压压的一片, 是各家带着家徽的伞支。百官在外静默候着皇帝修坐。唯有一朵纸黄的小伞,斜斜撑着, 从其中急切地穿过。
江蒙恩穿到屋檐下,将伞交给门前的内侍。又行去窗边,小心敲了敲窗棱。
“陛下,奴才从清露院回来了。”
内里的声响沉闷地传来:“进来…”
颀长的木门被推开的一瞬, 殿内方晃入一道昏暗的光。
江蒙恩禀报道,“娘娘染了些风寒,还在发着热。李太医说, 许是昨日便有些沾染了,看似是好了, 却是反复之兆。”
凌烨微微地打开眼帘,目光只依旧落在面前的地板上。因得门缝洒入来的那道昏光,地板隐隐反着一道白光。然而目光终究无法汇聚,散散漫漫落向空处。“李太医说,何时能退热?”
“李太医只悉心医着病, 并未说到此处。”
他深吸了一声气息,方继续合眼。“待今日祭典结束,明日一早回城。”
“……”江蒙恩呆呆地立着小会儿没动。原本祭天大典结束,还得有两三日,百官还有些礼程,整个祭祀也余下些首尾…
却听得主子继续道:“若还有其他,让礼部留下善后。”
“诶。”江蒙恩听得安排,方从狭窄的门缝里退了出去。
殿内的沉寂,又如天边乌压压的黑云,山倒一般袭来。
唯有沉心念下整段楞严经,方得少许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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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将亮,雨稍停。
朦胧的清晨,仪仗大队从行宫缓缓驶出,践踏着雨后的泥沙,往山下去。
被西厂侍卫们催促着,只小半日的时辰,大队便过了关山驿。然而并未停留,反倒是装上了些许干粮,继续上了路。
走出山雨的阴霾,天色渐渐放晴。一路穿过山脉夹道儿,沿着绿水溪河,回到京城的时候,将将到了影斜的时辰。
“娘娘,快到安定门了。”
星檀这一路睡不沉,也醒不来。听得桂嬷嬷温柔的声响在耳边,才渐渐睁了眼。
一早出来,凤辇中便设了软塌,她靠着里头,昏昏沉沉了一路。斜阳透过车窗,洒在她脸上,尚有几分暖意。
一丝丝微风吹入车中,玉妃正要去合上车窗。
星檀抬手拉了拉她的袖口。“阳光好,那一点儿风不碍事儿的。”她说着撑着起了身,往窗边凑了过去。
玉妃拿来厚披风捂着她肩头。桂嬷嬷又忙塞个汤婆子来她怀里。
她不大记得,有多久没见过这般的京都城了。儿时的嬉笑仿佛还徜徉在层叠的屋檐上空。往江南一别,便是她的小半生…
退去了夏日的炎热,街道在斜阳下,蒙上了一层秋日的明雾。
酒楼门前半新的红灯笼束,在秋风中轻轻摇晃,揽客的招牌总伸出店铺,打着一道道招牌的好菜。孩童在街角玩闹,笑声无拘无束。小巷口上贩儿们叫卖,新鲜的玩意儿,可爱的手艺,一样样的,叫人眼馋…
然而很快,皇城便又出现在她眼前。金色的瓦砾反着斜阳的光,红墙深处落下一片斑驳的光影…
大队停在安定门前的时候,桂嬷嬷已与她重新梳好了发髻。她还是这皇城里的皇后,凤辇两侧,犹有百官注目相送。
许是躺了太久的缘故,她脚下不太稳当。车门被人从外拉开,桂嬷嬷正扶着她往外去。
明黄的身影立在车旁,让她颇有些意外。
斜阳洒在皇帝侧脸上,精致的轮廓染上了一层柔光。那双眼里的意味不明,嘴里嗫嚅了一下,却又什么也没说…
她瞥见他握在身侧的右手动了动,便急着向候着马车旁的江羽伸手过去,“江公公…”
凌烨今日终是动了要扶人的心思,却被她撇在一旁。
她仍穿着那身厚重的燕居服,镶金点翠的钿帽越发衬得那张小脸苍白。江羽将人接下马车,方护送着,往停在不远处的小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