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檀在等着朕。”
“……”江蒙恩听得怔了一怔,却也答不上话来。可主子好歹肯歇息了,能在梦中见见娘娘也是些许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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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新年,正是内务府中最忙碌的时候。若是换做平常,忙碌的该是为宫中后眷预备新年的用度与家宴。可今年,新年之事无人问津,张斯伯忙着的却是彻查先前惊扰皇后胎象之事。
依着那施太医的脉案,十二月初三前前后后的事件,也大体如斯。张斯伯一早便拟好了文字,正晌午,便让人往养心殿内通报了声儿。
他自己则寻来内务府后院儿,打理打理那几颗云松,一并等着养心殿传召便是。
这冬日里,云松容易沾灰。每日清晨得洒些清水,那松针叶子看着方才可爱。他年过不惑,早已无心后宫纷争,冬日里养松,夏日里养蚕,到底成了多年不变的习惯。
正持起剪刀,打算修剪修剪那松枝叶子了。身后却传来女子的声响。
“看来张总管今儿心情好,真是难得。”
张斯伯回头,见得那女子进来,举止不俗,姿容端庄。与平日里不同的是,发髻侧簪了一朵桑白的冬花。他草草看了一眼,便收回来目光,继续给云松剪枝。
“邢姑姑是为皇后娘娘簪的花吧。”
张斯伯叹了声气:“娘娘也是去得蹊跷,年岁尚浅,还未来得及享福呢。”
“为人奴婢,自要为主子守孝的。”
邢倩行了过去,伸手去接了张斯伯手中的剪刀过来,“这些事情,可不该劳您做的。奴婢来便好。”
张斯伯却见眼前人微微抿着唇,那双眉眼本就清透,今日看来尚有些许玉珠流转。可他早过了年岁,动心这事儿,早就不知何物。
“杂家记得元惠皇后在的时候,邢姑姑尚仅十六七,便已替皇后将琐事打理得紧紧有条。这些枯枝烂叶的事儿,自然难不倒邢姑姑的。”
“元惠皇后虽走了,杂家还得看着娘娘的三分薄面。邢姑姑今儿来是有什么事儿,便直说无妨罢。”
邢倩原也正等着这话,手中的剪子顿了一顿,方继续剪着枝的动作。
“奴婢是想来问问,张公公要与陛下上奏的供词,可已准备好了?”
张斯伯答得不紧不慢:“养心殿要得急,可往去传话的人还没回。听闻昨夜养心殿闹了一整夜,陛下许还在休息呢。”
他活了这些年岁,看穿人心并非难事,更何况是个他亲眼看着长大的小丫头。
眼前人手法儿灵活,心思细腻,打理得他那几颗小云松,精致可爱,虽非动情,他心中自也有了些许意头。
“恕奴婢冒昧,想问问张总管,是如何禀报十二月初三前后之事的?”
张斯伯道:“那几日并无大事,只是国公夫人上了帖子,想入宫探望皇后。可许是母女之间因疏影阁里那位起了些许冲突,方冲撞了小皇嗣啊。”
“不够…”邢倩下手利落,直将长得最高的那一枝条儿,狠狠剪断了去。
张斯伯只觉心头一疼,“邢姑姑,怎不够了?”
“张总管得与陛下说,是宁妃让人替陆月悠传信给国公夫人。挑起事端,方冲撞了娘娘胎气。”
“哦?”张斯伯并未吃惊,邢倩怎么想,他早也猜得几许。
“那送信的内侍,不是还在张总管手上么?”
“人受了刑,早就末了气儿了。邢姑姑这可是要为难杂家了…”张斯伯笑了笑,却去探了探那持着剪刀的手来。
邢倩并未闪躲,另一手去抚了抚发髻间的那朵冬花,“张总管心里清明得很的。若此事儿成了,奴婢以后日日为张总管簪花。”
“这话可重了。”
“杂家半只脚都迈进棺材里的人,可享不得那些香福。不过盼着有人陪着吃个饭,暖个榻…其余的,自也不会为难姑姑。”
“那阿倩便替娘娘多谢张总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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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隆冬(19) 白绫
凌烨这一觉睡下, 便又是一天一夜。
梦中,他陪着阿檀回了趟江南,见过了江南陆府的那位老太太。老太太当面和颜悦色, 背着阿檀, 却将他说道了一遍。
“你可没好生待我的阿檀吧?”
“嗯。日后不会了。”他应着。
江南日子闲散,他陪着阿檀夕阳下在西湖泛舟,朝霞中看钱塘江大潮。阿檀的肚子一天天大了起来, 他轻轻抚摸着那里的动静。小娃儿一下一下, 踢在他的掌心里…
“这么用劲儿,该是个小皇子!”阿檀弯着眉眼, 望了望他。
“嗯。”
“若是个小皇子, 阿檀还得替朕生个小公主。”
生得和她一样的小公主,方好陪着他身边。
可醒来的时候, 她们都不在了。
天色已然大亮,阳光充斥着整间寝殿。推开窗去,冷冽的气息钻入身体,让梦中的温存逐渐消失殆尽。
江蒙恩入来, 忙捡了件披风护来主子身上。却被主子抬手挡了挡,“与朕更衣,传膳养心殿。”
听得主子打起了精神。江蒙恩自也放下几分担心。依着吩咐去办了。
凌烨暗自抚上案上放着的那只檀木匣子, 垂眸静静打量。
“阿檀,你再等等朕。”
晌午天清气朗, 张斯伯被宣来养心殿的时候,已是快要午时了。听皇帝问起十二月初三前后后宫动静,张斯伯自将昨夜连夜改好的供词,呈了上去。
“十二月初三一早,奴才等人捉得个在疏影阁外头徘徊的可疑小内侍。严刑拷问之下, 方将事情都交代了。那人连夜刚从宫外回来,正是与疏影阁里那位陆家小姐,往信国公府中送了封信件。”
张斯伯再接着呈上了,十二月初三国公夫人的拜帖。
“陛下,这是承乾宫中寻来的。还请陛下过目。”
“施太医的脉案中说,娘娘本身胎气不稳,许正是被这拜帖冲撞。”
凌烨翻开那拜帖,却见那拜帖中,信国公夫人因得陆月悠之事,处处怨责皇后。善妒、无情、不仁,那一字字映入眼帘,他心中气息翻腾,难以压制。不觉喉间泛着丝丝腥甜,又被他生生吞咽了下去。
他竟从来不曾知道她有一个这样偏心的母亲。然而陆月悠深处冷宫,何德何能送得出信件。
却听得张斯伯再道,“那小内侍之事,奴才当时已通报过娘娘。且娘小内侍身上的家徽,也送到了娘娘手上。”
他垂眸落在案上静置着的那枚宁家家徽上。
“宁妃…”话从齿根之间嘶摩而出,“朕得去会会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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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了夜,淑仪宫中愈发冷清了几分。自从玉妃带着展旗皇后一去不返,东殿的内侍婢子们,便觉着整间淑仪宫,亦有几分阴森森的。
宁妃坐在镜前,正拿着支螺子黛描着眉。
见主子时不时地疯笑,阿梨无奈试探了试探,“娘娘,天色迟了。不如早些就寝吧。陛下也不曾来过我们淑仪宫,娘娘又打扮给谁看?”
“给她看呀!我的好姐姐。”
“裕贵妃娘娘也好些日子未曾宣娘娘过去了。”
阿梨只觉主子这般,许是不会歇息的。自打皇后与玉妃都出了事,主子的神志便已有些不大清晰。阿梨只好问着,“要不,请方太医再来与娘娘开一道儿安神汤吧。”
“不准请!”宁妃忽的瞪圆了眼,阿梨虽自幼伺候在她身边,亦有些被吓到了。
“我才不要吃那些苦药!”
殿内忽的一阵冷风,多添了几分阴森。宁妃害怕极了,一把往阿梨怀里钻。
“是她们回来了。阿梨。”
“快让她们走!”
“宁妃是要让谁走?”
房门猛地被人推了开来,门口的那人声音沉着,比那冷风还冷。
宁妃认得来人,已然有些发了抖,直落落当着他面前跪了下来。
皇帝一身黑色狐裘,冠发精致,只一双鹰眸中,清冷得骇人。她从不敢如此打量他的面色,若不是被镇住,定然早早闪躲开去了。
男人却弯腰下来,抬起她的下巴。“你方才说,要谁走?”
她颤抖着,看了看外头,笑道,“您不知道啊,玉妃和皇后娘娘,夜夜都回来我这儿呢。”
男人手掌一挥,一个巴掌已落在她面上。
阿梨这才反应过来,来的是谁。除了皇帝,那身后还有内务府的张总管还有都领侍江公公。
阿梨扶起来主子,又忙在地上叩首:“陛下息怒,娘娘近日精神不大好。已经叫了方太医来医治过数回了,依旧不见成效。娘娘说的都是胡话,陛下莫当真。”
皇帝已行来殿内,房门被人从外合上了。
阿梨从未如此接近过龙威。自家主子虽是娘娘,可也不过是宫里的一个摆设。阿梨再清楚不过了,比起陛下,主子更要讨好的人,一直是裕贵妃娘娘。
可如今,裕贵妃娘娘似也将主子撇开了…
凌烨将将见到人,便已发现宁妃的不对。身为宫妃,再怎样也是注重自己容貌仪表的,可宁妃今日,胭脂花乱,眉目妆容不清,发髻凌乱,显然已不是正常模样。
“方太医是如何说的?”他问向仍在地上跪着的那小婢子。
“太医说娘娘忧虑过度,开了好些安神汤,可也不管作用。”
小婢子话没完,宁妃从地上爬了起来,不知哪里捧来了个锦盒,送来他眼前,“姐姐赏我的。陛下看看我今日的眉描得好么?”
“到还有心情用螺子黛…”他暗自念了声,方再看向那人眼里。
“朕是来问你。皇后腹中的胎儿,可是你算计的?”
阿梨听得这话,忙往地上拜着不敢起来。
宁妃冷笑着,“胎儿?”
“皇后娘娘的胎儿,是国公夫人给惊吓掉的!”
“与我没关系,与姐姐也没关系。”
“没关系…”
“可你竟然知道。”
施成的脉案尚且在太医院从未上报。太医院牵连受贬那日,皇帝便让东厂暗卫将人都清查了一番。如今那姓许的药官,已在镇抚司中,将偷看脉案通风传话之事全都交代了。
一旁阿梨已然瑟瑟发抖。
宁妃却依旧理直气壮,“姐姐在太医院里有耳目呢,长孙家神通广大,什么都知道…”
阿梨忙着求情。“陛下,主子如今疯疯癫癫,那些都是玩笑话,不可当真的。”
凌烨冷笑了声。他本还想让她认罪得个明明白白,如今看来,没有废话的必要了。他弯身下去,凑在人耳边,“你待长孙家,很是衷心。可他们还用得上你么?”
这话似戳中了宁妃的痛处,方还嬉笑着的一张脸,顿时拉长了下来。怀中紧紧搂着那盒螺子黛,委屈道:“姐姐说,以后有好东西都分我一份的。”
“哦?”
“确是好东西。螺子黛千金一两,这里头的雪蟾精更是千金难求。”
他在北疆时便听闻,胡人善用这雪蟾精惑敌人心智。若只用一回两回,只使人致幻,并不危及性命。可若日日用上,不出半月,便能要人性命。
方那螺子黛将将被送来他眼前,他便辨认得出那雪蟾精的味道。而眼前的宁妃,却还丝毫不知。
他只觉可笑。
与长孙家作犬狼,却得了个兔死狗烹的下场。若宁志安知道他这女儿是如何没的,不知对长孙谦会如何相看?
宁妃笑着,看着怀抱里的螺子黛念念,“连陛下都说是好东西。”
凌烨只凑着宁妃耳边,话语声小得一旁的小婢子都听不到。
“谋害皇嗣是七族之罪。所以,你也别怪朕,先让人去了军中,给你阿兄一个痛快。”
“……”听得阿兄二字,宁妃忽的怔了一怔。这才镇静下来几分,看着眼前的人,“陛下方说什么?”
“朕说,你阿兄帅亲兵做了逃兵。已被贺习景贺将军斩杀在豫州了。”
“……没有。”
“阿兄得了援兵,打了胜仗了。父亲的信中说的!怎么会是逃兵?”
“求陛下明察,求陛下明察,求陛下明察。”
宁妃叩首在地,似已全然清醒。那螺子黛也被她撇开一旁。
凌烨却起了身,“你消息倒是很灵通的。那便在这淑仪宫里,等着的消息,看看如何?”
说罢,他从地上拾起那盒子螺子黛来。
江蒙恩已在外推开房门,从主子手中将那证物接了过去。又听得主子吩咐道。
“宁妃与裕贵妃,禁足各自内宫,不得探访。违者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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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这日,天下起了纷飞大雪。
因得皇后之事,宫中无人敢庆贺。内侍与婢子们各自吃了顿好饭,除了侍奉主子的,多数人早早便睡下了。
唯有静太妃的玉和宫里,为小祈王做了一顿合家饭。可桌前空空荡荡,亦只有祖孙二人,到底十分冷清。
凌烨去了那茹亭,迎着北风,让人摆了一桌江南酒菜。他喝着酒,阿檀吃菜。
江蒙恩从楼下来,见得这般阵仗,忍不住想劝。可却只得先将要事与主子禀明了。
“陛下,淑仪宫里,宁妃娘娘没能熬得过去。今儿傍晚的时候,在寝殿用白绫自尽了。”
凌烨抿了一口酒,并非意料之外。又抬手指了指那湖面,“朕答应过皇后,山西进贡的那批烟火,留着除夕夜里来放的。你去将这事儿办了吧。”
“诶。”江蒙恩应下。却忙又从袖口里抽出那封皱皱巴巴的信纸来。
“陛下,这是宁妃死前,手中紧紧拽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