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甲——八条看雪
时间:2021-11-21 00:26:07

  肖南回缓缓睁开了眼。
  风鸣声停止了,黑色的火焰也消失了。
  白允的尸体就躺在不远处,丁未翔与一空则伏在百步之外、不知生死。
  她面无表情地坐起身来,似乎费了很大的力气才站起来,随后身形僵硬地向前移动着,全身上下的每一处筋脉肌肉都在颤抖。
  深坑边缘,瑟缩着的白衣郎中虚弱地抬起头来,他望着那道熟悉又陌生的身影,眼中渐渐浮现出彷徨和恐惧。
  “肖、肖南回?”
  那人影没有回答她,仍行尸走肉般走向佛塔的废墟,不一会又站起身折返回来。
  终于,她停住了脚步,站在伤重昏死过去的男子身前。
  她眼中的泪早已干涸,扩张的瞳孔似乎也失去了焦距。
  她缓缓张开自己的左手,那串佛珠就安静地躺在她的掌心。
  有什么东西在她的眼底渐渐化开。她眨了眨眼,光终于再次回到她眼中。
  肖南回轻轻将佛珠戴回了夙未的手上,随后轻轻伏下身子,无声地张了张嘴。
  她好像没有发出声音,又或许是发出了声音她却听不到了。
  再次启程、前往霍州的路上,她曾问过他,是否后悔没有杀她。
  他的回答是:有些答案,要很久之后才能知晓。
  她那时觉得这答案是那样的敷衍。可如今,她才明白很久之后的含义。
  有些答案,要走完一生才能知晓。
  二十岁生辰那一天,她遇见了他。此后她的人生便全然变了一番模样。
  如果有人问她,是否后悔遇见了他?
  她的答案,也是直到此刻才渐渐清晰明了。
  她从未后悔遇见他。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风再吹起永业寺大殿中悬挂的经幡,她依然愿意从那双手中接过那张签文。
  她没有后悔过。
  即便要他做她的命里的终结,她也没有后悔过。
  她从怀中掏出那支漆黑的降魔杵,轻轻扬起、重重落下。
  “不要怕,我会永远保护你的。”
  尘土中,那只荧绿剔透、如有生灵寄居其中的玉玺,突然之间便变得灰败不堪,如一块最普通不过的石头一般。
  风吹散了乌云,黎明前的天地一片宁静。
 
 
第173章 邪魔妖怪,速速退散
  夜晚的枢夕山静悄悄。
  今年的冬天似乎比以往来的都要早些,立冬未至,山上的叶子却已落了大半,怕是再等不了几日,便要落下初雪了。
  香客日头落山前便下了山,赶路的旅人也早早寻了落脚的地方,便是有零星几个落单的,也都快马加鞭地往山下驿站赶去。
  山腰上,几辆牛车却仍往山上爬去。
  那车是包镶过金银的车,牛是插鲜花戴铃铛的牛,就连赶车的小厮、随行的丫鬟也是貌美仙姿,冬日里各个轻纱羽冠,一路走一路撒下些掺了金的香粉。远远望去,好似一队为山精鬼魅送亲的仗队。
  “别撒了。这荒郊野岭,撒给哪个看?”
  漫天的金粉终于停了。
  扶丘伸出一根手指头勾着车帘子,一边打着喷嚏、一边往外瞅。
  窗外黑漆漆的一片,连个鬼影子都瞧不见,也不知是到了枢夕山的何处,更不知那永业寺又在何处。
  他果然不该走这一趟。
  听闻前些日子晚城步虚谷那边天象有异,乌云压顶、天雷滚滚、奇光通天,也不知是何方精怪飞升渡劫、又或是末日之景,可折腾了一宿过后,又风平浪静了下来,到底也没人说得清究竟发生了什么。
  可没人知道不代表没发生过。事出反常必有蹊跷。何况多事之秋,凡事都该小心为妙。
  撂下车帘子,他使劲喘了一口气,又拿起一旁半湿的帕子擦汗。
  明明已是入冬时节,可偏偏脑门子上的汗珠就没停过。
  “烧得什么炭?这样憋闷。”
  随车的道童不敢怠慢,连忙将盆中炭火翻了翻,又低声催促赶车的小厮。
  奈何牛车总是比马车慢上许多的,山路又是上行,更是慢上加慢。待那盆中的炭火烧得已发白了,车子这才停下。
  扶丘扶着那道童爬下车来。他以为到地方了,可勉强直起僵硬的脖子一看才发现,这只是山门而已。不仅如此,这山门同方才那山野也没甚两样,不仅连个守山门的小厮小僧都不见,甚至连盏长明灯也不给挂。
  这哪里是座庙,分明是个鬼地方。
  扶丘望了望那看不见尽头的山路石阶,重重咳嗽了一声。
  身后立着的几名道童立刻会意,从后一辆牛车上取下一副步辇,三两下铺上毛皮褥、置好小暖炉、迅速收拾妥当。
  不一会的功夫,步辇便托着老天师、在三五徒子徒孙的簇拥下向着山上而去。
  夜深人静、山路崎岖,步辇一步三晃,直晃得辇上的人瞌睡连天。
  扶丘努力撑着两片直打架的眼皮子,勉强维系着最后一丝清明。
  一炷香的功夫过后,四周终于见了平地,平地之上、山缝之间,隐隐约约立着一座寺庙。
  这寺说小倒也不小,只是门口迎客的寺门实在有些破落了,一看便是许久未修缮过,连匾额都缺损了一块,处处透着一副缺香火钱的模样。
  不仅是个鬼地方,还是个穷地方。
  扶丘摆了摆手,示意左右落轿。
  暖炉烘地屁股底下暖融融的,他不情愿地伸出一只脚,脚尖刚落到地上,一道声音便在那寺门下响起。
  “来者何人?还不下轿?”
  在外行走多年、阵仗素来很大的扶丘已经很久没有遇到过这样的喝问了。
  他心一横,从步辇上翻下来,左右立刻便有道童搀扶,一群人颇有气势、浩浩荡荡向那寺门下的人影走去。
  寺门旁的火把照亮了那出言不逊者的样貌,依稀是个一身黑衣、侍卫打扮的年轻男子。眉眼细长、轮廓阴柔,眼底的光也冷得很。
  可那打头的道童也不是个好相与的,年纪虽不大、却已有几分牛鼻孔大的面相,哼出两道白气、鼻孔撅地老高。
  “我等乃是北弘济门护法与道友,这位乃是门主扶丘天师。我家门主连夜赶路、很是辛劳,岂是你能讯问一二的?还不快快进去通报一声。”
  对方眉毛一挑,声音阴恻恻的。
  “扶丘?哪个扶丘?”
  此话一出,四下顿时静了片刻。
  那扶丘从未被问过这般问题,当下踉跄着退了半步、险险被人扶住。
  他身后的那一众道童仙姑突然之间便成了当街泼皮恶妇,一个个仿佛多长出三四张嘴来,七嘴八舌地开始围攻那侍卫。
  “大胆奴才,怎敢如此无礼?!”
  “若非你这破庙求爷爷告奶奶地差人来请,我家门主岂会放下做了一半的法事、屈尊来你这穷山恶水?”
  “莫忘了年初的春祭还是我家门主一力而成的呢,他日若是在圣上面前提起今日之事,你便是有是个脑袋也不够砍......”
  “门主何等功德、兼济天下,多少人等着他救苦救难,你们不感恩戴德也就罢了,便是这样对待远道而来的恩人的吗?!”
  一通乱飞的吐沫星子过后,鹿松平这才慢悠悠看向正中的扶丘。
  “你们门主难道没有说起过,他是受了何人邀约才赶来此处的吗?”
  那厢扶丘方才稳住身形,正打算撩开自己那五颜六色、七层八裹的袍子,露出那块御赐金牌牌来,听到这话手头一顿,突然便觉得四周冷飕飕的。
  三日前他收到一封手写书信,落款是这寺中住持,可印却是宫里的官印。
  现在回想起来,他接到的其实不是邀约,而是诏令。
  这破庙内藏得到底是哪尊大佛还未可知,他可不能因小失大、得罪了背后的人。
  想到这,扶丘的神态瞬间变得慈祥起来。
  “我这些徒儿都是修行中人,许久不闻世事,人情世故上总有些欠妥,还望见谅。”
  那侍卫片刻都没犹豫、当即从善如流,也换上了一副好说话的面孔。
  “方才是在下眼拙了,还请天师大人大量,不要与我这粗人计较。天师如此年岁还愿不远万里、冒着生命危险前来相助,在下替这寺中人多谢天师......”
  等等。
  扶丘脑中警钟大作,眼睛睁开一条缝。
  “危险?什么危险?”
  那侍卫纯良一笑,又客套起来。
  “啊,天师除妖伏魔已出神入化,日夜见识这些想必已经心如止水了。是在下见识短浅、又遣词不当,让天师见笑了。”
  对方说来说去等于没说,扶丘一阵惊疑不定,还未来得及追问,便听得那寺庙偏门一阵响动,走出几个人来。
  他余光瞥去,这一瞥不要紧,正见两名僧人抬着一名身穿灰袍、生死不明的道士出来。
  那侍卫想必也是瞧见了,面上一阵叹息。
  “欸,这几日来的第九个了。听说是嵩灵山的观长,年岁没有很高、胆识也是极好的,只可惜......”说到这里他恰到好处地一顿,随即望向扶丘,“不过好在天师及时赶到,这等惨剧想来是不会再发生了。”
  扶丘当下大惊、腿肚子转筋,面上却还有几分不改色的功力,只假意擦汗道。
  “诶呀本座方才想起,这个、这个驱魔用的法器落在辇上了,这便去取。”
  语毕他便要迅速撤退,腿还没迈回那寺门外,便被一道声音喊住。
  “敢问阁下可是扶丘天师?天师亲临鄙寺,小僧有失远迎,实在是愧疚啊!”
  扶丘转过半个脑袋,便见个细皮嫩肉、白白净净的和尚正笑眯眯地瞧着他。
  “小僧来迟几步,正路过天师步辇。辇上并无他物,天师可是记错了?”
  哪来的妖僧,素未谋面的、非要同他过不去?!
  扶丘额角抽搐,勉强定下心神。
  “阁下是......?”
  年轻僧人和气一笑。
  “小僧便是写信的一空,天师不记得了么?”
  记得,他当然记得。
  瞧着眼前人年岁并不大的样子,扶丘立刻便拿出了辈分压人的气势来。他往旁边挪了几步,示意对方近前来说话。
  “先师当年同老夫也算有些交情,本座问你几句话,你当如实回答。”
  一空点点头。
  “天师请问。”
  “寺内妖邪乃何物?”
  “小僧不知。”
  “那妖邪来自何方?”
  “这个,小僧也不知。”
  扶丘大怒,声音都高了起来。
  “那是话事人是谁、何人被那妖邪所害,你总知晓吧?!”
  一空一脸难色,直看得扶丘额角青筋狂跳。片刻,年轻僧人终于犹豫着勾了勾手指,扶丘连忙凑过去半只耳朵。
  一阵听不清的轻声细语过后,不远处张望的道童只见自家门主那两道眯缝眼瞬间大睁。
  一空意味深长地退开来一些,最后委婉道。
  “天师今日前来是受任于危难之际,只要留下、日后定是福报多多,可倘若改变了心意、匆匆退场,失了这北弘济门的脸面不说,日后在赤州一带恐怕都会不好行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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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扶丘终究还是跟着永业寺里的小沙弥进了寺门。
  他也不是当真信了那油嘴滑舌的和尚,他是信了那封信上的印。
  左右他也是见识过些风浪的,一般人还真收不走他这把老骨头,何况此处也算是皇城脚下的寺庙,总不至于出些什么太过离谱的事吧?
  他心事重重地随那小沙弥向大殿走去,一路也顾不上看顾左右,就埋头盘算心事,突然便听得一阵琴声。
  那琴声似乎是从大殿的方向传来的,隔了几层经幡、又趟过几条回廊,偏生还能辗转曲折地落在他耳中,足以看得出抚琴之人功力深厚。
  而那琴曲音律清微淡远、八音克谐,仿佛只有清修数十年的得道老僧才能悟出那样的音色。可不知为何,细听之下其中又灌注了无尽的愁苦哀绝、悲凉肃杀,直比冬日那望尘楼老伎的琵琶还教人心肠寸断,当真是说不出的矛盾感。
  “到了。”
  前方小沙弥停下脚步,扶丘这才回神。
  抬起头来,他发现自己身在大殿后院之中。这院子不大,却已七零八落地挤了十几号人。
  都说同行相见、分外眼红。眼红倒是不至于,但从人群中一眼分辨出彼此还是轻而易举的。扶丘只抬眼瞥了一下,便认出其中三四个来,剩下的实在不需多看,左右也都差不到哪里去。
  那一空究竟写了多少封信?又为何要教这么多道士高僧天师聚在一起?不会是哪个魔头的阴谋诡计、试图使些什么手段一锅端了他们这些名门正派吧?
  他突然有些彷徨起来,不停向那大殿的方向张望着。
  不远处一盏孤灯下站着一名佩着长刀的青衣侍卫抱臂站在大殿后门,闻声望了过来。
  扶丘正探头探脑、试图拾级而上,却被对方拦住。
  “还请天师在此候着。”
  他也想乖乖候着,可他实在坐立难安呐。
  扶丘哽了半刻,压低嗓子道。
  “敢问壮士,今夜究竟是要做些什么?”
  “壮士”看了他一眼,客气指向他身后。
  “天师要做的,便是在那边候着即可。”
  扶丘将信将疑。
  “就这样?仅此而已?”
  “若无异样,仅此而已。”
  异样?能有什么异样呢?
  扶丘摇摇头,只得回到那院子里。
  抬头望望天色,漫天星斗乱如芝麻、他实在参不出个所以然来,干脆混入同行中攀谈起来,总归是比干等着要好受些。
  昏暗的大殿内,琴声依旧未断。
  一曲将尽,还差最后一组梵音,弹奏的人却再也支撑不住,一口鲜血喷在琴弦上。
  “陛下!”
  一直立在门口的影子终于待不住,快步冲上前来,向来温和的面容上满是哀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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