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只好坐去他对面,刻意与两个位置之间的小案拉开了些许距离。
“臣妾身子不适,原本打算睡下了。”
皇帝没理会她的话,却不紧不慢,弄起方被她剪破的宫灯来。“怎的,这宫灯你很不喜欢?”他赏赐下来的东西就这么被弄破了,总该有个理由?出于对这赏赐的嫉恨?抑或是对月悠的不满?
“原本,很是喜欢。”
这话出乎了他的意料。他试探着去寻她的目光,她却始终未抬眸,只接着道:“这宫灯用心精巧。只是,若继续锁那些小虫儿,它们定撑不过明日。臣妾方擅自拿了主意…望陛下宽恕。”
宽恕?
凌烨嘴角划过一丝冷冷的笑意。
剪破一个宫灯,没什么好要宽恕的。
眼下,皇后嘴角那没抹均匀的白色玉脂粉,倒是很需要宽恕。
宫人端上来新的灯盏,越发将星檀那处小失误暴露无遗。桂嬷嬷一旁见着了,急着与小主子使眼色,却被皇帝喝止道,“朕与皇后说话,桂嬷嬷便先退下吧。”
星檀也默默与桂嬷嬷点头,她自问能应付皇帝。
桂嬷嬷想再抬手指指自己的嘴角提醒,却见皇帝眸色扫了过来,只好怯怯收回手,退了下去。
江羽已侍奉了茶水上来。皇帝接来饮了一口,“方在宴上酒乏,来皇后这里醒醒酒…”
醒酒哪里不能醒,怎非要来这儿呢?
星檀有些心中不大耐烦,方一时间的慌乱紧张,此刻渐渐平息,面上便只剩下几分慵懒。
她斜靠着凉榻的扶手,见那宫灯中还有几只小萤火虫,不愿离开。方抬手将宫灯取来了身边,持起一旁放着的团扇,扇风赶虫…
“皇后身子,看来已好了?”
星檀赶忙握拳到嘴边,轻声咳嗽了阵子,“有得太医院调理,傍晚睡了阵子,方起来用了两口粥药,还有些头晕脑胀的。陛下若不来,臣妾该得再睡下了。”
话刚落,皇帝微微倾身,已伸手过来。
星檀忙着后靠,然背后便是凉榻的扶手,无处可去,只好撇开自己的脸:“陛下做什么?”
“皇后可还发热?让朕看看。”
“不必劳烦陛下了,已经退了热。”
那只手却没收回去,触碰不到她的额头,反倒是落在她嘴角上,生了老茧的拇指在那儿一刮,也不知带走了什么…
凌烨恢复了坐姿,拇指与食指间缓缓摩挲着方那点儿白色的玉脂粉。
大周女子爱美,每每入睡都要涂玉脂粉在面上以做保养。皇后今日的用法到是别致了些。那如桃儿般的唇瓣儿上,今日看起来确是惨白了三分。
“可是方才留着嘴边的汤药?”星檀看着皇帝的面色,小心试探,“有劳陛下了。”她方偷吃了块儿玫瑰糕,喉咙眼儿里还泛着玫瑰香,心虚起来,与人打着马虎眼儿。
凌烨端起茶盏又小抿了一口,“皇后不必客气。”他懒得拆穿她,看她做戏说辞的模样,饶是觉着有趣…
星檀见他喝茶,深长地叹了声气,也不知这酒要醒到什么时候…可帝王兴致她不好触怒,只好慢慢等着。
“月悠没与陛下一道儿回来么?”她寻着别的话头儿。
皇帝撂下茶碗,“月悠替皇后慰问老太君寿康。朕先行一步来看看皇后的病。”
“……”星檀害怕听他这些好话。数次床帷欢享之后,她方发现了皇帝这个小习惯,从漠北归来的汉子,并非对□□一窍不通,反是喜欢用这些小柔情讨要更多。
宫灯里最后一只萤火虫也飞走了。星檀有些坐不住,微微撑起身来,将那宫灯放去了花窗上。“夜了,明日再让丘禾她们收捡吧。臣妾想歇下了,陛下…”
身侧的人却起了身,行来她这一侧的凉榻前,微微倾身下来。她的去路被他拦住,那双星眸里闪着几丝耀眼的光。她知道那是什么,可是她不想…
皇帝的手掌覆来她腰身之前,星檀连忙开了口:“臣妾…臣妾风热还未好,太医说,这病易染给他人。陛下龙体金贵,还是早些回养心殿歇息吧。”
哦,又是闭门羹…
那张小脸上写着些许不情愿,被那玉脂粉染得苍白的嘴唇,让他觉着十分狡黠。皇后屡屡“生病”,看来是已打定了主意不再承欢。
“皇后真是病了?”
星檀做样儿咳嗽了两声:“真是。陛下若不信,可以问太医院看脉案。”
他轻笑了声,有人做足了装病的准备,那脉案自没什么好看的。他收回手来背去了身后,“那皇后好生养病,朕先回养心殿。”
第12章 寒夏(12) 动怒
星檀终于松了口气,见皇帝转背出去的身影,起身来恭送圣驾。明黄色的身影消失再寝殿一角的时候,桂嬷嬷方急着脚步从外头赶了进来星檀身边,将主子扶了起来。
“娘娘,陛下可有说什么?”
“他要说什么?”星檀正是懒懒起了身,预备梳洗入睡。
“陛下没问娘娘玉脂粉的事儿么?”桂嬷嬷看了看主子的嘴角,方那处发白的地方,已经被抹了干净…“方娘娘嘴角的玉脂粉没抹匀,陛下是看到了的。”
星檀下意识地摸了摸嘴角,想起方才皇帝倾身过来做的事儿…看来他是识破了。可识破了又怎样,就当是另一场心照不宣的开端,也不无不可。
正如这半年来,她尽心尽力地在床帷之中扮成幺妹一样,皇帝也该要明白,这不是她的本心。唯有心照不宣,相敬如宾的日子或许还能苟延残喘。
真要说破了,她不介意与幺妹腾腾位置,那幺妹曾修行过的桂月庵或许是个好去处…
江蒙恩紧跟着主子。陛下今儿脚下急,从后院走来大门前,比平日里快了一倍。
方从寝殿里出来,江蒙恩小心扫了一眼主子的脸色,明明在皇后面前还好好的,行出那寝殿的门便立马变了色儿。
江蒙恩不敢问。主子打过仗,到如今还日日习武,论起身魄,朝中武将没几个能及。他本还想要与主子引路的,谁想脚步根本跟不上主子的。直跟着来了大门前,却正撞上从宴上赶回来的陆家小姐。
江蒙恩略微松了口气,想起昨夜在养心殿,主子与陆家小姐相处之时,面上还算有几分笑容。眼下,怕也只有陆家小姐能劝劝主子了。
“陛下怎提前走了,月悠还未来得及与陛下再敬一杯酒。”
江蒙恩本以为主子还要好生说几句话,谁知只是淡淡一句,“朕先行回养心殿。”
陆月悠方从宴席上的繁闹上回来,起初并未察觉皇帝的面色。此下听得这冰冷的话,方才发觉几分,陛下面色不好。她忙垂首退去了一旁,与一行圣驾让了道儿。
其实不必多问,陆月悠也猜到了些许。方才陛下提前离席,来承乾宫定是看望生病的长姐…
昨日赏赐得来的流萤宫灯,她特地与了长姐一盏。陛下圣恩,她自不能独享,也好让长姐也知道知道陛下特地与她的恩惠,其中尚且藏着二人的旧情。
那时年少的宣王殿下,尚且还有几分柔情,待她也从未有过苛责冷淡。可如今归来的帝王并不一样…
观雨亭重逢时她便有了这种感觉,养心殿里她借着酒醉刻意与他说了好些往事,可他似也只是随意听听。
帝王的心思早不是她能揣测的了。记忆中那个模糊少年的影子,或许早就不在了,可那是她仅剩的榄枝。除了紧紧拽住,没有别的退路。提着流萤宫灯的手指,不觉扣得甲盖泛白,良久方才重新有了知觉…
江蒙恩领着一行奴才继续跟着主子,行来御花园旁,一行人早已气喘不急。前头那抹明黄色的身影却忽的停了下来,似是撞上了什么东西。江蒙恩一惊,忙带着几人提着宫灯迎了上去。
好在主子没事儿,倒是地上跪倒着一个小内侍。一身狼狈,不敢抬眸,连连在地上磕着响头,喊着,“陛下饶命…”
小内侍一身藏蓝的袍子,未戴冠帽,江蒙恩一看便知,是宫内份位最低的小太监。不必等主子说话,身为都领侍的江蒙恩便先开口审问道,“是哪宫哪苑的,叫什么名字,怎如此冒失冲撞陛下?”
地上的人颤颤巍巍答了话,“小、小的叫陈一,原是侍奉在坤仪宫里的,现如今正跟着内务府大总管,一道儿修葺坤仪宫。”
江蒙恩继续审着:“又是何事如此慌张?”
小太监没了声儿,似是有什么不敢说。皇帝却抬手指了指地上两块反光的物件儿,与江蒙恩问道,“那是什么。”
江羽今日一直候着义父和皇帝身边,听得这话,忙上去将地上的东西拾起,送回来义父手中。
江蒙恩拿起东西仔细打量,四四方方的两个金牌子,正面是一尊西方释迦摩尼的精致刻像,反面却好似各自是一副生辰八字,脚下宝相寺三个字十分显眼。
江蒙恩心中已有了数,与主子回禀道,“陛下,是两张从宝相寺来的往生牌。”
大周子民对先人亡故格外郑重,家中稍有些结余的,都会在大小佛殿里,与先人供奉灵位,以佑先人通往西方极乐。寺庙也会依礼,与后人一副往生牌,以作回报,有先人佑泽后代之意。
然而宝相寺是京城最大的民间寺院,供奉灵位价钱不菲。岂是一个蓝衣小太监能用得起的。江蒙恩察觉出来猫腻,直问地上的人道,“你这是替谁办的事儿?”
小太监支支吾吾。还是江蒙恩再施了一回威,方才肯道出来,“是、是替承乾宫的安公公…”
听得是承乾宫里的安小海,江蒙恩忙看了一眼主子的面色。方听得主子亲自开了口:“这是与谁做的往生牌?”
“奴才,奴才也不知啊。奴才近日的差事儿是搬运修葺坤仪宫的木头。每月能出宫一两趟…安公公这才交了奴才这门差事儿,这两个生辰八字也是安公公给的,其余的奴才真什么也不知道了。”
“江蒙恩。”
听得皇帝喊着自己,江蒙恩忙上前一揖,“陛下什么吩咐。”
“将牌子送去户部查清楚了,再与朕报。”
江蒙恩应了声儿,便见主子绕开地上那小内侍,直往养心殿的方向去了。主子说的没错,有了生辰八字,莫非还查不到庙宗么,皇城百官子民,不论生死,在户部可都是登记在案的…
两日过去,户部那边有了回应。
江蒙恩领着户部侍郎徐肃入养心殿复命的时候,同在旁听得徐大人与陛下禀报:那两副生辰八字,正是将将亡故的吴家父女。
安小海被太后安插在皇后身边,服侍得尽心尽力,却从未与别宫的娘娘有过什么瓜葛。
江蒙恩心中已有几分清明,真要祭奠吴家父女的,怕也不是安小海,而是与吴妃曾有过几分儿时交情的皇后娘娘。
主子翻着宗卷,却是不动声色,听完这话,便将徐肃屏退了下去。罢了,方喊着江蒙恩上前。
“祈儿爱看戏法儿,承乾宫里那小德子,明日起调去玉和宫,哄哄祈儿开心。”
江蒙恩淡淡叹了声儿气,连他都看得出来的事情,主子心里又怎会不知道。
那小德子该是皇后娘娘跟前用得顺心的人。主子那夜从承乾宫出来,面色便就不对,这回亲自调动一个蓝衣内侍,许是做给承乾宫里的主儿看的…
第13章 寒夏(13)-虫 夫君
天方才微微亮,澄湖上的雾气尚且浓重。
夏末的清晨,退去闷热,剩下几分清凉。
小船停在湖边,正等着载人出行。
桂嬷嬷打算在岸边候着,只嘱咐好了安公公,“娘娘便交给公公护着了。”
老太太喜欢山水,在江南的时候每年夏日里,都会带着小主子去山间避暑。往年这个时节,小主子也尝让人撑船去采莲蓬。桂嬷嬷自也没什么好担心的。
安小海却多有几分紧张,以往哪宫哪苑的娘娘会犯这种险事儿。有什么想吃想用的,娘娘们只需一声儿,自有奴才们去办。
小船缓缓撑离了岸,淡淡雾霭之中,在层层荷叶之间穿出一条狭窄的水道儿。荷叶被拨动,露水如细雨,星星点点落在小舟上。
星檀戴着一顶水绿的轻纱笠靠在船边,微微撩起半面,轻拉下一片荷叶,将露水点点收入手里镶银丝的飞鱼杏叶玉壶中。
祖母托人从江南带来了新年的雨前龙井,借着清早采来的荷露泡茶,能多添几分清香。
玉壶中添满,星檀合上瓶縠,放去一旁,目光落在那撑船的小内侍身上的时候,方问起来一旁候着的安小海。
“这几日怎不见了小德子?”
安小海只得如实回道,“小德子早几日被调去玉和宫中,侍奉小皇侄了。是江总管亲自来传的话,只是小德子品阶太浅,方没敢打搅娘娘…”
“江总管?”星檀迟疑着几分。见得一片荷叶下藏着的莲蓬,方忙让小内侍将船撑了过去。她持起备在身旁的匕首,将那莲蓬割下,方笑着问安小海道,“小德子是几品的内侍?”
“那孩子入宫不到两年,身上没什么品阶…”安小海回了话,“江总管说是,小皇侄体弱,近日中过一回暑气,用不下茶饭。方将人调去玉和宫,好用戏法儿哄哄小主子开心,也劝劝茶饭。”
“哦…这样也好。”星檀指了指远处,“那儿还有一个莲蓬。”
小内侍忙应了声,撑船往星檀指着的地方去。
安小海凑近来星檀耳边,悄声问,“娘娘,陛下已经好些时日没来过后宫了,娘娘近日可是与陛下生疏了些?”
“生疏了,不也挺好么?”星檀答得轻声,船那头的小内侍听不到。
她手指轻轻落入湖面,水波中缓缓划动,漾起一层别样的水花儿。水下的锦鲤被惊扰,一个机灵钻入了荷叶底下。
“……”安小海无奈,收拾了几分心情,退去一旁看着悠然自得的主子。
小德子不经与娘娘说一声,便被江总管调走的事儿,无疑是圣上的意思…他方才有意提点着,主子却一副不上心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