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朕来?”他试探着去寻她手中的愿笺,愿笺却很快被她藏到了身后。
那张小脸上写着几分执拧,“别人碰过便不灵了。臣妾自己来…”
他唯有让了让道儿,与她腾出了身位。
孔明灯缓缓升上天的时候,星檀双手合十,目送着那些好愿望远去,希望天边神佛怜悯,一样样的都会成真…
小祈王有样学样,虔诚的合掌的模样,笨拙可爱。
唯有皇帝负手在身后,只当那是一盏简单的孔明灯,顺着北风,飘入南天夜幕。
许愿这等事,于他早就意义不大。战场上厮杀历练一颗如铁石般的心。唯有将命运握在自己手里,方能从铁蹄箭矢下偷生。
只是方才靠在茶榻,望着那裹着金粉的小纸笺,他眼前缓缓飘过一个名字,只好顺势在愿笺上写了下来。待那些笔画明明白白展开在纸上,看着却又让人无处可躲。唯有将那愿笺赶紧合上,才能不让旁人发见…
一旁传来皇后小咳的声响,他方将思绪收了回来,垂眸落在肩旁那张小脸上,果已被北风吹得有些发了白。
他喊来江蒙恩,“摆驾回养心殿。”
一行人从小岚山下来的时候,天幕已沉沉落下。内侍们挑着宫灯,与各自的主子照着路。
小祈王被皇帝牵着走,已经累得许久没说话了。
星檀由得桂嬷嬷扶着,小咳了一路。
“皇后先回宫歇下,朕送祈儿回玉和宫。”
星檀本也累着,听皇帝如此说,方做了别礼,带着承乾宫一干奴婢与内侍们,往回去了。
待走远了些许,邢姑姑却行来,“娘娘,恕奴婢多嘴问一句,小殿下他…”
星檀这才想起下午邢姑姑说过的事儿,自摇了摇头回道,“许是…玩儿得过了头,小殿下自己都忘了?毕竟还是个孩子。”
邢倩忧心主子,这会儿才放了放心。
“诶。那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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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侍们挑着宫灯,走在道儿旁。
凌烨牵着小祈王往玉和宫里去。
小人儿似是有些撑不住,边走着,小脑袋重重地往他手背磕巴了两下。
他这才停下来些许,喊了两声祈儿,听得那应声含含糊糊,该是困极了。
小德子忙凑了来,“陛下,小殿下该是累了。还是奴才抱着小殿下走着吧?”
小祈王这下却似醒了:“祈儿想要皇叔抱抱…”
凌烨支开小德子,亲自将小人儿抱了起来,继续走着。小脑袋这回磕在他肩头,一顿一顿的,却忽的在他耳边道。
“皇叔,祈儿差些忘了…”
小人儿拍了拍自己的衣襟,“今天有个美人姐姐,让祈儿把这个给皇婶用…”
凌烨顿了顿脚步,借着内侍手中的灯火,方见藏在小人儿衣襟里的黑布包裹,隐隐露出一角。
小人儿揉着眼睛:“祈儿想,是不是有人想要害皇婶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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养心殿。
太医李常接过那黑布包裹,小心展开,取出里面的香囊,仔细查看了半晌。见得上头的银丝线都已成了黑色,方又让人端了烛火来,微微炙烤。
迎着烛火之热,异样的气息从香囊上散发出来。李常方更确定了些,放下那香囊,与上首的人禀报:
“陛下,这香囊之中虽都是清心理气的药材,可这香囊上,的却染了十分微量的砒*霜水…偶尔接触并无大碍,可若长期佩戴,毒素积累入脉腑,便就凶多吉少了…”
李常话落,上首的人已起了身,与一旁江总管道。
“谋害皇后,与谋害天子无二。”
“江蒙恩,你该不需朕告诉你,此事该如何处置?”
“……”江蒙恩自也是将将听闻此事,皇帝问责下来,着实有些无辜。可眼下事况危及皇后娘娘安危,今儿夜里怕是不得太平了。
“陛下息怒。奴才这就带人彻查惠安宫。”
皇帝话中冷冷,“明日日落之前,给朕一个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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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檀回到寝殿,抱着丘禾送上来的汤婆子,窝着暖榻上喝了杯驱寒茶。
因得前阵子的伤寒,早晚小咳,李太医换了两道儿方子了,也还未见好。
待那热茶下肚,她方觉着浑身回了些许温热…又翻看了会儿暖榻旁放着的书卷,便见桂嬷嬷端着盥盆入来,伺候梳洗了。
丘禾将多余的烛火端了出去。银絮在香炉里续上了一支安息香。
梳洗完,星檀换了寝衣,散开发丝,本正要睡下了。却见得窗外忽地燃起了火光。
“好似是从惠安宫来的,怎么回事儿?”星檀问起桂嬷嬷。
桂嬷嬷方在寝殿伺候着,不大知晓。只好让人去寻了邢姑姑来。
邢倩消息灵通,惠安宫又就在隔壁的院子,不难打探得来,是江总管连夜要将惠安宫的婢子们,都押去内务府审问。
“娘娘,该是下午小殿下那件事儿走漏了风声。听闻,那香囊落在了陛下手里,正让江总管彻查此事。”
桂嬷嬷听得什么香囊,不明所以。询问起来,邢倩方将下午的事儿又解释了一遍。桂嬷嬷险些吓得失了魂儿,“小殿下真想要害主子?”
星檀忙道,“倒不一定。”
“还得请邢姑姑去探探,那香囊是如何落在陛下手里的?”
想了想,她方又补上一句。“今儿夜里便罢了。惠安宫里闹了事儿,我们还是得歇息的。邢姑姑明日再办这事儿也不迟。”
邢倩将将应了声,冉公公的声音却在门外,似有些着急,“娘娘,陛下正摆驾来了承乾宫。娘娘可要起身迎驾?”
“……”
自从祭天归来之后,皇帝便再未来过承乾宫。星檀病着,不便侍寝;而皇帝似也因她兄长的事儿,心生了些许介怀。
此时,殿内几人都有些猝不及防。
邢姑姑忙出去了前院儿迎接圣驾。
见屋内林乱,桂嬷嬷唤着丘禾银絮打理打理,自己又来帮星檀理了理发丝。
“娘娘这寝衣都换上了,陛下怎也不早些通传呢?”
星檀却喊住众人:“都不必忙了。该是如何便如何吧。”
她还得打算一会儿如何与他应付,其余便都是小事儿了。
不多时,皇帝已行入了寝殿里来。
傍晚的武服还未换下,却一身风尘仆仆,带着些许凉意。
星檀候在屏风旁,正与他作礼,手腕儿却被一把擒了过去,顺势人也不知怎的就被他扣在胸前。
她被抱得很紧,无法使上任何气力。皇帝的呼吸埋入她的颈窝,像是个被遗弃的孩子,重新寻回了相亲的人…
星檀有些害怕,更有些惊讶。待耳边的呼吸稍稍平复,她方敢开口道。
“陛下…是怎么了?”
脖颈上的呼吸顿了一顿,声音里带着几分沙哑。
“朕…来看看你…”
第34章 秋雨(9) 种子
屋门被人合上了, 发出轻微触碰的声响。桂嬷嬷不知何时,已退去了门外,借着狭窄的门缝细声提醒着。
“陛下, 娘娘身子尚未好全, 不好再着凉了…”
耳旁的呼吸深沉了下去,男人的下巴在她肩头重重地摩挲了两下,方缓缓将她支了开来。
星檀望向那双眼里, 想找到些许答案。借着微弱的烛火, 却只见散开的双瞳之中,倒映着自己的影子。
身子已是一轻, 皇帝将她抱起, 送回了床榻。
她这才晃神回来,忙轻咳了两声, “臣妾还未好全,恐不能侍寝…”
“朕来皇后这里不过寻个住处,皇后不会又要拒人千里之外?”
“……”
明明偌大个皇宫都是他的,他偏生说得自己似流离失所一般…
星檀心里不耻于他, 却见他坐在床边,难得自己宽衣起来。
那身武服该是傍晚要骑马小岚山,方特地换上的。衣襟袖口藏着雾色的祥云暗纹, 除此之外,只是一身素白。
她靠在枕上, 悉心观赏,比起明黄的龙袍,这些常服倒更与他相称。又或许是她心中不自觉便想要远离那个身份罢了。
皇帝自行取了腰带和外衫,只剩一身宽松的里服。方转眸问她道:“皇后不打算与朕传水来盥洗?”
“……”星檀理了理思绪,这才往窗外吩咐了丘禾银絮。
待婢子们伺候完, 皇帝自吩咐了熄灯。白玉扳指被他取了下来,小心放在衣物架旁的小案上。
门合上的声响再次传来,皇帝方躺来星檀身侧。
星檀捂了捂被褥,稍稍扭头朝向床里。每每皇帝来承乾宫,多是为了房事。今日却不同,人只是躺着她身侧,并未要来动她。
她小心压住喉咙里的想要咳嗽的冲动,却仍是出了声响。身边人的呼吸却跟着顿了一顿,随之深长地似叹息了一声。
“李太医每日送来的药汤可都喝下了?”凌烨想起她那拿坐胎药喂小树苗的习惯,再是与他置气,也不该不珍惜自己的身子。
“嗯。”
身侧的声音很轻,细细弱弱地,似要睡着了。他方侧眸过来,借着窗外月光的颜色,打量着那刻意避开他的小脸。
毛绒的发丝零碎散在鬓角,衬着耳边的肌肤愈发娇嫩了些。女人的呼吸与男子不同,柔弱地,舒缓地,一起一伏,带着紧扣在胸前的双手,也跟着一起一伏。
他掰开她的一只手,帮她放回身侧。儿时母后曾与他说,那样的睡姿易做噩梦…
许是晚上登高累了,星檀这一觉下去,梦得很沉。
她回到了儿时的坤仪宫,冬日的照水梅园,盛开在雪后,一片素美的樱红。坤仪宫里的人都知道,那是先帝后的定情花。
那时,元惠皇后还正值盛年,姿容曼妙,端慧亲切。
她尝伏在皇后膝上,看皇后拿梅花作画。先帝年盛,一身气度英武逼人,然而每每来探望皇后,那双素来冰冷的长眸之中,唯剩疼爱与温柔…
父亲待母亲虽也温和,却始终止于礼节。
她靠在皇后的茶案上,假作作画的模样,却偷偷看着陛下与皇后簪上新采来的照水,便开始想入非非了:将来若要嫁人,她的夫君该也会像陛下一样会疼爱人吧…
天亮的时候,皇帝已经不在身侧,桂嬷嬷见她醒了,端来漱口的茶水,柔声提醒着,“陛下四更天便起了,让奴婢们在外伺候了,没扰着娘娘。”
星檀轻轻应了声,撑起身来。
人走了,枕上还留着一缕淡淡的龙涎香。她伸手触了触那软玉枕,皇帝昨夜的古怪行径,实在难以说清道明,可那些不同寻常的举措,却莫名让人有些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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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蒙恩与内务府张斯伯一道儿,忙了一夜,好不容易得来些许空闲,正从内务府中出来。却听得身后熟悉的声线,唤着一声“江总管。”
他不必多猜,便已知道是谁。从袖口里摸出小袋子奶酥果子,握在掌心里,却负手藏于身后。
跟着身后的两个小内侍,见得来的是邢姑姑,十分识相地退去了一旁。
“邢姑姑又来循着总管问消息了?”
“诶。上回内务府的小厮来问江总管口风,可都被江总管赶了回去…”
“这可不是邢姑姑么?出身好,为人好。待逢个天时地利人和,陛下给总管赐个对食儿婚约,都是迟早的事儿。”
“……”
身后的聒噪扰了清静,江蒙恩狠狠回头望了一眼,几个小内侍方消停了下来。
眼前的女子与他一福,温声问候着安好,又道是天凉了,该好生提防着秋意。罢了,那人方才道明来意,“惠安宫昨日夜里不大太平,公公可知道是什么事儿?”
如此三番两次,他早有些习惯。邢倩每每与他来说些好话,问候些甜头,随之定是要与皇后娘娘来打探消息的。
他并不计较,能与人多说几句话,这在深宫中为奴为阉的憋屈,总能消散了些:“这可不,忙了一整夜。这可事关你家主子。”
邢倩方接着问,“这该如何说呢?”
“昨日惠安宫里有人唆使祈王小殿下,让小殿下送个香囊给皇后娘娘贴身戴着。小殿下生了心眼儿,将东西交给了圣上。圣上这一查,方知那香囊上染了砒*霜水,原是要加害皇后娘娘。这不,杂家在此审了一宿,日落前,还得给圣上一个交代…”
邢倩虽早知得大概,依旧与人作着戏。“这害人之心还真是不浅,竟是利用到小殿下头上了。事关娘娘安危,奴婢在此可得替娘娘多多谢过了总管大人。”
见得眼前的人与他一拜,江蒙恩忙抬手扶起人来。“都是杂家分内事儿,邢姑姑不必客气。”
那人抿了抿唇,虽是垂着眸色,面容芳菲,一举一动都让人舒心。
江蒙恩方将背后那袋子奶酥果子顺势拿去她面前。
“这不是入了秋,夜里容易饿。姑姑若不嫌弃,这果子拿去,夜里作零食用。”
邢倩见得眼前的绣牡丹的锦囊,心想那奶酥果子乃是北疆贡品,该是陛下赏的。宫中内侍与婢子私相授受,早有先例,多是不可言说,却又被主子们默许的…
江蒙恩年岁不深,却早任都领侍之职,与奴婢们而言,是贵人。可她不过帮着娘娘来打探几回消息,并不必将自己如此卖弄了出去。
邢倩忙退却了一步,“江公公有心了,娘娘待人宽厚,承乾宫中亦是不会亏待奴婢的。这些果子珍贵非常,江公公还是留着身边享用吧。”
江蒙恩见得她的面色,倒也没有强求的意思。只是那席话中,推却之意明显,到底是他太过心急了?
他收回手中的东西,笑道,“如此便也好。”
那人听得与他福了一福,又告了别礼。江蒙恩见那缓缓走开的身影,长长叹了一声气,方喊来身后两个龟儿孙们。“还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