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了皇后,气焰不同了…”她沉声念叨。
陆月悠亦跟着叹气,“长姐她,还是颇有些威严的。”
国公夫人听得,愈发不满起来。“笑话,她那威严,还不是我与她求来的。当初若非太后急着保住陆家的皇后之位,也轮不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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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盛园。宴席设在云水殿。
未等帝后到场,殿内也因得林阁老与玉老将军归朝,气氛欣然。酒宴未开,便有臣僚们端着茶盏,以茶代酒敬敬这位老英雄。
慎国公也亲自起了身,带着世子前来与玉将军问候。与一脉老臣们一样,慎国公不甚相信边海那些传言与弹劾,他自问活了一把年岁,品行鉴人,尚有几分底气。
皇帝车驾早早停在和盛园东边,江蒙恩轻扣着车门,问起主子可要落车入园了。却听主子问起皇后。
江蒙恩唯有让人去打听了番,方回了话,“娘娘车辇将将出了德胜门,该一会儿便到了。”
“那便等等皇后。”
不多时候,凤辇徐徐而至。凌烨听闻的江蒙恩来报,方下了车舆来。
皇后扶着邢姑姑落了车。那身全新的礼袍,绣凤纹牡丹,坠东珠百颗,金丝为底碧翠点绣其间,于她身上很是惊艳。
星檀亦见得眼前的皇帝。忙浅浅一福。这新作的礼袍雍容华贵,却到底有些笨重,礼数便也只能作到一半了。
“皇后恰也到了便好。随朕一同进去。”凌烨话说得波澜不惊,便似恰巧帝后车舆同时到了东门。
星檀行过去,被他持起手来。却听他问起:
“朕与皇后选的红玉步摇呢?”
“……”她今日一身青蓝的颜色,与那红玉哪里相称呢?分明不懂得挑首饰,还非得替她安排。
她答话还得顾着礼貌:“臣妾落在宫中了。今日头面已甚是繁复了,陛下。”
“你不喜欢?”
“……”与一个武夫说明头面与服饰搭配的技巧,好像并非一件容易的事。星檀唯有顺着他意解释:“那红玉步摇很是精致,用料亦是珍贵。臣妾只是想,留着往后用。”
皇帝似松了口气:“那便好。”
信国公府的车舆将将停落下来,国公夫人早早撂开小帘,便见帝后持手同行的那副画面。莫要说帝王之家,就算是她的夫君,新婚火热之时,也尚未在人前如此待过她。
她竟有几分不信,方转眸回来,问向小女儿。
“陛下与你那些过往的情分,竟是都不念了?”
陆月悠眨了眨眼,险些落下两颗泪来,“已过去六七年之久,陛下许是真的不记得了。”
“你长姐她…”国公夫人顿时欲言又止,“倒真是不知羞愧。”
第39章 秋雨(14) 鹤舞
灯火璀璨, 倒影在水上,水波之中的云水殿,恍若一座金玉的殿堂。
信国公陆亭绥早入了席, 先问候了归朝的林阁老, 又与得了功勋的林家长子多寒暄几句。他们原同属翊王脉系,新皇登基之后,处境同病相怜。
而与林阁老一同归来的玉石峰则不同, 先皇在位之时, 玉家便仗着一身军功,且常年驻守边海, 在朝中并未择主而栖。反倒是直接听命与先皇。
然而此次玉老将军归朝, 朝堂尚在猜测着皇帝的用意。陆亭绥却早早看出些许端倪,自也与玉老将军亲近敬酒, 多有依傍拉拢之意。
礼部内官一声尖锐的嗓音传来。听闻帝后驾到,众人方肃然回了自己的坐席,陆亭绥也不例外,恭敬候着二人入了殿。
虽不敢多加抬眸, 陆亭绥的目光依旧会不自觉地飘向皇帝身边的人…
他自幼亏欠这个女儿,后又依着长姐太后的意思,将星檀嫁入皇宫。一入宫门, 父女再不得相见,每每祭典宴席, 他也只能远远这么望见女儿一回。
还是那副好容颜,是他的好女儿,只是那张小脸上的笑容,却越来越稀见了。
“阿爹,莫劝我了。我可以嫁给宣王。”
即便太后坚持, 他本也想力保星檀不入皇宫。可这女儿,偏生有着几分小执拧。
后来江南母亲来信,他方知道,星檀十二岁时,与母亲同游安徽,路过山区遇匪,恰逢宣王被先皇派往淮南一代小试牛刀,母亲与星檀被宣王的剿匪大军救下过一回。
许是那时候起,女儿便对人家有了些许印象。可那时候她或许并不知道,经得北疆五年厮杀与禾木堡一役,原本意气的少将军,早已成长为了杀伐果断的君王…
想到此处,陆亭绥不由叹息。可远远望见帝后相持的手,忽觉几分意外。
新皇铁骨褐血,并非温情之人。早前见得星檀与陛下同行,总远远被落在了身后。今日,却似有些不同了…
他心中欣慰,又暗自忖着:他的女儿聪慧可人,比之京都贵女的攀比结派,亦多了些许率真。
若不是情势逼人,他更愿将人留在身边养着。如此的好女儿,皇帝若不知珍惜,那便该是眼瞎了。
帝后入座,陪同皇后的诰命夫人们亦随行上了堂。他方见得自家那位好国公夫人,正牵着家中幺女一同上了殿来。
陆亭绥惊愕之余,是难以压下的忿忿。
月悠,不是该在桂月庵中修行整年的么?是什么时候下的山,此时又为何会出现在万寿节大殿?
他这为人父亲的,竟都被蒙在鼓里…
礼部内官宣读了贺词,百官同庆,陛下万寿无疆,大周昌盛,繁荣太平…
星檀在案后端坐,静静听着内官堆砌辞藻,目光却十分谨慎地,在大殿上寻着阿爹的位置。
只远远那么一瞥,便能发觉,阿爹也不时看着过来。星檀虽与阿爹相处的时日不多,可人之相处便是如此。
若有人要待你好,无需多言多行,随意的一举一动都能让你有所感受。可若有人憎恶于你,即便面上再是和善,那种疏远的清冷之感,也能挥之不去。
星檀微微抿唇,示以问候。随即她便在阿爹的席座旁,寻得了玉老将军的身影。
待与皇帝与百官祝了头酒,她方叫来江羽,低声嘱咐:“快去吧。”
裕贵妃自上回的事儿受了禁足,今日也未被允许出席万寿节宴礼。礼部尚且顾着几分长孙家的面子,方一同免了其余妃嫔的出席。
玉妃不能来,星檀自受人所托,要将那新缝好的一对护膝送到玉老将军手中。
江羽并不需自己出面,只吩咐着另一内侍,寻得玉家侍卫,将东西转交到了老将军手上。
玉石峰收得女儿的东西,不觉目光有些模糊。他丧妻多年,唯有这女儿贴心。边海湿寒,他这老身子骨,外人看起来健朗,实则早已金玉其外,每每夜里,腿脚上的风湿发作,疼痛难以入眠…
酒过三巡,华歌起舞。
殿上气氛雅然,却少了几分热闹。大长公主于是提议,命妇们以与陛下祝寿为题,行词酒令。
皇帝欣然许了。大长公主又看向星檀:“那便请皇后娘娘起个头儿吧。”
此行与百官为乐,星檀自想了想,方开口道。
“云散月明谁点缀?天容海色本澄清。”
接下去的是慎国公府夫人,“清歌笑开齿,一夜足欢娱。”
朝中官员,各个都是诗词好手。家中夫人,却是参差不一。有人公正不阿,也有人暗自提点。不过一场娱乐,到是不必太过较真了。
信国公夫人心事重重,并未接上几句,自被大长公主点了名。见母亲踌躇,陆月悠在屏风后,便扬声接了下去:“想见聚星堂上客,寿觞齐举溢秋香。”
国公夫人松了口气,陆亭绥却眉间一紧,陆月悠尚未嫁人,算是哪儿门子的命妇?他尚未来得及开口提点,屏风后的陆月悠,却似得了许,又与命妇们接上一句。
星檀默不作声,却见得阿爹面色不好。
幺妹的确太心急了些,若说给母亲听,借母亲之口说出,岂不更好?那屏风后头坐着的都是未出阁的小姐们,此下便似唯有她一人才高八斗,力压群芳了。
大长公主亦看在眼里,沉着声响,在慎国公夫人耳旁道,“这陆家二小姐,可真是有趣。”
经得方在承乾宫门前那一回事儿,慎国公夫人对那边的母女二人,早有所不耻。方抬了几分声响,话语声将将好,被一旁的陆亭绥听到。
“可不还盯着自家长姐碗里的肉羹呢。”
陆亭绥面色一沉,仰头喝下一盏酒。国公夫人忙拉起陆亭绥的袖口,劝了劝,“老爷,您身子也不好,可不能饮急了。”
陆亭绥一把撇开其人,自顾自整理起衣襟袖口来。
待命妇们的词酒令暖了场子,坐下官员们方起身与皇帝敬酒赠寿礼。
星檀病后初愈,只让邢姑姑备了热茶。
官员们赠来贺礼,被江蒙恩一一收下,多有人打算借着这回贺寿,探探皇帝的喜好。
然而不管送上眼前的是珍奇异宝,或是名流书画,皇帝的目光并未多做停留。君王的不露喜怒,于他似是天生而来。
星檀也是有备而来,待官员们落座,方看向皇帝,“陛下,臣妾也为陛下备了一份贺礼,陛下看看如何。”
凌烨并未有此期盼,听她说来,却有几分惊喜。
江羽领着四人上来殿内,“陛下,这是娘娘让江南工匠,连着整个月赶制的绣图。”
绣图顿时被四人展开在大殿之上。
其上海域辽阔,数十只大船,扬帆而行。海岸花团锦簇,海水波澜壮阔。绣工精致之余,能见船上的炮台与小窗;宏伟之处,又能见日出东方,战船乘风破浪。
那落款处提字,“四海升平”,是一幅愿景大周的图画。
凌烨方才恍然。什么为他备下的贺礼?不过又是想与他提起玉家在福海之战的功勋罢了。
座下大臣们亦有所察觉,方皇后起词酒令,便以“海”为题。此下献上的贺礼,亦是有所隐喻。
只是长孙谦一行,气焰正弱,加诸宁志安也险些被皇帝剥去精兵大权 。宴席上十分老实,即便见得皇后此行赠礼有所偏驳,也不敢多言。
而其余为玉家军打抱不平的老臣们,连日来在朝堂上受着的气,此下方有几分扬了起来。只觉皇后娘娘慧眼,知道玉老将军蒙受了冤屈。
凌烨知其用意,不过是为了她那小姐妹玉妃。而这寓意大周四海升平的绣图,作为贺寿之礼,也不无不可。
“皇后别出心裁,寓意大周锦绣江山,大展宏图。这份心意,朕受下了。”
皇帝这打着马虎眼儿的客套话,星檀左耳进,右耳出。可听在国公夫人耳朵里,便是另一番意思了。
大长公主与慎国公夫人亦起了身来,与皇后敬酒。一番奉承赞美,全是皇后心思别致,大庭芳雅之辞。国公夫人竟也不自觉打量了一番上首的女儿…
生下长子多年,她方再次有孕。那时,她确是盼着一个漂亮的女儿的。夜夜抚着孕肚,那小拳头小脚不时在与她说话似,定是个活泼的小姑娘…
然而短暂的亲昵与虚荣,只一闪而过,耳旁便传来了小女儿的声音。“母亲,月悠也替陛下准备了礼物…”
她还未反应得及,便见小女儿已行了出去。不知何时,小女儿竟然退去了将将穿来此处的华服,只剩下一袭轻薄的鹤白裙…
“月悠,也与陛下备了一份礼物。”
殿上顿时哗然小议。
“姐妹二人先后献礼。这是要效仿娥皇女英么?”
“翊王妃不做,甘愿与姐夫作妾?”
“西南瘴气重,我们京城的大才女哪儿能屈身于那儿?”
“……”
殿内响起丝竹之声,众人小议之余,却又一饱眼福于陆月悠那曲鹤舞,声响自然俏小了下去。
星檀上座静静坐着,那身鹤白裙犹如一把利刃,将她脸上与身上的皮肤,一寸寸割下。
银铃之声似从帷帐之中传来,伴着声声欢愉,全是缱绻的影子。可那个女人不是她,她不过是替着人家承欢罢了…
如此腌臜龌龊的故事,若只留在暗夜深处,却也无伤大雅。此时却赤果果地摊在臣子与命妇们眼前。信国公府的脸面丢尽了,她仅存的尊严也被践踏得体无完肤。
那鹤舞还在继续,她隐隐见到了幺妹手上的白玉戒指,目光便不自觉地挪去了皇帝手上…
舞未完,她自起身与人一福,“臣妾有些不适,想先行告退了。陛下。”
“皇后…”皇帝欲言又止,似想要说什么。
可她什么也不想听,话落,便紧紧扶起江羽,往殿后小道退了下去。
第40章 秋雨(15) 疏离
皇后离席, 坐下百官命妇愈发鸦雀无声。只那鹤舞的曲乐还在继续,殿上舞动着的人,也顿时与方才一派融洽的寿宴显得格格不入。
陆亭绥不觉心头一紧, 只目光只远远随着星檀的身影, 一同退去了殿后。
早几年间,幺女月悠与三皇子之事,传得满城皆是, 他便不甚赞同。今日月悠竟当着朝堂众人与皇帝献美。且不论这是要拿她长姐的面子, 还是要拿陆家的面子,这于她日后的名声, 又能有什么好处?
陆亭绥转眸回来, 却见对面座上的长孙谦端着酒杯,与他微笑一敬。
他与长孙谦素来没什么好交情, 此时敬酒,长孙谦无疑正也看着陆家这场笑话。
陆亭绥自觉面色无光,垂首不做理会。见得一旁的国公夫人秦氏,面上亦有几分踌躇, 他隐忍得整晚,终咬牙吐出句话来,“这便是你疼来的好女儿啊?”
秦氏亦觉理亏。“妾身不知月悠会有此举动。”
陆亭绥未再多言, 只冷笑着自顾自饮酒。
众人却忽见上座皇帝也起了身,与大总管江蒙恩交代着几句, 方也快步退下席间。
那鹤舞将毕,陆月悠本还有贺礼要献上,对那离席的背影唤了两声“陛下”,无人理会。却听江总管笑道,“陛下亦有些政务处理, 请各位大人夫人们继续饮酒赏宴。”
殿外,秋风忽地凛冽了些,带着些许北方来的寒意。那些冷风灌入衣襟,贴着心口徜徉着一会儿,心绪方能平静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