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太后也是昨日方收到秦氏的来信,这才让安德厚去细查了一番。可方才她稍加试探,便见星檀如此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 只得叹了一声气道。
“哀家知道你尚且介怀着皇帝与月悠的事儿,可万寿节宴上,你也不必那般驳了皇帝的面子。如今皇帝迁怒月悠,若她往后时日都要虚度在冷宫,你又如何与家中父母交代?”
“交代什么呢?”星檀淡淡抿了一口茶水。
她的承乾宫里不见了人,江羽自与她来说过。她只是懒得管那姑娘去了哪儿,许往养心殿里伺候人家去了呢?她哪里好去管。
可听姑母说起幺妹是被皇帝禁足在了冷宫,她却平静得没有一丝情绪。谁知道又是哪一出呢?
“交代什么?”太后言辞中已开始严厉起来。“哀家替你铺路搭桥,让月悠入宫替你蒙宠。此回她被皇帝冷落,岂不是你这为人长姐的无能?”
“如今,又让外人说起你与皇帝不睦。那是君王,是你的主子。女子在后宫中的依靠,靠得牢牢的,诞下子嗣,在后宫方有你立足之地。”
“清煦尚还被发配在江南,月悠又落了冷宫。想先帝还在位之时,哀家何时让信国公府受过这等委屈?”
廊亭中顿时一片寂静,落叶之声,犹能入耳。
凌烨将将行来廊亭脚下,虽不见二人身影,却将太后这一席话听得清清楚楚。
江蒙恩却见主子摆了摆手,示意停下。二人便在这儿继续听着。
听得姑母终说出心里的话,星檀忽的释然,只缓缓道来。
“姑母是好皇后,星檀自愧不如。”
“可姑母奉承了一生的道理,到头来,又得来什么好处?”
她缓缓抬眸,看向对面妇人的眼里。
幼时,她便少与这位长辈往来。每每入宫,以都是跟着阿兄来探望元惠皇后。
阿兄早些年从商,买下来京城最大的酒楼,奉先皇之命,每每后厨来了新食材,出了新菜样儿,都会与元惠皇后送来一份儿尝鲜。
而那位嫁入皇家的姑母,被锁在那深宫宅院之中,仿佛早已不再鲜活。
眼前那双深陷下去的眼眸,却颤动不已,似是难以相信她一向听话乖巧的好侄女儿,会这样质问于她这个长辈。
星檀笑着抿了抿唇,看回来手中茶盏,里头大片儿的叶子,正因旋涡打着转。她的语气十分平和,却字字诛心:
“这寿和宫,不就是姑母的结局么?”
“骨肉分离,幽禁深宫。牵连国公府得罪新皇,叫阿爹在朝堂上举步维艰。星檀若遵继续循着姑母的意思活着,后果岂不是一样?”
“姑母的人生,已经被自己亲手毁了。便放过星檀的吧。”
她抬眸看向廊外缓缓飘落的枫叶,“秋日颜色好,冬雪皑皑,春来恣意,夏乘凉。姑母好好抬眼看看这些,不必再觊觎星檀往后的路了。”
太后此下的面色几近苍白,嘴唇颤抖着,却无力反驳。她虽被幽禁在寿和宫,奴才们却依旧将她捧着抬着。从来无人敢与她说这些话…真是她的好侄女啊…
星檀将太后的脸色看在眼里,却激不起丝毫怜悯。就像她的好姑母,也从未怜悯过她一样。
她起了身,正往外去,却回眸再看了看那位光鲜又苍老的妇人:“姑母想要的太多了,星檀定会让姑母失望的…”
许是太久无人踏足,这廊亭往下的小石阶,生了好些青苔。她扶着江羽的手不觉紧了紧。而行来亭台之下,却正撞入那双鹰眸之中,那双瞳孔微颤,带着些许疑惑和追问。
她闪躲着垂眸下来,听一旁江羽与他作了礼数,方道,“江公公,我们回宫罢。”
人影消失在眼前的时候,凌烨尚未回过神来。几日不见,好不容易养得圆润些的面颊,似又清瘦下去了几分。那双深眸中的淡然,更让他心中一凛。
他忽想起将将大婚的时候,那里面,原是有星光的…
这皇城冰冷,即便是亲生的姑侄,也不过剩得一层利用与被利用的躯壳。他本该做好她的依靠的…
还是江蒙恩一旁提点了声,他方挪开两步,本还要往那廊亭中去。
可那处廊亭里,除了太后已多了一人。
四十有余的妇人,靠在一个太监怀里,哭得十分委屈…
他虽早听得宫中传闻,今日却是第一回 亲眼见到。
这还是他的好继母么?当年信国公府最尊贵的女儿,何时如此轻贱自己,竟与个老太监吃起对食儿来…
他不打算再往前去了。不想看见,也不想扰着。只要太后安安分分,这安德厚,许给了她又如何?
他转身往外去,边吩咐着江蒙恩,“通知东厂,宫中与安德厚通消息的人,彻底些,都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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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近午时,玉清茴早早便在承乾宫门前候着星檀了。这连日来,帝后不睦的消息,在前朝后宫传了个遍。
皇帝那边怎样,玉清茴管不着也不想管,可皇后娘娘这边,心情好不好,有没有按时吃饭,她唯有多多上心了。
星檀回来的时候,正见玉妃在门前候着。许是终于摆脱了姑母的期盼,她心情轻松,拉着玉妃入了偏殿,又让江羽宣了午膳。
经得上一回,御膳房不敢再怠慢了承乾宫。那些言说帝后不睦,可流言不辨真假,又有谁知道,陛下会不会那天心血来潮,再去了承乾宫用膳呢。
玉妃见人心情好,自也不问方才寿和宫里的事儿。听闻得承乾宫里少了个人,可那不关紧要的人,又关她什么事儿。
展旗端上来一个精致的木盒,玉妃亲手揭了开来:“中秋快到了,这如意楼的新品月饼,清茴不敢独享,拿来与娘娘一道儿尝尝。”
木盒里躺着的小点心,一个个做得精致可爱。总共十二双,是依着生肖来作的。那点心面皮的颜色更是各异,有常见的酥饼皮,也有糯米、水晶、奶香、紫米。叫人一眼看去,便有了食欲。
星檀捏着来个奶香的兔子月饼,正轻咬了一口,觉着里头果酱味道新奇,忙问着玉妃,“什么馅儿?”
“每个都不同。清茴也不是很清楚。娘娘那个是什么味道?”
“酸酸甜甜,香气可人。”
玉妃同拿了另一个兔子月饼,一口下去,奶香与果香四溢。“确是奇怪了,以前没尝过。”
星檀抿了抿唇,笑道,“如意楼的东西,总能别出心裁。”
话刚落,脚步声从屏风后传来,明黄的身影行进来的时候,内侍的通传都没有一声。江羽跟在皇帝身边,与她微微摇了摇头。
星檀心知肚明,是皇帝不让通传,江羽自也无法违抗皇命。
只是皇帝又来做什么?
玉妃忙起身与皇帝作了礼,可方才娘娘面上尚有几分笑容,此下也都沉了下去。万寿节那夜的始末,她从宫人口中,听得七七八八。
信国公府乃京中有名的言情书网,陆二小姐当众魅君讨欢,莫说娘娘这个长姐,信国公的面子也是挂不住的。除此之外,陆二小姐年少时,又与皇帝有过些许情缘。那日当着娘娘面儿,想要旧情复燃,娘娘许是有些吃了味儿…
玉清茴只能知道得这么多,便听皇帝免了她的礼数。
凌烨入殿许久,玉妃都尚且知道礼节,皇后却坐如泰山,丝毫不动。他来陪人家用膳,唯有与自己寻了个台阶下。
“玉妃在也好,便一道儿用膳。”
“……”玉清茴听得出来,陛下这许是来服软的。可娘娘一双目光垂在桌案上,并没有要迎着人的意思。她自只好先落座回来,见皇帝起了筷,她方也与皇后夹菜。
“娘娘爱吃的糖醋排骨,多用些。”
星檀方吃下一口,却见碗里又多了一块儿,糖醋排骨…
“瘦了,多用些。”皇帝话里,温声软意。
她自夹起多了的那块儿排骨,“不慎”落在了案上。“脏了,臣妾便不用了。”
玉妃却见皇帝眉心一拧,想来娘娘话中深意,陛下也听得明白。看皇帝落了筷子,席间一度无声,玉妃只好打起来圆场。
“昨日得陛下恩典,臣妾见了父亲一面。这是父亲从宫外如意楼买来的十二肖月饼,陛下也尝尝?”
凌烨目光落在那木盒里,“这宫外的点心,确也做得精致。皇后可尝过?”
“娘娘与臣妾方一道儿尝了个玉兔奶香的,娘娘还说,那其中果酱,很是别致。”
凌烨还犹豫在那些不同的生肖之间,却见皇后抬手来,替他选了个撂在了他碗里。
“这哮天犬,三心两意,黑芝麻馅儿的。”
“……”会骂人,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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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秋雨(17) 高塔
入了夜, 一场大雨下得淅淅沥沥。
疏影阁地方本就不大,院中摇曳着的老梅残影,如在风中起舞的妖魔。
陆月悠抱着樽檀木的观音像, 将自己蜷曲在佛台底下。佛殿里两盏长明灯, 便是这疏影阁里唯有的两盏灯火了。
她不知自己这佛台下窝了多少个日夜了。
这疏影阁里,连阳光都是冷的。
陆月悠也是那日被江总管送进来之后,方听院子里那疯癫的老嬷嬷说, 这疏影阁可不是什么好地方…
西殿住过先帝的淑妃, 当年意图谋害元惠皇后,被先帝赐了毒酒, 最终肠穿肚烂, 不得善终。而东殿里住过吴家姐姐,她是认得的, 早几月因满门被皇帝流放抄斩,不堪受辱,将自己挂在了院子里那颗最老的梅树上。
佛堂的门,却吱呀一声被人推开了。
男人颀长的身影, 出现在门前。手提着一盏宫灯,带着一身萧瑟的风雨。
她本能地爬了过去,抱起来人的膝腿来。“求求你, 救…救我。让我见见陛下吧。”
“二小姐…”那声线温润却又冰冷。
陆月悠却轻易认得了出来,“小江公公…”
“嗯。”
那身影缓缓蹲了下来, 借着屋内摇曳的灯火,陆月悠终看清了那双狭长的眼眸,眼里温润却没有一丝情绪。那清冷的脸上,带着些许的笑意,却只会让人愈加发了寒。
“你…你来做什么?”陆月悠清醒几分, 江羽是承乾宫里的人,是长姐的人。
“是娘娘让奴才来,与二小姐送些用度的。”
陆月悠却见他从身后,拎出个黑色的包裹。
“哼。她来与我送什么东西?”她不信。长姐该恨她的,恨她在万寿节上拿了她的面子;恨她纠缠陛下不放;恨她…恨她换了她的命数。
江羽悠然将包裹放落在地上,“这些,是二小姐在承乾宫里用惯了的被褥垫靠、一些酥饼胡饼、过冬用的汤婆子,还有二小姐自小便喜欢的薄荷糖。”
“……她,她这么有本事,怎不让陛下放我出去?”长姐让人送这些来,是来嘲讽她的,还是让她好好在这儿呆下去?
江羽笑了:“陛下的意思,娘娘又怎么好置喙呢。二小姐不太听人劝,走到这一步,许是陛下也想让二小姐想想清楚吧。”
“想清楚什么?”她想得还不够清楚么?她就是想留在皇宫,留在陛下身边,不必独宠厚爱,不过一方宫苑便已足够容身了。她有什么可想的?
面前的人却摇了摇头。嘴角抿着一抹笑意,提着那盏宫灯,起了身。
外头那疯嬷嬷听得动静,嬉笑着冲了进来,见得地上的包裹,一把翻了开来。
里头的薄荷糖先撒了一地,疯嬷嬷捉了一把塞进嘴里,而后又捉起一个胡饼,对着江羽的背影连连磕头。
嬷嬷疯笑着:“淑妃娘娘显灵了,吴妃娘娘显灵了。谢娘娘赏赐,谢陛下恩典。”罢了,又看向江羽,“陛下今夜可要留下?奴婢这就与娘娘梳洗去…”
陆月悠心疼那些饼子被疯嬷嬷糟蹋。她已经好些日子没吃过好东西了。送进来的饭菜,不是发了霉,就是又馊又臭。
她爬着去抢了一把薄荷糖,揣进衣襟里,又摸来了个酥饼咬了下去。她看向立在门前的江羽,嘴里囫囵不清:“你要她别高兴,母亲会救我的,还有姑母太后。”
那抹身影却没再答话,撑起来时的纸伞,消失在了门外萧瑟的风雨之中。
……
寝殿内燃着最后一盏烛火,桂嬷嬷已来劝了三趟,让主子早些入睡。星檀却依旧不紧不慢翻着手中的画册子。直到门前被敲响了三下,她方起身来,寻了出去。
江羽将将收了雨伞,立在门外,笑容温和,与她一揖:“娘娘让奴才办的事儿,都办好了。”
夜里这么大的风雨,星檀也未曾料及,见他左右肩头都被沾湿了,便忙吩咐了桂嬷嬷。
“去与江公公煮碗驱寒茶来吧。”
“不必劳烦嬷嬷。”江羽推却,之后与星檀拜了一拜,“外头风大,娘娘身子不好,回殿内歇息吧。”
星檀抿了抿唇,却有几分愧疚。“辛苦了承羽哥哥。”
“娘娘不必挂在心上。”那人少许抬眸起来,“能在娘娘身边伺候,已是江羽的福分了。”
“那便都不要客气了。”星檀笑了开来,“承羽哥哥也早些回去歇息,赶紧换身干净的衣衫吧。”
“诶。”江羽应声。
等桂嬷嬷徐徐合上了房门,他方转身而去。在这皇城中,再见得那双眼眸的时候,他便念想着能常伴在她身边的有朝一日了…只是眼下的时日须得过得再慢些,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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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午膳,星檀未许给皇帝多少脸色。许是在承乾宫里吃了一鳖,皇帝之后便未再过来。
星檀的得了清静,只江蒙恩亲自送了几回御寒的贡物,便与星檀旁敲侧击地提起,“陛下这几日出了京城,往南郊,亲自为西南平匪的神机军践行去了,是以未曾过来探望娘娘。”
星檀左耳进右耳出,忙着陪还曦练书法,去围场与小马驹驰风上马鞍、上铁蹄;忙着与玉妃去华庭轩摘了熟柿子回来,做了好些糖霜柿饼饱饱口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