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宁志安上请的奏折之中,却替宁捷鼓吹神机军得了援兵之后,如何神勇抗敌。他一眼扫过,一个字都未读得进去。
而长孙谦却似有所察觉,奏折中与宁家撇清了关系。又道是西北旱灾,长孙谦带着另外几个同僚,联名上捐家中财物,往西北赈灾云云。
不过都是些苟且之辈…
却还冠冕堂皇,当自己忠孝仁义…
岂不好笑…
江蒙恩端着汤面与参茶伺候了上来。
“陛下,您三日没怎么吃过东西。太医说,不可急食。先用用看,不够再让御膳房加来些。”
他扫了一眼送来的吃食,没多留意,只继续看着手中奏本。然而持起筷子,将将含下一口汤面,那牛肉的香气飘入鼻息,却让他猛地一口吐了出来。
江蒙恩忙伺候来茶水,“陛下,可是不和胃口?”
“牛肉…皇后不能吃。”
他口中念念,方卸了筷子,“撤了吧。朕不饿。”
“这…”
江蒙恩犹豫着,“那不让他们做牛肉的便是。奴才这便让他们再送些热粥来。”
“皇后平日爱吃什么?御膳房可知道?”
“诶。该是清楚的。”
“那便依着她的口味做。”
江蒙恩退了出了大殿,寻着门前候着的小内侍,支开人去御膳房,吩咐下了皇帝方才的旨意。
待人走了,江蒙恩方转向一旁的候客室里。
邢倩端坐在小案旁,案上摆着皇后托付的那只檀木匣子。皇帝早几日在承乾宫的时候,吩咐不见外人,这事儿便一直拖到了现在。
见江蒙恩进来,邢倩与人做了礼,“江公公,可有与陛下禀报了?”
“邢姑姑,且还急不得。”
“还是待陛下用些食下去,杂家再与你传个话吧。”
“听江公公安排。”
*******************************
第60章 隆冬(17) 孩子
邢倩记得娘娘的话, 这盒子本是等宁捷将军大胜归朝时,方要交给皇帝的。
可她等不及了。
元惠皇后虽也早逝,可也受得先帝宠爱一生, 还为先帝诞下了三位皇嗣。
而她的主子呢, 芳华之年,为人所害。她不会将主子的死归咎于什么大火,若非宁家用主子的名声咄咄相逼, 主子也不会自请上桂月庵清修。
既然做了, 便要担当。她一个后宫婢子尚且知道的道理,身为正三品大元的宁志安又算个什么东西?
她轻轻抚摸着那个檀木匣子。
那日娘娘坐在妆镜前的一幕, 犹在眼前…
江蒙恩入来, 已是大半个时辰之后。
“邢姑姑,陛下有请了。”
大殿内却是邢倩熟悉的果木清香, 人都没有了,倒是开始念怀起来了。邢倩只在心中暗自嗤笑了声,却听上首已开口问起。
“江蒙恩说,皇后有东西让你交给朕?”
邢倩将手中那檀木匣子举过头顶, 却在案前跪了下来,“娘娘生前嘱托奴婢,待宁捷将军凯旋归朝之时, 再将这件匣子交给陛下。可如今娘娘早逝,奴婢不敢再多做欺瞒。请陛下明鉴。”
话落, 手中的匣子已被江蒙恩接了过去,送去了皇帝案上。
那匣子是南海檀木所制,以往放在坤仪宫中已有些年岁。凌烨只觉眼熟,抬手支开盖子,却见得里头静静躺着的一对虎头小鞋。
虎眼晶晶, 活灵活现,小巧玲珑的两只,尚不足半面掌心。
什么意思…
他猜得些什么,却又不敢确定。
那夜温泉池浴,玉床缱绻,暖帐春香。他抱着那温热的身子,在她耳边轻问,待身子好了可要给他生个小皇子…
一个可怕的猜念,让他忽的有些不敢再看那双小鞋了。他唯有看向下边跪着的邢姑姑。
“这是什么?”
“前阵子陛下因战事繁忙,娘娘便压着施太医,未敢与陛下禀告。这是娘娘早前替小皇嗣准备的…”
“小皇嗣…”
这三日来断食断粮,早已消怠下去的气息,此时已提到了心口上。
“皇后有孕?”
江蒙恩亦有些惊讶,皇后有孕之事,从未传来过养心殿。此刻方才说起,这怕是要获责的。江蒙恩看向跪在地上的那人,却见她垂眸沉色,镇定如常。
“回陛下,娘娘从养心殿回到承乾宫那日,便发觉有孕。只是娘娘身子尚未调理妥当,那小皇嗣…”
皇帝已压不住气息咳嗽起来,“怎了?”
“施太医已竭尽全力,也未能留住。”
“未能留住…”
心口气急已然难以遏制。他忽的明白她为何走得决绝,是他伤了她…那些避子丸,伤了根本,他又不曾好好待她。
咳喘之间,话语却脱口而出:“什么时候的事?”
“那日陛下往和盛园赴宴,奴婢曾来替娘娘请过陛下。”
和盛园那日,承乾宫来养心殿里请他。他不曾问过她是什么病,如今才知道她是失了孩子。他若曾多问过一句,许也不会让她心灰意冷,一心往桂月庵替父家挡罪。
什么都迟了,孩子没了,她也没了。
喉中腥甜顿时喷涌而出,鲜红的血色洒在那活灵活现的小鞋上,似是那小人儿的怨恨…
失去意识之前,耳旁江蒙恩的声音已有些远了:“快、快传太医…”
然而皇后温柔的话声却在耳边渐渐靠近了。
“那陛下先忙。星檀在寝殿等您。”
“陛下,星檀还有话要与你说的…”
“可是星檀的事,让陛下忧心了?”
黑幕之中,他一一答着她的话。
“好。”
“什么话,让朕听听。”
“不会,阿檀的事就是朕的事。”
见得她一对笑靥微微翘起,他方算是安下了心。
**
夜色沉沉,亥时的钟鼓响了起来,寝殿内明晃晃的烛火下,依旧人影重重。
太医院一直忙碌至此,施针用药,艾熏药香,办法用尽,方见得床榻上的主子缓缓睁了眼。
凌烨此时已然心口亏虚,无力多言,手脚也如失了知觉般,麻木不堪。目光停留在空白的床帏顶上,他却清晰的知道,屋子里都有哪些人。
太医李旭自说了些医嘱,道是将将肝气犯心,才咳血气急。李旭又让他安心休养,莫再动气云云。
他也不知自己听到了没有,只本能得抬手指着榻前一干人等。
“让你们照看着皇后的身子,却无一人知道她有孕?”
皇帝话中如沉着一柄沙锤。
李旭忙领着太医院众人,齐齐在龙榻前跪了下来。“陛下,娘娘有孕之事,并未传召臣等,只让施成一人照料。臣也是方才让人去翻看了施成写下的脉案,才知道此事。”
凌烨缓缓撑起身子,虽有江蒙恩扶着,却也只能空空荡荡靠去了床头。“脉案上如何说的?”
“依着那脉案,施成曾替娘娘保胎了小半月,可十二月初三那日,娘娘气息受了冲撞,方才小产…”
十二月初三,确是和盛园大宴那日。他想着她的疼,气息便无法平顺。
“什么冲撞?”
“是谁冲撞了她?”
他心中依稀有个答案。是长孙家和宁家让人传出去的那些污言秽语,还是他们的好女儿心存不轨要置他们的孩子于死地?
“这…施成脉案上并未写明。”
“江蒙恩。”他喘息难平,压着咳嗽吩咐下去。“叫内务府他们彻查。”
他指向面前跪着的一干人等:“太医院院首李旭,管治不力,降职三级。其余人等,一同连带。”
李旭一时也有口难辩。若施成还在,许还能寻得个人来挡罪。可偏生施成为救皇后而死,此下已死无对证。唯有等内务府彻查,他方能替自己和太医院有所分辨。
李旭只好领了旨意,率众人退下。
江蒙恩却捧着那檀木匣子送回来榻边。“陛下,这匣中还留了样东西。”
凌烨咳嗽着,见得那檀木匣子,心中便是一阵绞痛。半晌方接了那匣子过来。轻轻抚摸过那双小鞋,手中紧着的拳头慢慢展开,方探向匣子底部。
一枚圆形的徽章,刻着凤鸟图腾,中间一个“宁”字再明显不过。若他没记错,宁家出身淮北一代,那里的古人曾以凤鸟为图腾。这是宁家的家徽。
匣子是皇后让邢姑姑送来的,原打算在宁捷凯旋之际方让他知道。而匣子里的东西,自然也是她精心布置给他的。
不必内务府查明,皇后已告诉了他谁是凶手。
这是她留下唯一的话了,她是想让他,替他们的孩儿报仇。
江蒙恩一旁候着,自也知道皇帝手中拿着的是什么。原本他还有所顾虑,主子触景伤情,念着此物便会想起皇后,这檀木匣子,他本是不愿再拿进来与主子看的。
可方邢倩在外一席话,却让他无法拒绝。
“娘娘受了冤屈,赔了性命。”
“腹中小皇嗣亦去得不明不白。”
“江公公是通情达理的,想必是不会替宁家瞒着陛下的。”
他自然不会。他亦是有心的,便不能看着皇后枉死。陛下如今将所有事情都怪责在自己身上,有个仇敌来怨恨,该才不会继续如此折磨自己。
至于宁家,在皇后自请往桂月庵之后,便已是强弩之末。这点,宁尚书许再清楚不过了,如今不过垂死挣扎,倒不如死得其所一回。
江蒙恩接着与主子道:“陛下,萧肃萧同知大人,自认护驾不利,已自贬镇抚司为囚,还等着陛下发落。”
凌烨思忖之间,已将那枚家徽扣入掌心,身体似已不是他自己的,只被最后的恨意驱动着。
“让张琪领他来见朕。”
第61章 隆冬(18) 对食
天明的时候, 天色依旧阴沉。
药官许昌因将将从太医院下了值,正打算从安定门出了宫。
昨日夜里,整间太医院的太医都被贬了职, 不必多做打听, 也知道是因得早前皇后娘娘落胎之事。
他一个小小药官,不必背上那连带之责。只是因着身上这小小官职也是与长孙家求来的,早些时候为了还恩, 他便帮着裕贵妃打探了些太医院的消息。
许昌因心中有亏, 自想着此回出了宫,便告上病假, 得好好躲上几日的风头。正如往常一般行来安定门前, 却见得几个正也出宫办差的小内侍,被西厂同知卫萧肃搜查。
他谨慎着, 远远观望了会儿,却见一小内侍被搜出来个圆形徽章,便就被萧肃的人带了下去。他心觉不妙,从身上摸索出来那同样的东西, 直扔去了地上一角。
上回宁家耳目替贵妃问他来要皇后娘娘的脉案,便要以此为信物。怎知道如今,成了惹祸的玩意儿。
他整了整衣襟, 直了直腰背,方继续往那安定门去。本以为已经撇清了关系, 可还未行到门前,却被人拦了过去。
见得来人一身玄色锦衣,许昌因自知是东厂的人。忙与人一揖,“不知小的可是哪儿挡着大人的道儿了?小的正下了值,预备归家。”
“可是他么?”眼前人身姿矫健, 问的却不是他,而是身后的小药童。
“诶。是许大人没错。”小药童亦是侍奉在太医院的,平日里与许昌因不过多几个照面。
“许大人,有人见您前阵子,总往施太医的药房中去。镇抚司想请您回去问个话呢。”
“这…可没有的事儿。”他自然知道施成那药房里有什么,便就忙着否认。
来人却道,“您这身上的官职,也是长孙大人托人引荐的吧。”
“……”许昌因没了声儿,该认的,却又不敢认。东厂替皇帝办事儿,这官僚往来被他们知道,着实寻常。
“那就有劳许大人与我们走一趟。”
“若要我等在这安定门前动手,可就不好看了。”
**
养心殿
江蒙恩又再续了一盏热茶,送来了案上。见得主子还在疾笔写着什么,唯有再劝了劝,“陛下一夜未睡了,还是去寝殿里歇下吧。太医嘱咐过让您静养,您这可都熬了一整夜了。”
却只听得主子问起:“华清来了么?”
“华侍卫已在外头候着了陛下。”
“传进来。”
凌烨目光淡淡,将写好的密函合上,扣入折子里。待江蒙恩将人领了上来,方与案下华清道。
“你带五百精暗卫,往贺习景军中一趟,朕有件事须得你亲自去办。”
华清一拜,接下那封密旨,方循着门外去了。
凌烨这才起了身,扶着江蒙恩往寝殿去。他还得养着这副身子,才能办好接下来的事。
寝殿内,冬日白晃晃的日光透过窗棱洒了进来,越发显得一片空空荡荡。他指了指窗户底下一角,那里原摆着皇后几个衣箱,此刻却什么也不剩。
“皇后的东西呢?”
江蒙恩扶着人,只好解释,“娘娘搬回承乾宫那日,便让我等将东西都送回去了。”
“……”
什么时候,他竟然不记得了。
“叫他们搬回来。”
“……”江蒙恩讶异了一晃儿,方忙接了话,“诶。奴才一会儿便让他们去办。陛下莫再多思,还是早些歇息吧。”
“好……”他答应得如一个孩子。
一整夜忙忙碌碌,吩咐下去东西两厂的差事,又修书与贺习景,处理宁志安之事。他终于能睡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