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檀用过晚膳,便扶着丘禾在这别院内走了走。
假山园林,看得有些疲乏,高亭处走过一回,亦觉平平无奇。这府上庭楼建得规格颇高,却总少了几分苏杭的灵气。
只往自己寝间儿中回的时候,却正路过皇帝的厢房。
烛火是亮着的。清风吹过小窗,直将窗下桌上的画轴展了一展。画卷上的女子,一身青色竹服,梳一对绾髻,身落在秋千上,很是轻盈。
她心口似被什么碰了碰。
这院中此下无人,她方将丘禾留在门外,自行了进去。寻得那副画卷来仔细打量,见得女子一双赤脚,脚踝上那只嵌东珠的银丝铃铛,方恍惚知是自己。
画卷装裱虽装裱得精致,画轴却已有些浆水,是用过许久了。
她不记得皇帝与她作过像,即便是她住在养心殿那段时日,也因他政务繁忙,并未有过这些机会。
指尖不觉碰过画中发髻,丝丝扣扣,精致异常。那双眉目,也宛如在镜中看到自己一般。她忽有些领会到,这画像是如何来的了。只是不想,他会贴身带着。
风如过客,飘过窗棱;一缕果木香氛,缓缓飘入鼻息。她不曾注意到来人的脚步声,将将回头,却撞入那人眼里。
“陛下,回来了?”
“嗯。”皇帝再贴近了一步,她方闻见他身上叠着的酒气。
“陛下,饮了不少酒?”
“不多。”手中的画卷已被他夺了回去,那人只微微垂首,往她面前凑了过来。
他双眸在颤动,鼻息已然有些快了,热流扑腾在她面上,仿佛提醒着她危险在靠近。可不知怎的,身体早已不知动弹,唯有言语还能迟缓地反应。
“陛下想做什么?”
他凑去了她耳边,温柔喘息:“想的,唯有你罢了。”
第94章 盛夏(7) 想你
背后传来一阵温热, 她被他掌心一把捂进了他的胸膛里,下巴将将磕在他刻意低垂下来的肩头上,他发间丝丝缕缕的气息, 与点点滴滴的情愫纠缠着, 直渗入了心底。
许该有什么话的,可他一字也没说。
她只听得几声绵长的吸气,似有些贪婪地在吞食着什么。不过一晃, 她肩头被他磕得疼了, 方想推开他。
可他不许,反是将她捂得更紧了些。那掌心在她背后愈发灼热, 连着呼吸也跟着滚烫了几分, 深沉的声线颤抖着落在她耳边,“别丢下朕。”
她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只是出于本能地,伸手去捂了捂他的后背。像安慰一个受了伤的孩子。他却似得了许,大掌扣入她背上的皮肤里,像只失控的小兽。
星檀有些惊了, 只被他这么紧紧抱着,不敢多动。许是身子有些发了颤,方被他缓缓松了开来。那双鹰眸仔细看向她眼里, 温声问着,“吓着你了?”
“不会…”
他的手缓缓落下, 却顺着她的衣袖扶着,一点点地方肯放开。
“是朕唐突了。夜了,你回吧。”
星檀方与人福了一福,垂眸道,“陛下许是有些醉了, 让江公公送碗醒酒茶来吧?”
“嗯。”
听他喉间轻哼,似答得有些敷衍了。星檀绕过人去,见候着门旁的江公公,方多嘱咐了声。“还得有劳江公公,与陛下取些醒酒茶来。”
“诶。”江蒙恩却难听得姑娘予皇帝还有几分关心,只忙多道了句,“陛下方在外应酬那些官僚乡绅,确多饮了几口。这安阳城的酒,与往常有些不同。”
星檀只淡淡再回了声“有劳”,方寻得一旁的丘禾,往自己的厢房去了。
夜里,星檀睡得不沉。不知怎的,她见得了北疆的战场。那是她从未去到过的地方,却隐约记得,是有人写了信给她。
十月十八,黄沙起急,风沙让大周兵士不适,险些中了辽人的埋伏。好在师傅及时下令后撤,暂避锋芒,容后再战。
十一月初一,大雪。沈越埋伏于东侧,孤领赤鑫大军夹攻辽人,大胜。阿檀,很快就能见你了。
十一月十六,天晴。辽人休养生息,不敢出战已半月之久。风清月明,想你。
北疆风雪,如一幅幅广阔的画卷在梦中展开。她心中的那个少年,金戈铁马,持着长剑在沙场张狂…可京中出了事,太子被废,她回了信给他,想让他早些回来,也不知他能多久收到。
从梦中惊醒的时候,她只觉背后已然一身冷汗。落笔在信纸时,小轩窗外正飘着鹅绒大雪,仿若昨日,也仿若隔世。
“小姐怎么了?”
丘禾睡在床帏外,听得动静,方起身来寻她了。
听得熟悉的声音,她的心跳方平复少许。“没,只是个梦罢了。”她缓缓看向窗外,天色已然泛起了鱼肚白。窗外却传来稀稀疏疏的脚步声。
是江蒙恩正随着皇帝,往小别院外行着。
话语声虽小,可此时别院静籁,星檀自听得些许。
“华澜从牧场回来了,带了肉和粮食回来,正在城楼上候着。想与陛下请,该如何放粮。”
皇帝并未多语,脚步急着直往外去。星檀远远望着那抹身影,负手而行,英朗如斯。她也起了身,方吩咐丘禾道,“我们也去看看吧。”
因城外难民成灾,安阳城这几日本就热闹不起来。清晨的街道,扬起丝丝缕缕的薄雾,百姓寥寥几人,只是出来交换些食物。便就愈发清冷了些。
皇帝一行走得快,已早没了身影。
星檀行来城楼下,本还被几个守城的侍卫拦了下来。还是因华清认得出来了她,方让另一暗卫护着她来了城楼之上。
白日的光,一点点爬上了地平线。而城楼下黑魆魆的一片,骚动熙攘着,正是那些饿得已无力哭嚎的百姓,唯有婴孩儿无法停下哭声,窝在母亲怀中,嗷嗷待哺,女人却早已没有奶水了。
城墙正中的门楼里,凌烨正也望着同一副画面。华澜正说着从那牧场探回来的情形。
“那牧场不小,约有三百牛羊。一旁还有些谷物稻场,只粮都是用来喂牲口的,不是精粮,暂且也能用上。属下让他们清点了牛羊的公母。留下奶量好的,继续产奶。其余的宰杀了几头,取其肉。可城楼下三千余人,那牧场,看来也只能维持两三日的口粮。”
“两三日…”凌烨叹息了声,“那便先就着这两三日。”
“你先放话下去,叫妇孺先来领奶喝。那些粗粮与肉碎同煮,一人一碗,不得争抢。”
华澜应下一声,却听主子又吩咐道,“华清查得,城外东边有座灵虚观,城外西侧有间云隐寺。稍后你往两处先行打点,让那边僧眷与道友先行做好接济难民的准备。与他们说,每日的口粮,由安阳城内包送。”
待华澜走开,凌烨方将目光从远处收了回来,又吩咐立在身后的江蒙恩,“一会儿回到别院,将太守府的人都遣退出去。只留我们自己的人把守。”
主子的话,江蒙恩自不多问,只照办便是。却见主子的目光已然落向了别处。
江蒙恩顺着主子的目光看去,却见城楼一角,一身雾紫的丝罗裙,摇曳在清风之中。那女子侧面轮廓精致柔美,只一双目光望着城楼下,似有几分忧愁。
见主子凝神,江蒙恩自未敢再语。不多时,主子果然缓缓往那边靠近了过去。
星檀正与丘禾指了指,不远处大树下,聚集着好些体弱不堪的人。许是生了病,难民害怕起了瘟疫,便将他们弃开得很远。
旧铁与泥沙摩擦的声响忽的传来,往下看去,竟是城门开了一道儿小缝。那打头的侍卫是华澜。身后跟着的几个兵士,正推着两个大桶,由刀剑护着,行去城墙脚下。
“我家大人说,大家稍安勿躁。一炷香后,开始分口粮。一人一碗,不可慌乱。”
人群中一阵嘈杂。听得有食物,有人兴奋得跃跃欲试,有人却早已无力高兴。
华澜方再道,“大人有令,有孕妇人,四岁以下孩童,可先行来领些牛羊奶。”
星檀却见那些妇孺,已被家中夫郎扶了起来。持起手中的碗,抱着孩子,往华澜那边凑了过去。那些怀中的婴孩儿似也看到了希望,忽的止了哭。
众人有礼有条,却也无人再争先恐后。一口鲜奶将将喂入婴孩儿的嘴中,那小手曳起妇人的衣领,紧紧握着,吞咽却不肯停下。
“何时来的?”
皇帝的声音从耳边传来,星檀方揉着湿润的眼眶,看向他眼里:“有一会儿了。”
“是来看他们的?”皇帝的目光,只望了望城楼之下。
“嗯。听闻有粮了。”她笑了笑,“他们都能活着。”
“嗯。”凌烨淡淡答着她的话。
此时朝阳如沐,暖光洒在那对浅浅的笑靥上,清风过境,拂动着她鬓角的碎发。那些梦境仿若成真,他不觉也跟着扬起嘴角。方试探着去寻她的衣袖。
想寻得那只手来,紧紧握在掌心,却被她有意无意躲开了去。
“那边的病患,陛下可也有了打算?”
“嗯…”
“朕说过,你不必忧心。”
“那便好了。”她答了话,似有些欣喜。
他却又见她笑着迎来一步,“方来时见那边有间素面小摊儿,民女有些饿了,陛下可用过早膳了?”
他自垂眸摇了摇头,“并未。”
须臾他方反应过来,补上一句,“朕陪你去。”
第95章 盛夏(8) 皇匪
阳光跨过城墙, 落在城楼脚下。树影斑驳扰乱了些许清晨的宁静,地上的影子随着风声,正浅浅浮动。
“二位要用什么面?”老板麻布衣衫, 笑脸盈盈, 勾着腰身前来问询。
“要碗香笋面。”她说罢,方看了看旁边的人,“大人要吃什么?”
他自也转眸与那老板道, “一样。”
“好嘞。”老板脸上笑得起了褶子。回身过去炉灶旁, 方与老妪交代了声儿,“两碗香笋面。”
老妪拉低了声儿, 掖了掖老伴儿的衣袖, “哪儿来的客人,面相真是好看。那姑娘画里走出来似的。”
老板中正忙活起拉面条儿的活儿来, 低声与老妪解释:“那姑娘唤那位作大人,听闻太守大人迎了两个京官儿进来,好似是来管难民的事儿。”
“诶呦,那可便好了。”老妪切了葱花儿, 又挑着酱汁儿,“外头那么多,可都是人命。太守大人不管不问, 我们在城里住着,也于心不安。”
老板也跟着长叹了声:“是啊。”说罢了, 手中的面条儿在空中扬了起来,不多时,已拉扯了数回,丝丝缕缕如发丝般了。
两万素面上了桌儿,一旁候着的江蒙恩却送上来银制的筷子。帝王出行带着防身, 用来用食,一试探下去便知有无毒物。
皇帝却没接,只去取了两副竹竹筷子,送与姑娘一副。
江蒙恩还想开口劝什么,却被主子一眼看了回去。只好心念着,主子在北疆闯荡多年,许有毒没毒,根本不稍那双银筷子。
那面里笋味儿足,笋也鲜嫩得很。星檀尝得两口,却见皇帝未多动筷子,只好问着,“民间粗鄙小食,可是不和大人口味?”
“不是。”只是这么与她单独同桌吃饭,已是太久远的事情了。单单看她垂眸小口用着面的模样,心渐柔软,更是饱足。被她提了一句,他方也开动起来。
却听她又问起:“那些从牧场运送回来的粮食,可还足够么?能撑住多少时日?”
“只够三两日。”他放下筷子,与她答话。
“那,三两日后,大人打算怎么办?”星檀方看到城楼下景象,本以为是有了希望。可不想,竟如此之短。
“城中有粮,只是有人克扣欺瞒。”
听他惜字如金,星檀却也猜到些许。身为太守,方家上下此时依旧能享乐炫耀,欺瞒之事该也与他们脱不了干系。
“那大人可要下旨?”
却听他笑了声,颇有几分冷意,“巧于周旋,于他们无用。”
“大人是有了打算了?”
她话问落,碗中却已多了些许香笋。是他亲自夹过来的。他声音沉着,凑来她耳边,旁人听不到,只一呼一吸的热度,扰得人心痒。
他道:“说不通,便用抢。”
“……”星檀却是忘了,人家斗过辽贼,平过匪乱,官绅勾连那一套许真是要服软的。
用过了素面,凌烨自护着人往回走着。清风摇着枝桠,沙沙作响,在脚下的青石板路上落下光影斑驳。
身旁的人脚步有些轻快,槐花被风吹落来她肩头,他抬手轻轻与她掸开了去。他故意只随着她的脚步,只如此一刻的时光,珍惜非常。
星檀被他送回来厢房,又听他道:“这几日将有些动作,方家的人不可尽信。这别院,自有东厂的人护着。”
他负手在身后,看着她时目光却有些灼灼。她只垂眸轻答着:“知道了,陛下。”见他要走了,又回眸过来,多嘱咐了一句,“方见你眼下有些青痕,若是昨夜未曾睡好,便再睡一会儿。”
她只与人微微福礼,方见他转身往外行去。人将将出了门口,脚步便恢复了往日的健朗,又在沉声吩咐着江公公什么,该是仍有重要的事。
晌午,星檀去探了一回嫂嫂。连着数日奔波受惊,林氏生了些风邪。李太医正被请了过来,与林氏请了脉象开了药。只将剩余拿药熬药的差事交给身边的小药童,便又急着往外去。
星檀替嫂嫂送人,只将将出了别院,却见得门外另有人在候着。等得李太医来,那人只深深一拜,“陛下让杜某在此候着李太医,往城中药房中寻良医,一并搜集预防疫病的药材。”
她清晨问过人家,待那些病患可是已有了打算,不想差事儿已早被他吩咐下去了。她这方与李太医道,“也让民女尽些绵薄之力,帮李太医往那些药房里,盘点些药材,记录些账目,总是可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