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甲——八条看雪
时间:2021-11-21 00:26:07

  白允眼神落在那经卷上,嘴角冷冷勾起。
  “无皿都奈何我不得,你又能如何?伏魔阵不过半个时辰,半个时辰过后你又当如何?”
  “半个时辰足够了。”
  一空说罢,向不远处正在地上蠕动的白衣郎中伸出了手。
  郝白咒骂一声、却还是哆嗦着从已经在方才浩劫中压烂了的药篓里取出布包,破烂粗布散开来,露出里面一方翠绿。
  “小僧向来是不杀生的,倒也不是非要你魂飞魄散,只需将你关回这盒子中,小僧今日课业便算是完成了。”
  四四方方的美玉辗转数人之手,再次重归大地泥土之上。
  一空徐徐展开经卷、轻声诵起。
  一阵腐烂的气味开始从手下那具妙龄女子的身上散发出来,黑色的血迹从七窍中溢出,将她的神情勾勒地更加凄厉。
  “一块破石头也想永远困住我?论三千大千世界,我见过的远比你这凡人广博的多。白泽祝由,云阳人语,苍龙潜渊,骖御云间。即便如此,我也还从未见过什么牢不可破之物。山峦可平,河海可覆,无皿算出我最终会来到这里,赌上一切布下此阵又如何?!你人算终究抵不过天算。而我便是天!”
  肖南回望着剑下女子近乎癫狂的神色,试图说服自己这只是对方最后的虚张声势。
  一切应该已经尘埃落定了对吗?可为什么,为什么她却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呢?
  或许是这自称是神却太过轻易便伏诛的敌人,或许是这四周仍在不断减淡的雾气,又或许是方才她几次躲过箭矢时的侥幸......
  等下。
  她猛地回头,但一切都太晚了。
  更加稀薄的雾气中,隐隐约约显出那座佛塔的轮廓来,只见塔身上赫然插着三支黑羽箭,每支箭都分毫不差地没入石塔每层衔接处。
  她看不见那裂痕从箭矢没入出开始蔓延,却听得一阵细微的断裂声。不过须臾之间,整座石塔的上半截轰然倒塌,石塔之上的降魔杵跌落。
  与此同时,最后一片雾气也转瞬间消失不见。
  头顶上方的夜空展露,翻滚的厚重云层夹杂着雷声与闪电,在整个步虚谷上方汇聚成巨大的旋涡。
  她下意识便扭转手腕想要将手中长剑刺入对方喉咙,可一股巨大的、看不见的力量随之而来,她手中锋芒竟近不得半寸。
  一脸血痕的女子缓缓抬起眼,两只放大的瞳孔闪着兴奋的光。
  “这回该轮到我了。”
 
 
第172章 你一生的答案(下)
  细碎如蚂蚁噬叶的声响溢出,所有人都只来得及后退扑倒在地,下一瞬尖锐的风鸣声以女子为中心向四周迅速扩散开来,接踵而至的是仿佛能够吞噬一切的黑色火焰。那火焰向巨坑的四周蔓延,随即向上包围合一变成遮天蔽日的燃烧穹顶,滚动的热浪四处翻涌,一片地狱之景。
  许是过了很久,又或许只是过了一瞬。
  肖南回在耳鸣与晕眩中艰难睁开眼,一张熟悉的脸映入眼中。火焰与风刃似是被一堵看不见的墙挡住,只在他周遭疯狂碰撞着,搅动起他漆黑的长发。
  他的瞳孔大张、眼角沁出血来,但神色依旧平和。
  她望着那双沾了血的眼睛,本有千言万句的怨怼愤怒突然便原地消散了。她欠起身子紧紧抱住了他。
  “为什么不等我回来?”
  他静静看着她,许久只是抬起手、轻轻拨开她耳边凌乱的发丝。
  “你这不是来了吗?”
  她又气又急,声音都有些哑了。
  “我丢下了一切、连吉祥都不要了来见你,你就同我说这个?”
  他不说话了,神情中似是有千万重的疲惫。
  瞿家老头转交的东西,为什么不亲自给她?为什么连告别的机会也没有留下?不是要她永远不要离开他、为何又要自己先走?
  她还有好多好多问题想问要问他,但眼下她没有那么多时间了。
  她匆忙擦去眼底刚泛上来的眼泪,艰难起身去拾跌落在一旁的解甲。
  “你不许再骗我。我们一起离开这里好不好?”
  他没说话,只有呼吸轻轻在她耳畔起伏,温柔如一抹闯入这深秋的春风。
  她的动作一顿,方才擦干的眼睛又红了。
  “为什么不说话?为什么不说你会和我一起离开......”
  他依旧不语,唇小心落在她的脸颊旁、将最后一滴泪拾走。
  她愣住,等到再反应过来时,掌心便多了一样东西。
  一颗一颗、坚硬的,还带着他的体温。
  下一瞬,一只青白泛紫的手混沌的火焰穿透而出,一把从背后扼住了他的喉咙,一张脸随即贴近来。
  “你终于不装死了。”
  那张面容已看不太出白允的模样,青紫交加、浮肿溃烂、黑气弥散,仿佛地狱爬出的恶鬼一般。
  “你就这点能耐吗?莫要敷衍我,在色丘的时候,你可比现下有用的多呢。”
  面对这般可怖的情景,男子清隽的面容却只是因为窒息感而微微蹙了蹙眉。
  “起心动念,皆是凶险。这八个字已刻入我的骨血之中,只要我不动念,什么都不会发生。”
  “好一个起心动念、皆是凶险。那我便掏出你的心来看看如何?”
  女子瘦如枯骨般的手腕轻而易举地便将他单手提了起来,另一只手抬起、五指微张,猛地掏向男子的心窝。
  肖南回瞳孔一缩,心头猛地一颤。
  “不!”
  她听到自己撕心裂肺地喊叫声,她挣扎着想要靠近,却被轻易掀翻在地。
  女子的笑声就此起彼伏地夹杂其中,有种说不出的病态。
  笑够了她终于停下,随即猛地抽出手、带出他身体上的一小块血肉,鲜血顺着那血肉模糊的伤口滴滴答答地流出,将她脚下那方碧绿色的美玉顷刻间染成了红色。
  眼珠一斜,她看着尘土中、挣扎着爬向不远处那把铜剑的女子。
  “急什么?他死不了。”
  她轻轻将手抬到嘴边,伸出舌头舔舐着上面的腥甜,眼睛饕足地眯起。
  “这般宝贵的血肉,学什么佛、念什么经,简直是浪费。”
  男子四周的空气开始扭曲、震颤,血不再从伤口中淌下,而是变成丝丝血线伸向半空。疼痛令他额角沁出冷汗,将他漆黑的眉眼打湿。他抿起苍白的嘴唇。
  “秘玺中藏着什么,你也不会知晓。贪欲生起,必行自害。你会后悔的。”
  咔嗒,包裹着翠绿的外层机窍化作两半裂开来,一阵柔和的绿光从四方玉玺深处钻出。
  “后悔?凡俗无知,竟敢妄言至此。裘家人自掘坟墓,明明可以御神天下却弃之不用。现下我只需打开封印,万千神明便与我同在,天地之间再无人可与我抗衡!万千血肉供我享用,我便得永生!”
  空气中有短暂的凝滞,年轻帝王终于缓缓抬头,目光中带着近乎漠然的睥睨。
  “我若身死,无人能做你的容器,不知你口中的万千神明又要到何处落脚呢?”
  肖南回低头看向腰间,她的匕首不知何时已消失不见。她抬头怔怔望去。
  不,不要!
  她不要再经历这样的情景了,她不要。
  解甲飞出,锵地一声击飞了男子手中的匕首。
  面目全非的女子扬天大笑。
  “无皿自负聪明,却低估了人心。这便是凡人的狭隘、凡人的懦弱、凡人的目光短浅、不堪一击!”咯咯声从她的喉咙深处传出,她一手拾起那玉玺、一手将奄奄一息的男子拖向巨坑的中央,“现下你连求死的机会都没有了。你输了。”
  踉跄的脚步声从背后袭来,她头也不回地挥了挥手,身后那女子便似一只破败的风筝般飞了出去。
  如是这般数次,女子终于一把抓住了她的腿。
  她踢她、踹她,她都死不松手。
  肖南回死死抱着身下那具躯体,誓要将每一根骨头、每一条血脉都拧成绳,牢牢捆住对方。
  “你当初留不住你义父,现下也留不住他。不过血肉之躯,也想困住我?做梦。”
  紧攥在手中的舍利子将掌骨硌得生疼,像是要就这么嵌进她的骨头里一般。
  她是留不住他了。但她可以放他离开。
  浑身是血的女子用尽平生力气提起了手中剑锋。
  解甲化作一道白光,转瞬间将她与女子的身体贯穿。
  白刃从对方胸口刺入,又从她的背脊穿出,远远看去,两个身影叠在一起,竟分不出哪个是哪个。
  “是你自己说的,祭坛上不能有两个人。”
  被利刃贯穿身体的女子似乎明白了什么,拼命挣扎着,胸骨摩擦剑锋的声音在耳边吱嘎作响。
  “放手!”
  肖南回笑了,尽管笑中咳血,却也笑得前所未有的洒脱坦荡。
  “自诩神明却惧怕寂灭,凡人之身又如何?”她狠狠啐在了对方脸上,“我唾弃你的永生。”
  沉重的眼皮缓缓合上,她仍死死握着剑柄、连带着那另一具身体,缓缓向深坑中央倒去。
  “一起下地狱吧。”
  坠落,又是无尽的坠落。
  剧烈的疼痛从后颈席卷至全身,她感觉自己的脑袋快要从内部裂开。
  无数影子从黑暗中钻出,哀嚎的灵魂和高大的神明从四面八方向她涌来,千百年来无数人的爱恨欲望、誓言祈祷如潮水般将她吞没。
  她看到无数双眼、无数张口、无数副面孔、无数道身影。那些身影争相扑向她、贯穿她、想要占有她。
  她成为了很多人,又仿佛她本身就是那些人的集合体。她开始忘记自己的面容、忘记自己的名字、忘记自己来到这里的原因......
  突然,一阵若有若无的清冷香气在她鼻间飘过,随即一股力量拉住了她的左手,将她拖向寂静之中。
  她睁开眼,发现自己站在一处高楼之上。
  四周寂静无风,远处流霞似火、夕阳沉沉。她低头看着自己狭长的影子,再抬头的时候,一名女子不知何时站在了她面前。
  “你来了。”
  她冷冷看着对方。
  “你是谁?”
  女子没有回答,只向她走近来。
  她又看了看四周宛如静止一般的景色,肯定地下了结论。
  “这是梦,你是钟离一族的预言者。”
  女子停住了脚步,可随即却摇了摇头。
  “这不是梦,这是你的记忆。”
  她的记忆?她何时有过这样的记忆?要知道,神明是从来不会保留这样平淡的记忆。
  “即便如你所说,这记忆也没什么特别的。”
  说罢,她想要转身离开。
  身后的女子没有追上来,她便沿着长长的回廊向前走去,可拐过一个楼角,她又看见了对方。
  她不语,越过女子继续向前,可又在下一个转角过后与她再次相遇。
  女子轻轻拉住了她的衣摆。
  “只要你心中还有他,你就一定会回到这里的。”
  她转过头、蹙着眉。
  “他是谁?”
  “你不记得他了吗?你爱他,他是你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她挥开了对方的手,再次开口时有种近乎麻木的淡漠。
  “我见过的人太多了,来来往往、生生死死,少说也有千万,我怎会记得他是哪一个?”
  女子再次摇头。
  “不,你方才满二十一岁,你见过的人并不多,他是你见过的人中最特别的人,你一定记得他。”
  她望向阑干之外,疾行几步便要从那阑干处一翻而下,可那女子突然从身后不管不顾地抓住了她。
  她怒而转身、一掌挥出,那女子不躲也不闪,生生挨了这一下,另一只手却不停地掰开她的手指,在她掌心比划着什么。
  她似乎是在写字,两横一竖一撇一捺。
  她并不打算去看那字,只想从这里离开。
  “放手。”
  对方充耳不闻,仍做着同一件事。
  她近乎粗暴地想要推开对方,女子却似感觉不到痛一般怎么也推不开,只一遍又一遍地在她手上重复写下那个字。
  两横一竖一撇一捺,两横一竖一撇一捺......
  “放手!不要写了!我让你不要写了......”
  她失控般咆哮着。
  突然,有什么画面在她脑海中一闪而过。
  一杆笔,一只手,一点红。
  她闭上眼睛,疯狂捶打着自己的脑袋,想让那不受控制涌出的画面消失。然而那些画面却越来越清晰起来。
  一杆沾着朱砂的毛笔,一只戴着佛珠的手,一点落在她掌心的红色。
  两横一竖,一撇一捺。
  “孤的名字。你可记住了?”
  是谁?是谁在说话?
  脑海中的画面又变了,荒原黎明之中,有个身影在风沙中逆着光向她转过身来。
  “肖南回,你怕孤吗?”
  风沙将那人的发带吹走,她下意识伸手去抓,一根手指却点在了她的胸口。
  “这里,才是这世上最复杂的东西。”
  晦暗的大殿上,她看到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缓缓靠近,她无处可逃、无处可避。
  一呼一吸之间,有什么贴的更近了。她能感受到他的温度在黑暗中燃烧。
  “如果爱难以开始,那恨也无妨。”
  黑夜仍在蔓延,她在一个亲密而令人窒息的怀抱中,清冷的气息吹散了老藤树的花香。
  “肖南回,此生此世你都不可离开我,我亦永远不会离开你。”
  不,这不是真的。这不是她的记忆。这也不是她。
  可如果她不是她,她又是谁呢?
  五指猛地攥紧,那写字的女人和纷扰的景象终于平息。
  她如愿离开了那座阁楼,可原本呼啸喧嚣的成千上万张脸庞却变得静默。然后,她在那千万身影中,看到了他。
  一切都停止了,她缓缓走向了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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