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小内侍笑嘻嘻迎了上来。
“总管,那奶酥果子,给我们吃吃可好?”
“就是,秋凉得贴膘儿了,奴才昨儿夜里便饿得慌,四处寻不见能吃的,只能挨着呢。”
“……兔崽子们,皮痒痒了?”江蒙恩呵斥一声,方自顾自走去了前头,临行将手中那锦囊往身后一抛。两个小内侍便忙不迭接住了,拆开里头的奶酥果子,你一口我一口地吃得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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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秋风,丝丝缕缕落入心弦,将最后一丝烦闷带走,只留下一片清静。
星檀用过了早膳,便让银絮端着笔墨,来了观雨亭。想画来几副扇面儿解闷儿。
正选好了画面儿,调好了颜色。冉公公却来通报了声儿。
小祈王又来承乾宫混吃喝了。
星檀许了意,冉公公方将小德子和小祈王领了进来。
小德子还在作礼,小祈王便敦敦跑来了星檀脚边,一脸好奇望着桌上的笔墨与画册:“皇婶在做什么?”
“正要临扇面儿呢。祈儿可想一起?”
她捏了捏小娃儿肥嘟嘟的脸蛋儿,昨日被邢姑姑三番两次的提点,可在小娃儿面前,她却依旧提不起什么防备之心。
她只隐隐觉着,鉴别人心善恶,或许并不需要多余的言语。
“祈儿也想跟皇婶一起作画。”小祈王眨巴着眼睛的模样,让星檀更是无法拒绝,只好让桂嬷嬷将人抱到小石凳上,又挑了一块儿上好的白丝扇面儿给他。
“小殿下想画什么,便就随意吧。”
“皇婶怎么也会画扇面儿?我阿娘也喜欢,以前,太子爹爹一有空,就会来陪着阿娘作画。”
星檀手中正落下去的鼻尖,瞬时顿了一顿。
她很是吃惊,这小人儿提起他已故的阿爹和阿娘,眼睛里竟看不到一丝伤感或遗憾。仿佛那些残忍血腥的故事,不曾经过他的小世界,唯独只留下了美好的记忆。
“说起先太子殿下,和先太子妃娘娘…”星檀温声试探着小人儿,“祈儿可知道是谁害的他们?”
小祈王点了点头,“祈儿记得。”
“那,祈儿不恨他们么?”星檀缓了缓语气,接着问道,“特别是,当今的太后娘娘?”
小祈王摇头道,“阿娘不让祈儿恨他们。阿娘临死前与祈儿说,让祈儿好好读书写字,不必记得那些仇恨,长大与圣贤为伴,更要开心度日。阿娘她会在天上看着祈儿,唯有这样,她才能放心。”
星檀双目一时间有些湿润,先太子妃是怎样聪慧善良的女子,才会在临死前如此教导小儿呀…
那小人儿却一轱辘从小石凳子上溜了下来,曳了曳她的衣袖。
肥嘟嘟的脸蛋儿绽成了一朵花儿:
“祈儿不恨太后,更不恨您。祈儿喜欢皇婶呐。”
邢倩从外回来的时候,远远便望见那观雨亭里,自家娘娘正抱着小殿下,嬉笑着一道儿画着扇面儿。
方从江总管那儿听得那些消息,她到底放下了心来。
小殿下心思善良,明是非,到底是她小人之心了…
待午后小殿下回了玉和宫,邢倩方寻着时机,与星檀道出,是小殿下将那香囊交给了皇帝的事儿。
星檀并不意外。
人心中的纯善,正如埋入泥土的种子,或许会被仇恨一时遮蔽,可只需稍加灌溉,该就能长成一片参天的绿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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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落之前,江蒙恩终理清了香囊事件的头绪,往养心殿内,将惠安宫的情形都与皇帝禀明了。
皇帝听罢撂下手中奏折,匆匆从书案后下来,只冷冷吩咐了一句:“摆驾惠安宫。”
正是临近晚膳的时辰,惠安宫里,只剩得一干内侍们伺候。
长孙南玉今日心情却是大好,特地让蓝公公去御膳房里宣多了几样爱吃的菜…
菜肴摆满了桌子,还配着新年的葡萄佳酿。她独自享用,倒也畅快。
见主子对惠安宫里的变故丝毫不上心,姜嬷嬷却替主子捏了一把汗。
“娘娘,那事儿虽是都办妥了。可娘娘不担心陛下会追究到底么?”
长孙南玉瞥了一眼姜嬷嬷,“你怕什么?”她刻意地拉低了声响,凑去嬷嬷耳边,“你越是怕,南笙的魂儿便越缠着你来…”
姜嬷嬷被骇得收了声儿,却听主子扬声道,“姜嬷嬷,与本宫再添盏酒吧。”
姜嬷嬷唯有从命,添上一杯,主子一仰头便全都饮尽了,只好又再续上一杯。
明黄的身影出现在偏殿门前的时候,她已如惊弓之鸟,一把跪在了地上,“陛下吉祥”几个字,都说得不大顺当,好在皇帝的注意并未放在她身上。
长孙南玉满面喜色,起身迎了过去。
“是陛下来了?”
“陛下还是头回来与南玉用晚膳。”
“快,你们快给陛下添上碗筷来!”
殿内一行小内侍们瞄见皇帝的脸色,各个提起精神垂着脑袋,不敢有丝毫差错。而自家主子却似丝毫不察,只去扶着那龙袍衣袖,往圆桌旁落座下来。
凌烨不动声色,却见长孙南玉笑面盈盈,与他夹着菜。
江蒙恩查得给小祈王香囊的婢子,名叫南笙,是早两月清凉宴前入宫的。
内务府一夜审问,却并未寻见南笙其人。还是今日一早,方被人发现尸沉井底。尸身衣襟中,正藏着整整一斤的□□…可谓畏罪自尽,又可谓死无对证…
罪责难问,可若要追寻动机,并不难知道真相。
凌烨冷冷看着眼前的女子,面盘圆润,凤眸娇憨,与先太子妃倒有几分相似。可心肠,却大相径庭。
“都是陛下喜欢吃的,炖牛肉,奶皮子,烤羊腿儿…”
陛下喜欢吃的,长孙南玉她都喜欢吃,自打入宫起,她便改了自己的习惯。那羊肉多膻啊,奶皮子更反着胃。
可她喜欢,她就是喜欢!
“贵妃不必客气。”皇帝话中冷意,似不想多言一词。
长孙南玉停了筷子,收敛起笑容来,眼中几分不明地望着皇帝,“陛下,可是有什么吩咐?南玉听着便是。”
“贵妃宫中那叫南笙的婢子,利用祈王谋害皇后,已经自尽伏了法。此事,贵妃可知道?”
“陛下,臣妾也有所听闻了,可臣妾也不知道南笙是什么时候生的心思呀。”
“那小婢上回在玉书台伺候陛下用了几口茶水,便想着要做枝头凤。她母亲也是教坊司官妓,许是旧习难改,便对皇后娘娘生了嫉妒之心。可好在,皇后娘娘无碍…”
凌烨静静看着眼前的人,人美、戏好,只可惜了,是长孙家的女儿,尚且动不得。
“原是这样。看来贵妃也是有苦衷的…”
“那朕便免了贵妃此回治下不利之罪,只是这惠安宫中,怕是还参杂了其余闲杂人等,便不好再姑息了。朕让江蒙恩帮贵妃换一批干净的人回来,也省得日后再生了事端,会拖累了贵妃。”
长孙南玉怔了一怔,方她那番好戏,皇帝是一个字也没信…
凌烨转眸,看向地上跪得发颤的姜嬷嬷,“这位嬷嬷,朕记得是与贵妃陪嫁入宫的?”
长孙南玉不自觉的往姜嬷嬷身前挡了挡,“陛下,想做什么?”
凌烨叹息着,又淡淡道:“这回,也姑息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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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打伤寒之后,星檀每每晚膳时的胃口便不大好。御膳房夜里都只送来些开胃的肉碎粥,就着几道儿腌菜来用。
邢姑姑从外头回来,道是皇帝去了隔壁惠安宫用膳。
星檀手中的小勺顿了一顿,想来昨夜里怠慢了他,皇帝今日到是决定换了口味。
“贵妃娘娘可算盼着到了。”她继续一口一口用着粥。
邢姑姑却道,“娘娘莫多想。江总管那边查得,那给小殿下香囊的婢子,畏罪投井了。陛下许只是去问责那边的主子的。”
“哦。”
星檀答得淡淡。手中的粥碗见了底,便放了碗勺,扶着桂嬷嬷起了身。“江公公可回来了?”
“娘娘,江公公这几日都出外办差。今日一早便出了门,此下还不见回来。”
她本想寻人来弹琴解乏的,眼下只好自己寻回来寝殿,让丘禾找几本新话本来,靠着花窗暖榻下翻翻。
不多时候,冉公公却带着几个小内侍,在寝殿外求见。
邢姑姑去问了问,方来与她回禀,“娘娘,养心殿几位小公公替陛下送了奏折来。听闻,陛下一会儿便过来。”
“……”扰人清静。
第35章 秋雨(10) 同床
皇帝少有将政事儿带出养心殿的时候。承乾宫里也没有专门的书房。星檀让人将寝殿外的小堂打理了一番, 腾出张书案来,与养心殿的内官们安置那些奏折。
凌烨从惠安宫出来时,夜幕已落。寻来承乾宫寝殿, 却只见桂嬷嬷与邢姑姑候着外头。
“皇后呢?”
邢倩忙传了话, “娘娘在寝殿歇息,想着陛下还有公务要处理,娘娘不便打搅。小堂里已设好了书案, 奴婢与陛下引路吧。”
“……”惠安宫明知他是来问责, 尚且欢喜迎他入殿用膳。而皇后这是不急着见他…
凌烨无声自哂,只随着邢姑姑入了那小堂。
小堂里果已打点出一番书房的样子, 虽不及养心殿内地方宽敞, 批几本奏折倒也足够。
秋风从支开的小窗外来,全是凉意。
他的目光却落去了靠着皇后寝殿的那面屏风。
江南山水为画, 粗雕玉石作骨,寝殿内摇摇曳曳的烛火被蒙在其后,火光并不明朗,愈发有些神秘了。
江蒙恩送上来茶水, 本以为皇后娘娘会陪着陛下身旁,这沏茶磨墨的差事儿,他今儿夜里也能省了。怎知陛下还是孤零零一人坐在这冰凉的小堂里呢。
江蒙恩叹气, 见陛下望着那砚台出了神,忙赶着上前持起了桌上那块松墨, 研磨了起来…
凌烨见得来人,方收敛了几分精神,重新读起手中的奏本。只是屏风后,偶有磕磕碰碰的响动,叫人难以安生。
星檀半卧在暖榻上, 翻着新来的话本子。
桂嬷嬷端了一盏参芪茶,送来了茶案上。
太医说,有这药茶有滋阴补气之效,于她的小咳与宫寒都有些好处。
方才内侍们将那与皇帝作书房的小堂将将布置好,幺妹便来寻了她。
“陛下的万寿节,长姐与陛下准备了什么礼物?月悠也好效仿着尽一尽心意。”
星檀心领神会,幺妹的用意哪里是在万寿节,而是皇帝连着几日来了承乾宫,不见传召于她,幺妹终是等不及了,想分一杯羹罢了。
她于是将幺妹留在了寝殿,又让内侍们将暖榻和被褥都搬来了东面的厢房。
这厢房承过夕晒,即便敞着小窗,也不会觉着风寒。
她就着那参芪茶,继续翻着话本。茶中淡淡药香与甘苦,并不难入口。一口一口地小饮着,不知不觉,外头已响起亥时的钟鼓声…
凌烨阅完所有奏本,捏了捏眉心,松散下来几分神识,方起身往那屏风后去。
许是听得了他的动静,屏风后头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人好似已在候着了…
这倒是出了奇…
然而绕过屏风,入来寝殿。柔柔弱弱跪在地上的女子,并非皇后。那细声话语,带着几分讨好与恭敬,道一声“陛下吉祥”,皇后何曾问候过他吉祥…
那双眉眼,徒有了几分神似,其中藏着的意图,细想起来,有些腌臜…
“陆家小姐,为何会在这?”
问话之前,他再打量了一遍寝殿。
皇后喜欢坐着的暖榻不见了踪影,空空荡荡的花窗下,只留下一片凄冷的月光。
“长姐让月悠在此候着陛下。”
“……”好笑。
他俯身下去,轻抬起姑娘的下巴。“你…很喜欢你长姐的凤榻?”
那双眸光倒影着窗外的月亮,微微颤动,“陛下…是什么意思?”
“朕是说,这承乾宫的凤榻,不是谁都能爬的。”他甩开手来,负去身后。
姑娘的身子失了衡,倾倒去了地上。“月悠知错了陛下。”
那声音依旧柔弱,却透着些许寒意。伤心了?大可不必。
“出去。”
纤弱的身躯从地上爬了起来,扶着一旁小案,虚弱地消失在了屏风之后。
殿内突如其来静籁,让他感到不安。将他拱手让人便就罢了,床欢之地都能腾出来给别人,就那么不介意么?
东厢房里,桂嬷嬷又来劝了劝,“夜了,娘娘身子还没好,还是早些歇息?”今儿挪了新床,主子怕是还得认一阵子。
这回主子将寝殿都让了出来,也不知是如何打算的。
可主子病了这么久,二小姐也没见来探过几回。今日不早不晚,趁着陛下让人送奏折的时候来,寥寥草草说上几句话,活像只讨食儿吃的野雀。
主子躲着他们两个,自也无可厚非。
桂嬷嬷扶着主子起了身,心里暗自编排了番:皇帝那般也并非什么会疼惜人的,若再要朝秦暮楚,主子倒不如躲个干脆。
门是被人一脚踢开的。
那身明黄的龙袍立在风里,一身的煞气。桂嬷嬷本能地往主子身前挡了挡,却屈于那身龙威,依然唤了一声“陛下”…
星檀将桂嬷嬷轻轻拉了回来。皇帝将不满和疑问都写在了脸上,桂嬷嬷再护着她,怕也是拦不住的。
可幺妹怎就没留住人呢,那些青梅竹马的小情分,皇帝都不顾了么?
她福了礼,“外头风儿凉,陛下有什么话,进来再说吧?”
“……”是呀,风这么凉,他便被她那么凉在门外。小堂里无人端茶磨墨,已是凉得很了。寝殿里让别人候着他,更是凉得彻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