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他确有好长一段时间,不曾去关注她的喜好。人已嫁到他身边,床帏缱绻,他也不曾去记得。听来却是他没有资格说这些了。
可这些年,他都补回来了。他去过江南几回,吃遍了她爱吃的馆子;又上了安徽佛寺,住了她少时常去的寺院。知道她贪凉,喜欢在溪水中泡脚;也知道她心慈,将小和尚捉来孝敬她的鸟儿放生。
见她竭力躲着,他还是将手覆去了她额上探了探。
熟悉的温热传来,击穿了这三年来的念想。在梦中才有的温度,只叫人不敢相信就在眼前。
触及得那里并不烫,他方收了回来,“那,姑娘好生休息,一会儿记得用药汤,我便不打扰了。”
皇帝起身出去的时候,星檀方将脸回转回来。那掌心余热仿佛还在额上。方才他掌中有些颤抖,她却不敢再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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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阑珊,清风徐徐。
凌烨从客院里出来的时候,脚下却行得很快。方李太医回去请了脉象再回来禀报。那边的病情却没什么好转。晚膳没用上几口,便就入了睡,却还有些发热。
她这间一进的小院儿,伺候的人本就不多。那叫丘禾的婢子原还想作拦,被江蒙恩几句话吓了回去。
她屋子里多了几分药味。人已经从暖榻挪去了床上。那双深眸紧紧合着,眉间不时锁起,让人难以安心。
他不忍去想,她是怎么过来的。
三年前将将小产,便往那苦寒深山里修行。重病在床,还得逃离火海。见眉头又紧了紧,他方去被褥里寻了寻她的手。她再是不想见他,可他不行。
那手有些凉,像冰刀一般在刮着他的脏腑。他又用手背去探了探她的脸颊,柔软却滚烫,像他如今支不起来的心。
星檀昏睡得迷糊,却依旧知道床边好似来了人。那掌心的大小很是熟悉。脸颊上被粗糙的东西划过,也能依稀辨认得,到底是谁。
她不曾梦到过他的,今日却是奇怪了。那双鹰眸好似就在床边,里头泛着通红的腥热。他的声音有些温柔,带着些许滚烫。
“阿檀?”
她却在想,他来做什么?邢姑姑去请了他,他分明没得空闲。她那时哪里都疼,又发着寒,宫中人心相离,她只想见见他罢了。可他是不愿来的。
凌烨却见她眉心拧成一团,只将脸转开朝去了床里。她每每侍寝完,也总爱这样。是那些欢好得让她不堪,也是他叫她不愿见他。
第79章 春芽(16) 先夫
“陛下, 阿檀且由得丘禾照料便好。夜深了,您还是早些回去歇息?”
陆清煦的声音从耳后传来,凌烨方回神少许。
“朕再多待会儿。”他目光并未挪开, 只淡淡回着身后陆清煦的话。
陆清煦方被丘禾请了过来, 本是要作黑脸将人劝走的。此下见得皇帝的情形,自也不忍打扰,方领着丘禾从房中退了出来。
丘禾却也跟着, 问起, “世子爷打算如何?便就让小姐再跟着那位回皇城么?”
他亦是踌躇。三年前国公府想来将人藏着,便是不想星檀再回去了。比起早前姑母想保住皇后位置的意图, 父亲更想阿檀能平安幸福。
可方皇帝声线中沙哑, 鼻息之间似有淡淡水汽。他亦有所察觉,再想起误以为星檀已逝的那段时日, 皇帝尝留宿养心殿,陪着她的衣冠,他也到底有些心软。
他只好回了丘禾的话:“便就看看阿檀自己的意思吧。”
清晨的斜阳落入床帏,投下簌簌的光影。小风从花窗缝中飘来, 清冷得怡人。
星檀缓缓睁眼,却正撞上床边那双鹰眸。人正定定看着自己,目光中带着几丝担忧, 见她醒来,却很快掩饰了过去。昨夜里她只以为是做梦, 这下看起来,好似并不是。
“醒了?”
皇帝的声线沙哑,似一夜未眠。她却有些局促,只忙着去寻床边的衣物。
凌烨知她昨夜子时退了热,便一直睡得沉了, 他安心了些。只一直守着床边,看不够。此下见她如此,便不忍扰着。“别动。我走便是。”
话落之间,星檀便见他已起了身,负一手于身后,往门外去了。
丘禾见人出来,浅浅作了礼数,方忙进了屋子。
“小姐醒了?可好些了?”
星檀却觉昨日那些寒凉都退了,精神也几分好转。却直直望着门外的方向,问起丘禾,“他怎么来了?”
“许是李太医请了脉回去,禀了什么。小姐睡下没多久,那位便来了。”
“你怎也不拦着?”
丘禾为难写在脸上,“拦了,拦不住。那位主儿,一眼看过来便像要奴婢的小命似的。奴婢还去请了世子爷来,世子爷本想劝人走的,来屋里看了看,反倒是自己走了。”
“阿兄他怎也这样?”
“世子爷说,都看小姐自己的意思。”
“……”她来北疆便是要躲着那位,父亲和祖母都知道,阿兄当年也是极其维护的。这下可好,皇帝一来,他倒是先心软了。
在院子里养得两日的小病,星檀身子也好了。只日日里,李太医亲自送来药膳,西湖豆腐羹,竹荪花胶鸡,秋葵山药泥,都依着江南的口味来。
不时又有糕点盒子从客院儿里送来,是鲜花饼。星檀退了一回,第二日又来,却换了个饼皮花样儿。盒子也变了。这大西北的地界儿,也不知皇帝是从哪里寻来的。
她这才留着下来用了两个,玫瑰花香浓郁,饼皮松软,蜜渍甜润,很是可口。只那鲜花饼背后的往事儿,早岁月长河中沉了底,记不起来便也罢了。
这日下午阳光好,星檀身子好了全,方再去了趟江淮绣坊。这几日趁着养病作好的新绣图,正好送去与张氏她们作新样儿。
几幅新制的弥勒与观音描像,是依着上回文老板送来的天竺画卷作的。借着沐佛节的节景正好售卖。
凌烨今日出来得早。陆清煦帮他请来了附近几省的巡抚,这回北疆之行不易,他便一并了解几省民生。
会客的酒楼临着大街,他让江蒙恩包下了二楼,见天清气爽,几人便就临栏而坐。
陕西巡抚上奏今年丰收,还是战后的头一回。凌烨自亲口许了减免三成赋税,好让百姓手有余银。
河南巡抚上奏破偷窃大案,那犯人却是因早前战乱,方沦为草寇。凌烨自许了减免犯人刑罚,还以佳田,望其能改过自新。
如今太平之世,已与登基之时四面楚歌的处境大不相同。他见过父皇的仁政,便也知道此时正该效仿。
茶会将将结束,几位巡抚被陆清煦送了下去,他方起身,临栏望了望繁华的西凉大街。各族酒楼临街而立,大小商铺各具千秋。
这边境之地,能有如此生机,亦与陆清煦这几年带着他的旨意,广纳四周良民,大开西北商贸之路不无关系。他见过贫瘠的黄沙土地,因数年战乱,民不聊生,商贸不举。
今日这般的北疆,正是年少时与副将们许下的承诺。
若有朝一日得疆土太平,孤定劝父皇,睦结临帮,广开商路,叫这黄沙场止于天山,天山内天府太平。
思绪奔涌之间,却听得江蒙恩在身后唤他。
“陛下,文员朗送了个人过来。陛下可要见见?”
他微微侧眸,“什么人?”
“是上回在西风渡口那位乌云仙姑娘。”
“他倒是锲而不舍。”
那舞姬的眉眼与阿檀生得三分相似,这三年刻在脑中的记忆,让他多看了两眼。
“不必见了。”
见主子收回去,江蒙恩已然心领神会,退回楼下,将人“请”了回去。
然而不多时,却见主子亲从楼上下来,脚下匆匆,正往外去。“陛下这是要去哪儿?”
“她今日出门了?”凌烨方在栏前,正望见那抹身影带着丘禾从大街上过。虽说李太医与她请脉,说已大好,他却依旧难以安心。
主子在问话,江蒙恩自知问的是皇后,可却也答不上来。“奴才并未听闻。可若娘娘出门,华清定会跟着。陛下无需太过忧心。”
话落,却见主子已出了酒楼。江蒙恩只好跟了过去。
星檀入了绣坊,绣娘花氏已迎了过来。
“表小姐来了?”
这江淮绣坊多用的是已嫁人的女子,一来手艺好,二来也能让她们帮补家营。花氏在前店里管账面儿,迎客算账全都妥帖。
星檀颔首为礼,“花姐姐。”
“正巧,文老板也来了,正在侧店里,与张姐姐她们看新货呢。”
“我过去看看。”
侧帘掀开,是搁置精品的场子。平素客人们多是百姓,置办些嫁妆、手帕、新生娃娃的小肚兜儿。便少人往这边来。
星檀入来的时候,却见几人都围在桌前。
钱氏正举着几面儿朱红的绣品,在文老板面前说着话。
“这城西王员外家的大订单。裙脚儿上的金凤和牡丹,都是我们家瑞雪亲手作的。文老板看看如何?”
一旁瑞雪扭着手指头,绯红了脸。星檀看出些许钱氏卖瓜的意味,看了看一旁候着的张氏,二人自也心照不宣。
文景渊行商多年,不多得罪人。见得一旁瑞雪垂眸模样,自也心软几分。“这到底是淮南一带才会的绣脚,精致得很。这姑娘手艺不错。”
钱氏顺水推舟,将瑞雪拉来面前,“这金凤如何绣的,你倒是跟文老板说说。”
瑞雪支吾了一阵儿,方顺着母亲的话说了几句。
文景渊听得微微颔首,却忽注意到入来的星檀,自忙过来扶人了。
“怎不再好生养养就出来了?病可都好全了?”
星檀福了礼,“都已好了,劳烦文老板费心。”
瑞雪方话刚说了一半儿,文老板便不听了,只好看向母亲求救。钱氏亦替女儿不平,摆着笑脸又拿着那喜裙迎来了星檀面前。
“表小姐来得也正好。快看看瑞雪绣的喜服金凤,可比得你用过的?”
星檀看了看那喜服,却是精细有余,而写意不足。江南上品多贡往皇城,眼前这绣工,与她之前用过的多少有些差距。
只钱氏这话中有话,意为这喜服她早穿过一回了。她名声在外,却也并不闪躲。
“我那时与人冲喜,嫁得仓促,临时挑的嫁妆,自是比不得这件的。”
钱氏深怕方才的意思,文老板没听懂。只接着道。
“表小姐定说的好话。再是冲喜,您在江南可也是大户人家。嫁人的时候,用的东西定都是上好的。”
文景渊看来几分尴尬。这太守府表小姐嫁过人,又死了夫婿方来投奔表兄的事儿,他确有听闻。可被她亲口应下来,还是头一回。
“哦。”钱氏乐呵着,笑意写在脸上,“那您再看看这喜帕。”
星檀自顺水推舟,将喜帕接来送去文老板手上,“还是让文老板看看吧。”
文景渊掩了掩心中的不安,方举起帕子来左右打量,正要开口将事端引去绣活儿上,身后却有人抢了话去。
“江南高门闺秀的嫁妆,岂是这些能比的?”
星檀心口一沉,却见皇帝已行来文老板身旁,将那喜帕抢了过去。“绣脚林乱,亦无神韵。连画样儿都读不懂,哗众取宠,到底不堪入目。”
钱氏被镇了一镇。
除了文老板和张氏,她在这江淮绣坊好歹也是能说上话的。平素里瑞雪绣得什么,其他绣娘都好声好气。这种难堪的话,什么时候听过,更何况此时正还当着文老板的面儿。
可见得来人衣着款款,是富贵人家,钱氏却又不敢得罪,只好陪着笑,“诶,这位爷一看就是见识过好东西的。”
“几件残次品,便被当做大订?”皇帝再打量了一番这店面的装潢,冷笑道,“有趣。”
文景渊听得其中意思不对,却见人气度不凡,不敢得罪。当着众人的面儿,赔笑道,“客官可是想来下订的?这绣娘我们店中还有更好的。您不妨看看其他绣品?”
听得文老板都如此说,钱氏和瑞雪顿时无地自容。
皇帝却依旧话中冷冷,“无暇下订,只是来寻人。”
话毕,皇帝的目光便挪来星檀身上。“将将病好,便寻来这里。听人捅着过往,岂是好受的?”
方屋内的一派表面融洽,被他一语道破,顿时不安起来。
星檀察觉得不对,方与身旁丘禾示意。待丘禾将那些画纸送去文老板面前,她方作了些许交代。
“本是来与文老板送些新画样儿的。都是依着沐佛节新作的图,您让大家都看看。能不能用得上?”
一旁钱氏与瑞雪的面色,已白成了死灰一般。她亦懒得再呆了,与几人道了别,方从店中出来。
皇帝跟着身旁,如幽魂一般,走了一路。她并未理会,只各行各的。临进来太守府里,腕儿上方被人拉了拉。
“嫁与人冲喜?临时挑的嫁妆?”
“你便是如此编谎的?”
“那大人觉得,该如何说?”星檀不紧不慢,直直望着对面的人。拧了拧手腕儿,方将手收了回来。
“所以,在你口中,我是已不幸病逝?”
星檀眨了眨眼:“先夫早逝,寡居三年。您不是也大葬皇后,入了陵寝了么?”
他赐了她谥号,她便当他已亡。有什么不对么?
皇帝面色拉沉了下来。丘禾却在一旁捂嘴偷笑,被皇帝一瞪,方忙收敛几许。
“民女有手有脚,大人不必时时跟着。”星檀说罢,方福了一福,领着丘禾往自己院子去了。
凌烨看着那背影,暗自念叨:“先夫…”
他竟是想通了些:先夫也好,至少还是“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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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景渊回到家中,已是亥时。他应酬多,喝了些许酒。将将进来自己的院子,却听得管家来报。
“少爷回来了便好,老爷已在里头等您多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