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出校门,便见江海已经在外头等着了,他个子高,穿着一身灰色的高领毛衣,套着加棉的长款仿军大衣,在一众学生家长里显得鹤立鸡群。宋阮阮一眼就看到他了。
他也是第一时间就发现了宋阮阮,立刻走上前来要迎接她,却被学校保安无情地拦在了铁栅栏门外。
宋阮阮一走到他面前,他就递上了用油纸包着的一根油条和两个鸡蛋,另一手还提着一袋豆浆。
“咦,你已经买了东西了?”
宋阮阮有点惊喜,她还以为得费时费力到处去找食物和排队呢,没想到她一出来就已经买好了,这可是大大的节省了时间。
江海带着几分暴躁埋怨道:
“我刚才过来就听人说了,什么狗屁学校,临时压缩考试时间,中途只休息半个小时!我中午都没法带你去好好吃一顿!”
宋阮阮安抚地道:
“一顿饭吃不吃都无所谓啦,早点考完才更好呢,大家都可以早点回家。”
正主都不生气,江海便也说起了正事:
“我看他们去买东西,也赶紧跟着买了点,阮阮,你先对付着吃些,等你今天考完了,我再带你去吃好吃的。”
说着又从兜里掏出一瓶牛奶,一包饼干,说让她待会带进去,下一场考试结束后的休息时间吃。
他一直是这样,生怕饿着她亏着她。
宋阮阮心中暖暖的,把鸡蛋分了他一个,道:
“你也吃点垫肚子,待会我就不出来了,你也不用一直在外面等我,自己去找午饭吃。”
江海却没接那鸡蛋,调侃地道:
“别人都说这是一百分,好兆头,我吃了你不是变成十分了?”
宋阮阮咬咬唇,思考了一瞬间:
“那还是算了,你吃饼干喝牛奶。”
然后竟然破天荒地吃了两个鸡蛋一根油条,还喝了半袋豆浆,把江海都看愣了。
“这么想考一百分?”
他有点无法理解宋阮阮对这场考试的过分看重,她向来都胃口小,鸡蛋更是怎么劝都不愿意多吃,这次竟然为了个一百分的封建迷信,硬撑着吃下这么多。
而且,她其实一直都不喜欢吃油条,只是他觉得这个比较干,吃了不容易半途想跑厕所,比较适合长时间考试才买的。她却一点都没抱怨,全都吃完了。
宋阮阮理所当然地道:
“那当然。”
她的身体有隐患,考试成绩必须越亮眼越好。
她并不知道,她的第一科语文试卷就已经完成得很亮眼。
原本收到其他考生考卷频频摇头的监考老师,看到她的试卷后,眼前一亮,还专门把她的试卷放在了最上头,让一起监考的老师过来欣赏。
她写得一手好字,每一道题都答得很精准,作文也写得漂亮,比喻排比层出不穷,思想上又红又专,一看就让人拍案叫绝。
“这女孩子怎么报的理科,可惜了。”
监考老师低声道。
另外一个老师也点头。两人都以为宋阮阮是不懂,瞎报的。这种情况对来自村里的考生尤其常见。
接下来的几场考试,两人便特别注意起宋阮阮这个长相出众的考生来。
考完思想教育,两人更加觉得宋阮阮可惜,文科这么好,竟然报了理科。
在他们的概念里,一般文科特别好的,在理工科方面都不会太擅长,但他们完全没想到,宋阮阮在下午的数学考试更让人惊艳。尤其和其他考生比起来,那简直是一骑绝尘。
数学试卷发下来不到半个小时,就陆续有人要交卷了,但这不符合规定,于是监考老师让他们必须待满半个小时才准交卷。
半个小时一到,呼啦啦地交上来一大堆卷子,基本上都是白卷,或者瞎写几个字。
很快教室里就只剩下三分之一的人还在写。
这仅剩下的十几名考生,有的在照抄题目,有的虽然勉强能解题却也抓耳挠腮,有的答题让人觉得啼笑皆非。
比如有一位男考生。
“请解释,什么是有理数,什么是无理数。”
他一本正经地在下面写:
“地主压迫贫农无理,人民民|主专|政有理!”[1]
监考老师都无语了,这真的是在考数学吗?
而再一看宋阮阮,她看了题目略一思考,就开始在草稿纸上演算,然后下笔如流水,几乎连写错的墨团都没一个。
别人只能愁眉苦脸地看着的大题,她甚至写了两种解法。
整个考场没一人去碰的两道附加题,她也全部做出来了。
监考的一位老教师目光欣慰,这两道附加题难度可不小,就算是十来年前的考生也未必做得出来,这女生却答得一丝一毫都没错。
接下来的物理化学,她的表现也同样突出。
监考老师们心中惊叹不已,连巡考的老师也注意到了,几人心中纷纷感叹,这女孩子简直是个全才啊!
难怪要报理科,理科题目难度明显更大,报考人数也会更少,她报理工科自然是优势更为突出的。
他们已经有预感,这女生在真正的高考中,必定会一鸣惊人!
第70章 他不明白。
然而,被老师如此看好的宋阮阮,考完试却难掩愁绪。
虽然考完了,但这题目实在是太简单了,虽然她这考场里提前交卷的很多,但也有很多留下来认真作答的。
如果高分很多,她就根本体现不出来自己的优势。
“怎么了,题目很难?”
之前江海都不在家,也就没人发现她报名回来后有些情绪反常。但今天下午,宋阮阮一出来就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表现实在是太明显了。
江海先前在校门外头等着,已经听到很多人抱怨题目很难,根本不会做。他所能想到的宋阮阮不开心的理由,也就只有这个了。
“不是。”
宋阮阮摇摇头,两人上了自行车,江海要带她去吃饭,她也没胃口,让直接回去。
见她心情不佳,江海也只好依了她的话,骑着自行车就径直往回走。
路途上,寒风有些凛冽,宋阮阮穿得厚实,又躲在江海身后,倒也不觉得冷。
江海一路都试图说话逗她笑,却收效甚微。
“怎么了?有什么事说出来,我帮你解决,别自己闷着不开心。”
他放柔了声音,试图让她敞开心扉。她向来是很容易让人心生怜爱的女孩子,皱皱眉头,都让人恨不得千依百顺,更何况如今明显是真的遇到了困难。
她一直这样闷闷不乐,让他也跟着揪心难受。
宋阮阮也知道自己此时的情绪很困扰他,不想让他一直猜测她的心思,生出更多烦恼,于是便说出了自己的隐忧:
“我先前去报名的时候,听说身体有病的考生会在初选后的体检里被刷下来,我很担心我的病会影响录取。”
江海听完立刻满不在乎地道:
“这算什么事?到时候我们去找熟人操作一下,让医生给你弄个完全健康的报告不就好了!”
宋阮阮一听就知道他根本不懂这件事的严重性。
“弄虚作假,被查出来我可能会直接被取消考试资格。”
这年头很注重政审,有如此黑历史,但凡被查出来,她就别想上大学了。哪怕没查出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也会是一个很大的隐患和把柄。
“谁会查?”
“省教委和市教委都会派人来,全程监督。”
这些流程她已经听秦安平说过了。
听到这话,江海也有点犯难。
歪门邪道的东西,一旦涉及到太多人就不好弄了。只要其中一个刚正不阿,其他人哪怕同意了也没用,反而可能引起更严重的反噬。
这事确实不好想办法。
于是,他只能安慰宋阮阮:
“你已经尽力了,就没什么好遗憾的。再说,上不上大学有什么要紧的,你看咱们村还有公社那些妇女甚至女干部,谁上过大学,不也一样过得好好的吗?”
这话让宋阮阮更加沮丧。
他根本不明白,大学对她到底意味着什么。
其他人没上过大学之所以能过得好好的,是因为她们根本没有体会过上大学后是怎样的一种世界。
只有尝过蜜糖的熊,才会疯狂垂涎蜂蜜的味道。
在后世,或许不上大学也有更宽广的就业选择,但放在如今这个时代,只有大学能让她这样的人通往康庄大道。
不说别的,她不上大学,就一直是农村户口,连进城久待都要受限制,有钱也买不到城里的房子,就更别提做其他。
“别人是别人,我是我。”
她闷闷地道。
江海对这件事也确实束手无策,他手里有钱,不是不能想办法,但就怕弄巧成拙起反作用,让她更不开心。
于是他尽量委婉地说了些真心话:
“其实大学上了也没多大意思,也就是毕业后出来工资高点,那点钱,我随随便便就给你挣回来了。你没必要像他们那样拼命,有我这么能耐的老公,还有什么好怕的?”
这话成功转移了宋阮阮的注意力,第一次听他这样说,她有点羞恼,轻轻掐了他的腰一下:
“呸呸,不要脸,谁说你是我老公了,我们那是假结婚!”
“老子迟早有一天把它变成真的!”江海痞痞地道,语气带着几分愉悦。
“你再胡说我们明天就去离了吧,反正也满一年了。”宋阮阮威胁道。
江海瞬间投降:
“错了,我错了!”
“哼。”
两人一路打闹着,宋阮阮心情好转了不少,江海便以为这件事算是揭过去了。
其实私心来说,他并不太希望宋阮阮去上大学。那简直是主动让她进入群狼环伺的环境,凭白给自己制造竞争对手。
只是宋阮阮很喜欢读书,他便不能反对她的这个爱好。
而且,在江海的印象里,当初公社里的人参加工农兵大学的推选也是竞争相当激烈,好不容易选上的,基本上也是在市里去念那仅有的两所大学,石油大学或者师范学院。
市里他经常去送货,宋阮阮离他也不算太远,勉强能在忍受范围内。
要是她因为身体原因不能去上大学,从此绝了念头,其实是最好的。
当然,这话他可不敢说出来。
*
初选考试的试卷很快被批改出来,县教委向各个公社都下发了初选通过的名单和体检许可证。
公社直接通知各个大队的大队长到公社去领,没多久,大队长江红兵就喜气洋洋地回来了。
在广播里向正在干活的众社员喊话道:
“同志们同志们!现在宣布一个重大喜讯,高考初选考试的结果出来了!念到名字的,请马上到大队部来领体检许可证!”
“李兰兰,陈美珍,张会蓉……”
他总共念了二十五个人的名字,重复了三遍,确保每个人都能听见。
因此,没多久,所有通过了初选考试的人,就都在大队部齐聚一堂了。
众人一看,整个红星大队里,所有报考的人都入选了,竟是一个也没落下。
江红兵面带笑容:
“同志们,你们的初选考试,取得了非常喜人的成绩!接下来可要再接再厉,有什么困难,跟组织汇报,大队里能帮你们的,都会尽量帮!”
虽然很高兴通过了初选考试,但每个人都入选,似乎这种喜悦就打了折扣,显得没那么珍贵了。
一个知青问道:
“红兵叔,咱们公社总共有多少人通过初选考试啊?”
大队长道:
“一共五十三个,咱们大队就占了近一半,而且是全员通过,同志们,你们可是非常给咱们大队长脸啊!”
这让大家稍微高兴了些,去了一百零三个,只有五十三个通过考试,这说明那考试也没那么容易嘛,他们的成绩还算蛮好的。
“红兵叔,其他公社呢?整个县城初选通过人数有多少?有说最高分是多少么?”宋阮阮追问道。
她这一连串问题问得大队长是一问三不知,只道他们大队在整个公社的成绩非常突出,得到了书记的表扬,其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打探不到有用的消息,多想也没什么用,只能按部就班继续复习。她的心脏病到底会不会影响考试结果,两天后大概就能有确切的答案了。
或许根本是她想多了,也可能体检的项目压根就查不到她的心脏问题呢。
因为体检要求上午十一点前必须要到达人民医院,公社的秦书记便再次派遣两辆拖拉机接送考生们。
像宋阮阮这类有自行车的,这次便没再麻烦公社了,自己骑车去。
这次江海去市里了,她便一个人骑车去。
早上七点多,宋阮阮刚到公路上,就遇到了秦安平,他好像在弄自行车链条。
“秦同学,你自行车坏了吗?”宋阮阮停下来问道。
秦安平直起身来,脸上带着惊喜的笑容:
“宋阮阮,没想到这么巧碰到你!刚才链条出了点问题,我修好了正准备走呢,要不一起吧?”
宋阮此时看到了他完好无损的自行车链条,顿时明白了他的小心思。
不过,她也无所谓,去县城要骑车两个多小时,一个人在路上既不安全又无聊,多个人说话也好。
两人便开始同路而行。
闲聊了一些考场上的事,当然,主要是秦安平说,宋阮阮时而简单地回应几句。
秦安平终于鼓起勇气,对宋阮阮道:
“宋阮阮,体检结果出来就要填志愿了,你有没有想好填哪里的大学?”
这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不过之前从来也没人问过宋阮阮这个问题。
大约是过去十一年形成了定式印象,让很多人都以为是考完试直接由国家分配学校。
秦安平能问出这个问题,足见已经把消息打探得很清楚了。以他的家庭出身,确实有这个能力和渠道去打探。
“S市。我准备都填S市的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