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寺中的火苗,渐渐蔓延去了山林。胡康安立在高处,正负手观赏着这一场烂漫无边的景色。
他自幼便喜欢看火。
胡家没人将他放在眼里。主母欺辱他,父亲轻视他,唯有将他带大的婢女待他好,可她最后也成了父亲手中的玩物,不堪受辱撞死在了柱子上。
那婢女死后,仍被主母唾骂,遗体不能入胡家的祠堂,只好在野外烧成了灰烬。
从那时候起,他便喜欢上了大火。
好似只有在那一刻,他才能与那婢女善意的心思和柔美的身躯,融为了一体。
他看着眼前的大火,微微笑着,学着木偶戏中的傀儡起舞。那是他仅有的沉醉,能优雅地展示他的躯体…
“什么人?”
身后赫然一声女子的声音,他寻声看了过去,回头却见是个两个小尼姑。
“你…你在这儿做什么?桂月庵不得有男子擅闯。”
那说话的小尼姑生得娇俏,白皙的皮肤在火光下,似发着一圈柔光。这让他想起那惠安宫里的人,比起她,这小尼姑尚且差远了…
他并不打算开口解释,脚下步伐飞快,已闪到二人之间。一手一人,提着便往慧竹苑去。
是时候该去看看那个女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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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上的松枝与柏木被风吹得沙沙作响,星星点点的积雪顺势落下,洒在星檀身上的蓑衣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响声。
星檀强撑着意志,被玉妃和丘禾扶着往前走着。拾若与展旗举着火把,一前一后地照着光亮。
山中的积雪化了不少,脚下小路上满是泥泞。星檀的绣鞋早就打湿了,走来半山,脚趾也被冰水泡得几乎没了知觉。
背后的火光越来越弱了,直至消失不见。山脚下小镇上的灯火,却依稀在眼前闪耀。
拾若说,这条路不必惊扰禁卫军,直接通往那小镇。
这一场大火,该将所有都烧尽了。
世间不再有他的皇后,也不再有陆星檀…
他会给自己取个什么谥号呢?她有些好奇。
元惠皇后逝后,先帝曾整整三月不曾早朝,对外称病,无法起身。后来才有宫人传出,先帝是躲在坤仪宫中画梅花。
一颗一颗的画,一遍一遍的画…
画好了,便都摆在元惠皇后曾用过的暖榻上。
皇帝会么?她不确定,也不愿去想了。她太累了,对抗脚下的冰凉已经用尽了她所有的意志…
天快亮了,那小镇就在眼前。她的意志却越来越模糊。玉清茴的声音在耳边唤着她的名字。
“阿檀?”
“阿檀?”
这几日来,她们已相称小名了。她在心里应着她,可喉咙中已经发不出来任何声响。
“我们就快到了。你再撑一会儿。”
“嗯……”她应着,也不知清茴听到了没有。
身后忽的一声惊叫,是展旗。她的反应慢极了,还是清茴回身过去,她方再听得一声惊叫。
展旗已被撂倒在了地上。男子身形魁梧,一袭黑色斗篷,不知什么时候,从后头的山路跟了过来…
“是谁?”她问不出声,只能由得清茴问出口来。
“你是谁?跟着我们做什么?”
男子揭下襟帽,缓缓抬起眸光。星檀只觉,他是盯着自己的的,如一头豺狼正盯着自己的猎物。
清茴已拦在了她身前,丘禾也将她再扶稳了些。拾若举着火把跑了回来,见得那人亦是一惊。男人的五官在灯火下扭曲如鬼魅。
拾若撞了撞胆儿,一把将火把朝着男人扔了过去。大喊了声,“愿主娘娘快跑。”
星檀哪里跑得动,只被丘禾扶着走动了两步,便因得慌乱,摔倒在了雪地里。
玉清茴自幼跟着兄长,学过些许武功招式。与那男子动起手来。可那毕竟只是招式,于一个武艺不凡的侍卫面前,只能节节败退下来。
二人闪躲之间,星檀却在那男子腰间,见得禁卫军的腰牌。
禁卫军…不是派来保护她的么?
怎么会来要她的性命?
她不得其解,也来不及猜测。玉清茴已被一掌打中,摔去了另一侧的雪地里。
拾若挥着拳头,还要上去。
星檀终于喊出了声,“别去!”
迟了,那人手里明光一闪,匕首已经插进了拾若的胸膛…
完了…
“小师姐…”她虚弱地喊着。
男人将手中的拾若扔去了一旁,像是弃开什么废物一般地轻易。那匕首晃过她眼前的时候,星檀合上了眼…
眼前全是宣王的影子。
少年一身银盔,手持长剑,挡在了她和祖母身前…
可惜这一回,他不会来了。
耳旁再次传来铿锵之声的时候,她心中燃起希望,再次睁开眼来,果有长剑挥舞,正与那把匕首短兵相接。
“保护人。”那持剑的人,一身便装,正回眸过来与她身后的随从们道。
她看到了那双熟悉的、细长的眉眼,剑舞之间,那人紧着双眉与她道。
“起来。跟他们走。”
她再次发出了声音:“承羽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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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隆冬(15) 不疼
夜半, 一场大雪悄然而至,纷纷扬扬的雪花,终让漫天的山火恢复了平静。大雪下了整整一日, 直至将大火的灰烬都掩埋入了雪里才算是停歇了下来。
夕阳将半边天际染成绯色的时候, 三千禁卫军方将皇帝护送至了桂月山下。
凌烨从南边赶路,已走了最快的小径,然而将将行至山下, 却只见那护送皇后入桂月庵的同知卫萧肃来报。
“陛下…”
“昨…昨夜山中大火, 末将等赶至庵中救火,可火势实在太大, 寺中庵尼依旧伤亡惨重。”
“皇后呢?”眼前的萧肃不敢抬眸, 言辞闪躲,已让他感觉到些许不对。可他来不及计较, 他得先找到她。
“娘娘…娘娘…还未寻见。”
萧肃不敢多言,整整一日过去,他的一千精卫着实已将桂月庵翻了个遍,活人死人都翻了出来, 若如今还寻不见的,便唯有那些化成灰烬的冤魂了。
却只见得皇帝从马上一跃而下,便直往那烧毁的山门前去。他为西厂都督张琪左右手, 也曾多护圣驾出行。然而今日皇帝的背影中,却透着几分他从未见过的惊惶。
萧肃一时不知跟好还是不跟好。皇后在大火之中许已不幸…他自知这是死罪。
凌烨心中似有感应, 昨夜那场噩梦不虚,是皇后在与他求救。可他终究没赶得上,眼前桂月庵只剩下黑压压的一片废墟,显然已了无生机。
他唯有将希望放去一旁簇在一团的女僧眷们身上。
“皇后呢?”他拎起一人衣襟,直问着。
“愿…愿主的慧…慧竹苑也烧了…”静圆惊魂未定, 眼前的人一身戎装,她并不知道是谁。唯有这一身威严压下来,她竟连话也说不圆了。
昨夜,她本以为让僧眷护着禅房便能无事,谁知火越烧越大,小尼们死的死伤的伤,最后,她不得不喊醒酒醉的静安师长,扶着人往外头逃。
好不容易逃了出来,诺大的一间桂月庵便只剩下了寥寥几人,哪里还找得到什么愿主?
却听得头上的男人缓缓念道,“烧了?”
扣在她衣襟上的手掌一松,她已被一把扔去了地上。耳旁传来长剑出鞘的声响,悲鸣如鸿,手起剑落。
“烧了,那你们还活着做什么?”
静圆看到自己的血喷涌而出,失去知觉之前,只听得赶过来的红衣内侍一声,“陛下息怒…”
“陛下…”静圆来不及再想到别的,已倒去地上咽了气。
剩下几个女僧眷受了惊,连忙退去了住持身后。
凌烨见了血,已然红了眼。一抹翡翠的绿色忽的在僧眷之中一闪而过,在这些吃斋念佛的女尼中间,着实太过显眼。
他将人拉了出来,却闻见一股诺大的酒气,掀开那尼姑的衣袖,皇后常用的那个翡翠玉镯,却正戴在这尼姑腕子上。
“你说,皇后呢?”
静安自酒醒之后便就在寻她的拾冬。可从那烧焦的灰烬里翻出来的都是焦尸,拾冬也不见回来。她早失了魂,直指了指西侧停尸的平地。笑道,“许和我的拾冬一样,死了…”
静安说罢更是狂笑起来。耳旁男人的低吼却直将她震了回来。
“你胆敢诅咒皇后?”
静安只见眼前那双鹰眸如被火烧红了一般,她不自觉地颤抖,“老尼…老尼不敢…”话未落,脖子已经没有了。
凌烨手中的剑,直指到了慧慈面前。“你也没让人救她?”
却见那老尼镇定盘坐,口中念念着咒法未停,直至剑尖逼去了她脖颈之前,老尼方缓缓开口,轻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愿主心慈,早几日还与贫尼议下了与将灵们超度的法会。若愿主真往西天极乐,亦会为世尊坐下大善菩萨。还请施主节哀。”
“……”节哀?笑话。
他踉跄几步退了回来,手中的剑也随之落去了地上。她还没死,他结什么哀?不过是一场大火罢了,她有手有脚…还有婢子嬷嬷护着,怎么会逃不出来?
“陛下,萧同知寻得了桂嬷嬷与娘娘身边的婢子银絮…”江蒙恩的话轻声在耳边,似是怕打搅了什么。
“人呢?”
那桂嬷嬷不是信誓旦旦要护着皇后的么?她都活着,皇后又怎么会出事?
“在西边停尸的地方…”
“……”他顾不得那么多了。只往那边寻了过去。还未走到跟前,已然听得桂嬷嬷的哭声。
人是跪在一具尸身之前的。他已然没了知觉,唯倚着江蒙恩伸来的手,扶着走了过去。
尸身被盖着白布,却依旧掩不住扭曲的肢体。焦黑的手指紧紧曲着,似想要捉住什么。
疼…他只觉全身都在疼。
可他不信。
“你跪什么?起来?”他尚有一丝底气,质问桂嬷嬷道。
桂嬷嬷抬起头来望着他,双眼已哭得通红。
他那最后一丝底气,也正缓缓从他身体里抽离。却听桂嬷嬷哭着道。
“昨日小姐发了高热,昏沉得很,我便下山寻施太医去了。怎知道…怎知道会这样啊?”
“……发了高热…”他了无知觉,缓缓重复着嬷嬷的话。他想起她那孱弱的身子,他不该让她来的。
“我们赶回来的时候,慧竹苑已快烧尽了。施太医冲进去要救小姐,也没能走得出来…小姐她…”
桂嬷嬷泣不成声,目光已重新垂去了那尸身上,他顺着她的目光看了过去。却看到那尸身脚踝上的银铃轮廓。
熟悉的叮咚之声,灌入他耳里…
床帏欢响,此时竟撕心裂肺。
他摇着头,“朕不信…”
可就连江蒙恩也在旁道,“陛下,节哀…”
“节哀…”他冷笑着,“节什么哀?”
他吩咐江蒙恩:“叫萧肃去找,她走出去了,一定走出去了。这不是她。”
北边来了冷风,飘飘摇摇地,让这话语声也显得立不住脚。
萧肃却已上了前来,“陛下,末将已让人搜遍了。无人生还…还请陛下节哀。”
凌烨再看向那尸身的时候,脚下踉跄。他跪了下去,声响中溃如泥浆。
“朕错了,阿檀。”
“朕不该让你来这儿。”
那躯体扭曲着,该有多疼?
他将人抱了起来:“不疼了,我们不疼了。”
江蒙恩候着一旁,心中亦不是滋味。待天色渐渐落入了夜幕,北边的风再凛冽了几分,江蒙恩方听得主子淡淡对那尸身道。
“你冷不冷?朕带你回去。”
柏树的枝叶被积雪压断,哗啦啦地响了起来。凌烨抱着那尸身上了大辇,又让人寻了厚褥来,将她裹好。
一路积雪埋了好些山路,车轮轧在雪上,咯吱作响。从黄昏走到日出,大辇方停在了皇宫门前。
“陛下…”江蒙恩在外劝了劝。
“礼部已备好了凤棺,陛下可要请娘娘入棺安寝,也将娘娘好送往大相国寺中超度?”
“滚。”
“让他们换小舆来,朕要带皇后回承乾宫。”
“……”江蒙恩顿了顿口气,不知如何作答。却听得车里的人斥道,“还不去?”
小舆载着帝后回来承乾宫门前的时候,礼部一行大内官也已候在了门外。
凌烨抱着人下了车,却看到了他们准备的那副棺材,那老木头看上去一派死气,冰冷的没有一丝温存。他不忍看向怀里的人。
“别怕。朕让他们生些炭火来。朕陪着你,不会冷的。”
“……”一行内官听得这话,彼此顾盼。皇后娘娘不幸薨逝,可陛下似已有些失了神志…
还是听江蒙恩一声呵斥。
“你们还不与娘娘准备准备。”
“娘娘畏寒,去取些羊绒厚毯来。一会儿灵堂里,还得烧上炭火。”
几个内官这才退下忙碌去了。
江蒙恩已来劝道,“陛下,便让娘娘躺下吧。这么颠簸了一路,娘娘也该累着了。”
“好。”凌烨望着江蒙恩,好不容易答得轻巧。
“她该累了,让她歇息歇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