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过得几日,小德子从玉和宫里来,传着静太妃的口信儿,想请星檀过去,与小祈王作作伴儿。
来了玉和宫中,星檀却没见到小祈王。寒暄过后,静太妃便拉着她,径直往后院儿的小暖阁里去。
小暖阁里一张方台,一小炉炭火,燃着合花线香。时节分明已将入冬,屋内却似初春一般。
皇帝临出行前,许了静太妃娘家的姐姐来宫里住几日,陪静太妃说说话。静太妃关中人,性子安逸,原先帝在位的时候,便安分度日不争不抢,这才被皇帝特地留在宫里,照顾着小祈王。
静太妃笑看着星檀:“人老了,也没几个同好。见得几回娘娘,便觉着心里欢喜,今儿斗胆叫娘娘来凑个腿儿的。”
星檀见得那方台上起好的马吊,便不觉笑了出来。在江南的时候,她也尝陪着祖母打马吊的。祖母在马吊上的技艺精湛得很,星檀的月例钱,便都供去祖母的钱袋子里了。
“星檀打得不好,太妃可得手下留情。”星檀边在桌旁落座了,边问起静太妃。“这好似还少了人呢?”
“小德子去请了,玉妃娘娘也该在路上了。”
马吊打到快要午膳的时候,小祈王方被安小海牵着回来。小人儿敦敦跑来她腿边:“皇婶您可来了,皇叔说,给我们备了好吃的。”
见得从外跟进来的那抹明黄的身影,星檀方知这场马吊,许是打得上了当。
去了趟沙场,皇帝肤色变深了些,虽将盔甲换回了龙袍,却依旧挡不住那一身的仆仆风尘。
小祈王高兴,星檀得哄着,又给静太妃留了三分薄面,方未提前请辞。
御膳房总管肖丰禄领着一干内侍,送来了大盘小碟儿的点心。听肖总管说起,星檀方知,这些都是从如意坊里特地请了糕点师傅回来做的。那日的玉兔月饼,也位列其中。
玉兔月饼口味别致,星檀持起一个来试了试,果真和原先的一样。“这馅儿是什么做的?”她问起肖总管来。
肖丰禄早早作了准备,答话道,“回娘娘,这其中是一味叫菠萝的果子。是南海之外进贡来的,炒熟了做成了果酱,方包在这月饼中的。”
星檀幼时也尝过菠萝。先皇赏赐来国公府中,颇为稀罕。可吃得果酱的味道,还是头一回,便就觉着新奇了。
小祈王早一个个地将那些甜点尝了遍。皇帝却立着一旁,并不做声响。星檀懒得与他对上眼神,只陪着小人儿吃饱喝足,方与玉妃一道儿辞了别。
一行往承乾宫回,玉妃来吹着耳朵风儿。
“不过与陛下提过一回,娘娘喜欢吃那玉兔月饼,便将如意楼的糕点师傅都请回来了。陛下是上了心思的。”
星檀看了看玉妃,“你是帮着他来说话的?”
“他待着别人好的时候,我们都不知道呢。”
“如今后宫中都知道,二小姐被陛下送进了疏影阁,已是给了教训了。娘娘可还是介怀着万寿节上的事儿?”
星檀垂眸落在脚下的青石板上,“清茴,可真是我太过计较了?”
那些过往,她从不在人面前提起,这些时日与玉妃相处如姐妹,方敢与她细说两句。
玉清茴听得那鹤白裙与白玉扳指的事儿,自也有些听不落耳了。只紧了紧挽着星檀的手,忿忿念道:“呸,我就不该替他说话!”
入了夜,又下了一场小雨。
寒风夹着湿雨,桂嬷嬷将寝殿内外的门窗,都合得死死的。道是若染着身上,定会湿寒,来年痛手痛脚。
殿内生着炭火,江羽与星檀从宫外寻了些新的画册回来,星檀正翻着。却听得外头冉公公来传话,“娘娘,陛下来了,娘娘可要迎驾?”
“便说本宫已经睡下了。”
凌烨正随着冉公公在殿外,听得那寝殿里的声音,心中一冷,又见那殿内的烛火果真一同跟着熄灭了。
他无声自哂了番,方负手行开。
之后一连着数日,凌烨每每夜里来这承乾宫,都无一例外被她拒之门外。他倒也没了脾气,却让江蒙恩在偏殿里摆了张楠木案台,每回来,带着些棋书兵书,看上小半个时辰。果真累了,再回养心殿睡下。
只是朝堂上亦不太平。他将将送走宁志安之子宁捷往西北平乱,北疆辽人又再次入侵犯境,眼看战事在即。他如今为一国君王,不能冒然亲征,唯有送玉将军与沈越北征而上。
他让礼部预备了一番祭祀典礼。大相国寺中,尚供奉着骠骑大将军与那场大战中的英灵,临行之前,他须得替玉将军与沈越,祈求在天将灵佑泽新帅,出师大捷。
入了冬,天儿越发阴沉了些。江南的冬天虽也阴寒,却不似京都这般。
行兵打仗之事,原本皇后并不必同行,却是因得玉妃想在父亲出征之前,再见父亲一面,星檀方打着陪同皇帝来祭祀的名号,与礼部准备了整个月,今日便带着玉妃一同来了相国寺。
祭典礼程,她记得十分完备。上回在稽山未能完成的,今日便随着皇帝,一道操持得有礼有条。
凌烨自然知道皇后自请随行,是有另有所图。可体谅到玉家父女分别在即,便也没与皇后计较太多。待随行武官们合了礼,他方往寺中高塔去。
星檀记得礼部送来的所有礼程,都是要与皇帝一起。见皇帝往那高塔中去,她不自觉便紧着脚步跟了上去。
临行到高塔门前,前头的人方侧眸回来,淡淡吩咐,“皇后不必跟来。”罢了,又见他看向一旁沈越,“沈将军在此保护皇后。”
沈越一拜,领了旨意。方将星檀拦在了门外。
星檀这才明白,这已经并非礼部的礼程。她想起来什么,看向沈越,“沈将军,不想去见见清茴么?”玉妃该早依着她的安排,在山下禅房,与玉老将军叙旧了。
提及玉妃,沈越神色闪躲,垂眸叹道,“是瞒不过娘娘,不过还请娘娘勿要伸张,以免陷她于险境。”
星檀笑了笑,“本宫若要害她,今日便不来了。只是出征在即,今日机会难得,沈将军便随本宫一道儿吧。若有人问起,沈将军就说是保护本宫去与玉妃会和,便就万无一失了。”
“多谢娘娘。”沈越低声作答,却依旧担心着隔墙有耳。可见皇后已行去了前头,他方忙跟紧了些。
“娘娘不想问,陛下去高塔作甚?”
“为何要问。”星檀答得慢不经心。她本是觉着礼程尚未结束,方随着他走了那么远的路。
沈越叹了声气,却道,“娘娘不问,那些事儿便就藏着陛下心里,谁也不说。”
“那便让他藏好。”别让别人费心。
“……”沈越见接不上话,只得干脆沉了声儿。
临行来了禅房,星檀方做主,去敲了敲门。玉老将军从里头出来,见是皇后,忙做了武将之礼。“老臣多谢娘娘照顾清茴,有得娘娘眷顾,老臣此行北征,也能多放心些。”
“玉将军莫客气。清茴也照拂了我不少。”星檀看了看身后沈越,“玉将军,本宫可否请您借一步说话。”
玉石峰自知道沈越的心思,女儿在后宫之中,未承圣恩之事,方也如实与他说了。若非此前与皇家的误会,玉家与沈家许早就结下了姻亲。
他早作了打算:此回若战胜回朝,他定用战功说服皇帝,放清茴归家。再想办法成全二人的缘分。
“皇后娘娘言重。此处风大,臣便送娘娘去那边休息。”
星檀微微颔首,与玉将军行出了禅院。沈越见二人离开,方往禅房中去了。
那禅房临着湖水上的北风,确有些寒凉了。玉将军将星檀送来的这处小阁楼,背着湖水,到是能眺望见那边的高塔。
星檀在窗前的小案旁坐下,僧人送上来热茶。星檀自与玉将军先斟了一杯,方与自己满上了。
却见玉将军对着那边的高塔,拜了三拜,似十分虔诚。星檀没敢打扰,只等玉将军祭拜完了,方问起,“那边可是有将军的先人么?”
玉石峰叹气道,“娘娘莫要忌讳,那高塔中供奉的,是大周开国以来,战死沙场的将领的骨灰。听起来许是荒唐,那该是我等武将死后的无上去处。”
“……”星檀只觉这话说得重了些,“玉将军定会平安归来,不必如此悲观。”
“并非悲观,能战死沙场是武将们的荣耀。”
星檀却见玉将军面上果真带着几分笑意,一双明锐的眸光,直直望向那高塔顶处,只接着道:
“陛下的先师,骠骑大将军,还有跟了陛下十载的七位副将,如今已都在那处安眠了。老臣…终有一日,也要与他们会一会。”
“……”星檀这才似是知道了什么,皇帝是去祭拜他的先师与副将的。藏着心里的东西,便是那场大战么?并肩而战十载的人,一夜之间悉数别世,唯独剩下的那个,或许会背负着罪孽活着吧。
这小小的同情,持续了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待与玉将军再回去禅房的路上,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已说好了要做陌路人,又与她有什么关系呢?
可待沈越从禅房出来,她依旧没忍住确认了一声,“沈将军方说的,陛下入那高塔,是去祭拜先师与已逝的副将们的?”
沈越怔了一怔,“娘娘…是猜到了?”
“是吗?”她没答话,只等着沈越的答案。
沈越颔首道:“这大相国寺,陛下来得勤。每每都要在高塔上呆上大半日。娘娘可记得陛下指上的白玉扳指?”
“……”她怎么会不记得,那是种在她心口的一颗毒草,碰不到的时候无关痛痒,可每一回碰到,那毒素便会蔓延心脏。
“玉本洁白无瑕,上头染了副将们的血色,陛下方一直戴着。”
第43章 秋雨(18) 木头
星檀心口似被什么尖锐的东西扎了一下, 然而不过一阵晃神,她又再次恢复了十分的冷静。
再是染着他副将的血,那也是他与幺妹定情的东西。东西戴着他身上, 沈将军以为的意象, 许也只是冰山一角呢。
此时正有小僧上来说话,“斋房已备好了斋菜,小僧是来请客人们移步, 过去用午膳的。”
星檀这方与玉妃同行, 随着小僧,往斋房里去。
为避嫌, 沈越与玉将军则由得另一位小僧引路, 从一旁竹林,同往斋房。
寺院中男女有别, 星檀与玉妃在被安顿在了东侧厢房。厢房不大,案上仅三五斋菜。房内的小窗却是敞开着的,方用过一碗素面,吃下几口斋菜, 星檀便从那小窗里,远远看见皇帝被僧人领着,往西边的上厢中去。
那眉宇之间的深邃, 似从未散去过。负手而行的时候,依旧一身英武。
她的目光悄然落在他右手的扳指上。虽见过许多回了, 她却从未留意上头染过了什么血色。许真如那些不可揭开的伤疤一般,被藏在不得见人的角落罢…
回到皇宫的时候,已是午后申时。星檀这日操持了整个晌午,又错过午睡,将将到了承乾宫, 体力便有些撑不住了。桂嬷嬷伺候着入了榻,一觉醒来,已是傍晚。
用过些晚膳,再与丘禾银絮猜了会儿谜,便已是亥时。冉公公如往日般又来通传了声儿。
“娘娘,陛下来了。已在偏殿里读书了。”
星檀也如往日一般答了话:“知道了。”
冉明听得里头主子的话,只得摇着头叹着气,回去与偏殿里复命了。
凌烨等来那后院儿里的回话,只习以为常地读起手中的兵书来。白日里他事务繁忙,抽不出时日。若她要一直介怀下去,他便也只能每日得来这小半个时辰,过来远远地陪陪她罢了。
江蒙恩多添了一盏烛火来,又替主子燃上了一支从养心殿带来的龙涎香。殿内渐渐萦绕起浓墨般的香氛。
桂嬷嬷却来了偏殿:“娘娘让奴婢与陛下备了碗安神茶来,陛下请用。”
凌烨目光从书本上微微挪开,扫了一眼那嬷嬷,嬷嬷手中的那镶银丝白玉茶碗,很是精巧,是皇后常用的款式。他却不觉心头一拧,想来是让他早些回养心殿安睡的意思?
他暗自哂笑了声,“放下吧。告诉皇后,朕喝完便走。”
“……”桂嬷嬷怔了一怔。她自幼看着主子长大的,主子若要与人置气,那定是理都不会理会的。今日却让她来送了安神茶…这位皇帝陛下,到如木头榔锤一般,敲都敲不醒…
桂嬷嬷也不便多做提点,只应了声,方了退下去。回到寝殿,再与主子一说,果见主子眉间微微一蹙,方吩咐道:“那我们也早些歇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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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冬至,天气渐冷。院儿里的树叶都落了,唯剩下一片稠密而苍白的枝桠。
江南的冬至,星檀是要与祖母和二叔一起吃糯米糍粑的。也不知今年宅子里的糍粑,是什么口味。皇城之中的习俗与江南大同小异,一家团圆,要吃的却是金银元宝(注)。
即便这皇城中各怀鬼胎,并不似什么一家人。星檀还是受皇帝所托,筹划起这场冬至家宴来。
各宫苑的妃嫔收得家宴的帖子,多数是欢喜的。就连将将解了禁足的裕贵妃,也开始挑起柜子里不同出处的狐裘来。
远在景和宫的徐嫔,自让司衣坊新作了一身衣裙,想与众姐妹再争一争艳。
玉清茴却并没有什么争艳的心思,由始至终,她便从未心系过皇帝,而阿爹如今受得重用,她在宁妃面前也不必再做小伏低。更让她心安的,还是沈越那日留给她的一句话。
“等我回来,我定与陛下将你要回来。”
与玉妃一样,宁妃亦早早打消了承宠的念头。自入宫以来,陛下看都未曾多看她一眼,再加上她上头还有裕贵妃这尊主子要奉着,即便陛下的心思真能从皇后娘娘那里抽出来,她父亲官阶屈于长孙大人之下,她便不能与裕贵妃争抢这荣宠的位置。
得来冬至家宴的消息,宁妃却早早往惠安宫中跑了两趟。一边帮着裕贵妃选衣裙、选头面,一边打听着皇后那边的消息。
“承乾宫里那位,似是连新衣都未做。许是还与陛下置着气呢。”
“那又怎样?”长孙南玉看得通透些,“如今陆月悠也不顶用了。陛下宁愿日日往承乾宫里被人冷着大半个时辰,也不愿来你我宫中,喝杯热茶,睡回暖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