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生就薄情寡义,难查他人之苦,在位十数载,从未有过与民同乐之心,于座下之江山亦未生过欣慰感佩之意。名为王,实为囚也。岁岁年年,孤寡入命,红尘难渡,药石无用矣。今有春风入怀,去腐朽而生血肉,每自相伴远行,得以动情感应,方觉病除......”
黎明前的天泛着青色,衬照得室内一片冷清晦暗。
屋内的烛火熄了,也无人续上。内侍官和他服侍一生的帝王就这样隔着纱帐,从黑夜守到了天光。
太阳渐渐升起,纱帐内的声音也终于停止,那盖着三方符玺的册面上已多了三四折密密麻麻的小字。
单将飞放下笔,静待墨痕干涸。
“孤要出趟远门,归期未定。三月之内若未归,便按先前说过的安排吧。”
他的陛下总是出远门,这些话他已听过千百回。但这一次似乎同以往都不大一样。
单将飞顿了顿,少有地主动开口问道。
“陛下要去哪里?”
“只要是能救她的地方,孤都会去看看。”
他盯着那渐渐成型的墨迹,声音中有些压抑的颤抖。
“陛下......还会回来吗?”
这一回,帝王没有回答。
就在此时,屋外传来些响动,却是丁未翔的声音。
“陛下在里面,你不能进去。”
“我就是来寻陛下的......”
郝白仍在争论着什么,冷不丁、屋内的人发话了。
“让他进来吧。”
白衣郎中急匆匆地跨进屋来,待看到那人身影,腿肚子又情不自禁地哆嗦起来。
“孤不会追责于你,不代表现下想看见你。”
天可怜见的,他也不想此时见皇帝啊。若未曾蹚进过这滩浑水,他现在可能还在哪个边关小城、做个风流快活的闲散郎中呢。
郝白努力收起自己的愁眉苦脸,低声道。
“曾祖方才来信,有话要草民转告陛下。”
纱帐内的人明显一顿,随即摆了摆手,单将飞瞥一眼郝白、收起那册子起身退下。
“说罢。”
白衣郎中向前一步,一字不差地复述道。
“肖姑娘虽心脉已绝,却因伤处混入神血的缘故尚有一息未散。陛下有一月时间,或可往西北高地一试。”
“西北?寻谁?”
“寻瞿家后人。”郝白说到这里一顿,意识到自己话语中奇怪之处,踟蹰片刻才低声道,“她、她其实已经不算瞿家人了,曾祖也与她多年未见,连姓名也不肯告知,只说是瞿家后人。”
帝王对这莫名其妙的解释并不想多加追究,声音依旧冷冷的。
“瞿家家主尚且束手无策,此人又能有何办法?”
“草民不知。曾祖只说,若这天下只剩一人能救起肖姑娘,或许便是她了。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此人在格勒特高原之上,那里是暄城地界,若要寻她,陛下只可带肖姑娘独自前往。北地苦寒,路途遥远......”
“酷暑严冬、行路万里,也好过眼下坐在这里的每时每刻。”纱帐后的人淡然一笑,轻轻牵起卧榻上女子那双带茧的手,“就孤与她二人刚好。前路通阻、是生是死,都不后悔。”
第175章 白头峰下共白头
永春酒坊的老汪推着小板车正往千秋客栈去。
小板车吱吱呀呀地响,车上的酒坛子乒乒乓乓地撞,馋酒的人一听这悦耳的声音便知是好酒,各个都垂涎三尺、眼巴巴地望着。
可惜啊可惜,这小宛镇上入冬以来到的第一批云叶鲜,竟一口气都教人买了去,真是一点盼头都没留下。
三拐两拐,老汪已到了地方。
他今日心情好,步子都走得轻快不少,比昨日还早到一刻钟呢。
“酒来了!”
千秋客栈的老掌柜正猫着腰缩在柜台子下面用浆糊贴着假胡子,闻声起身转过头来,稀疏的几缕须须耷拉下来一半。
“喊什么喊?就属你嗓门大。”
老汪哈哈一笑,迈开一双罗圈腿开始卸货,边折腾边压低嗓子问道。
“那钟公子今日还是老样子吗?”
掌柜的听到这里,粘了一半的胡子也不管了,声音也低了下来。
“可不是呢嘛。又是一整天都未出门,实在是怪得很。”
老汪不以为然。
“能支得起翻倍的酒钱,怎会是个怪人?定是个有钱人。”
一谈到银子,掌柜的神情瞬间了然。
“我说你今日怎地这样勤快,原来是得了好处。不过提前知会你一声,他应当不会再待多久了。我昨日差人去找了伍老大,说的是今日便过来一趟。”
老汪抱着酒坛的手一顿,飞扬的心情突然便折了一半。
“莫要诓我,你找了伍老大?他不是前些年便不干这进山的活计了么?”
掌柜的终于摆正两撇胡子,将铜镜啪地一声扣了回去。
“许是赌瘾又犯了,缺银子了吧。”
老汪不解又心急。
“可他若是接了这一单,你这尊财神爷可就要走了。”
“我倒是希望他多待些时日,可他那小娘子可等不了了啊,昨儿夜里老孙去送炭火,说瞧着像是不行了。”掌柜的颇有一番唏嘘,顿了顿又低声嘟囔了几句,“再说了,他早就支了一年的房钱。喏,契还在这摆着呢。”
“我说怎么有空发善心了呢,原来是早就占够了便宜。”
老汪轻嗤一声,并不打算真的仔细看那柜台上盖了印的契纸,他将最后一坛酒拎到架上,将木盘子里一早便放好的几只胖银角子一股脑揽进布包里,临走前不忘碎叨一句。
“这眼瞅着天就要黑了,伍老大怕是不会来了。”
他当然不知晓,自己前脚刚掀开客栈的厚毡帘子,后脚一个敦实的身影便走了进来。
掌柜的瞥见来人、头也不抬便指向二楼。
“生意在二楼。”
伍老大不语,一把抓过桌上凉透的壶灌了口茶水正要上楼,掌柜的又塞给他几坛酒。
“把这个带上去,仔细别磕了碰了,你可赔不起。”
伍老大依旧沉默,抱着几坛酒便直奔二楼天字客房。
二楼唯一的一间套间客房内烛光闪烁,并非那房中人舍不得添油点灯,而是这偏院小镇上本就没什么好烛火。昏黄的光影下,只见个玉簪素衣的年轻公子坐在床榻旁,他面相本就生的柔和,在如此温软的光线下一衬,整个人都变得如梦似幻起来。
伍老大突然有些没来由不自在,生硬将酒撂在桌上。
“你的酒。”
对方轻轻瞧他一眼,抬手将就近的那一坛拎了起来。
他并没有急着斟酒,就只是将那拍开泥封的云叶鲜放在床头旁的小几上。
酒香洒了一屋子,伍老大闻得着却喝不着,只觉得在这房间多待一刻都是折磨,干脆开门见山道。
“那条道我许久不走了。今日这单接不了,公子另寻旁人吧。”
那男子听了他的话不急也不恼,手上动作不停,等了片刻才缓声道。
“在下的妻子病重,急着用药,需得尽快进山。天寒地冻,先生仅凭掌柜的口信便愿意走这一趟,说明远不似嘴上说的这般不堪,是个热心的人。在下并非有意要陷先生于不义之地,只是孤身在外别无他法。还望先生能够伸出援手,车资好商量。”
他话说得周到、态度也做得到位,可不知为何,那张脸看起来就是没有求人的神色,反而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冷清,像那衙门口的石狮子,再怎么雕琢装扮也没有几分人气的样子。
伍老大不由自主的撇了撇嘴。
从小时候养家带几个弟弟妹妹,到长大后走南闯北地跑生意,大官他可是没少见,哪个不是将不耐和鄙夷写在脸上?可眼前这个分明神态祥和,可架子却不比那些大官给他的感觉小。
他虽对那车资有些心动,到底还是坚定了自己来时的想法,摆了摆手。
“不是银子的问题......”
他话才说了一半,那男子却自顾自地拿过一旁的漆盒,当着他的面打开了上面的铜锁。
小小一只漆盒,里面放着工工整整、厚厚一沓小梅庄沾着红泥的银票。
“要几张,先生请自取。”
看来确实不是银子的问题,而是银子够不够多的问题。
伍老大傻眼了。
他见过出手大方的,可没见过出手像这般大方的,大方得令人不安、大方得令人生疑。
莫不是这镇上新来了骗子,私刻了印章冒充钱庄银票、想使什么坏心眼子吧?
伍老大觉得自己得看清楚点,于是他往前凑了半步、垫了垫后脚跟。
就这一垫脚的工夫,他不仅瞥见了那沓银票真真的泥印,还瞧见了那银票后、塌上的女子。
那女子面容并不柔弱,相反眉眼生了几分英气,若非缠绵病榻,定是那种能跑能跳的主。
可不知怎地,他就是瞧那女子有几分面善,越看越不忍心就这么走了。
当然,银子也是舍不得的。
“算了算了,勉强送你去山脚下。”他有些烦躁地揉了揉腰间的赘肉,末了又找补道,“可丑话说在前头,那山可有阵子没人上去过了。”
这话言外之意便是要撇干净自己。是这付银子的非要上山,出了什么岔子他这个带路的可不担那些个罪名。
“无妨。山就在那边,旁人没有上去,许是就在等我上去呢。”
伍老大挑了挑眉。
真没看出来,这般清秀的脸下竟藏着颗秤砣心呢。
也罢,天气这样冷,说不定他走到一半受不了了自己便回来了。这年头,还能有人生生把自己冻死不成?
“何时启程?”
公子轻轻敲了敲那坛酒。
“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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凛冬时节,格勒特高原上疾风骤雪。
荒原小道早教风雪没了去,只能依仗有经验的赶车人小心辨别方向。
天地间白茫茫的一片,不见来路也不见去路,风雪令路途更显乏味,若是碰上位话少的同路人,这漫漫长路便更加难熬了。
伍老大不死心,硬是要拉着车上那位说个不停。
也怪他得了银票心气正高,恨不能将自己知道的那些个没边的见闻抖个底掉,似乎是想告诉对方,那几张银票花的是值得的。
“公子是听何人提起这平头峰的?这些年知道的人可是不多了呢。”
“听一个长辈提起的。”
车上的人一直淡淡地,既不主动问话、也不会让他这话头落在地上。
伍老大要求不高、对这番反应已很是受用,又卖起关子来。
“那公子可知,这平头峰从前不叫这名字、而是叫白头峰呢。”
“为何?”
对方只应了两个字,伍老大却滔滔不绝起来。
“先前的亭长改过名字,觉得白头二字听着晦气。可这里人从前都是这么叫的啊。公子可知,那座山上的城之所以叫做暄城,是因为那里原本是个四季如春般温暖的地方。”
窗外风雪不停,鹅毛大的雪花滚做一团、走哪挂哪,几乎要将这天地都没了去。
车上的人移开视线,低头将女子的手捧在手心、小心呵着气。
“现下倒是看不出。”
坏了一半的车帘在冷风中晃荡着,透出车内半明半暗的光影来。
伍老大收回余光,心中莫名有些不是滋味,嘴上倒是没停。
“都是一百多年前的事了。这高地上的城池也并非从来就这般坚固的,传说化家第二十九任城主的夫人是位神仙,是她和城主将这石头城一块一块地垒起来的。有她镇守的每个冬天,暄城都不会下雪,唯有山头那一点白,所以才叫白头峰。只可惜前朝皇帝害死了她,暄城的冬天便又回来了,这山也又成了平头峰。”
车厢内安静了片刻,那公子的声音才又响起。
“原来如此。”
这次的回答依然简短,但分明和之前的有些不同。只可惜伍老大吹牛吹到一半,并未听出什么,自顾自地又插上一句。
“哦对了,若是山上人问起,公子可不要说自己从何处来的。”
那公子的声音低了些,不仔细听几乎便要被吹散在这风雪之中。
“为何?”
“公子有所不知,这白头峰上住着的人,对都城来的客人向来都不太欢迎的。”
“是吗?”
这话其实不是个问句,充其量就是个回应,可伍老大却接得飞快。
“可不是!前些年有位都城来的贵人上山求药,说是腿都被打断了呢,若非教寻羊群的猎户发现,怕是要饿死在这山里了。”说到这,他有些不自然地铺垫道,“话说现下可不是进山的好时候啊,上山的路难走得很,这风雪很快便又要起了,连脚下都看不清,一不小心便要跌到山崖下面去。我也是好心、瞧你在这客栈已经守了三日都没人愿意接你,只是咱们可要提前说好了,到了山脚后剩下的路恐怕要公子自己走了......”
这话说得看似好心叮嘱,实则又是在撇清自己的关系。他只是个无辜的向导罢了,天气好天气坏、这人是生是死,他都说了不算的呀。
年轻公子无声笑了笑,声音却是前所未有的释然。
“无妨。只要有路,便行得通。”
北风呜咽,摧人心肝。
夜已到了最深之时,寒已渗入每寸土地。
伍老大搓着手、望着不远处那道负着一人前行的背影,直到那身影消失不见,这才驱车调转离开。
或许他应当再劝劝那年轻人的。
可方才对方离开的时候,他只瞥了一眼便又隐隐明白,那是个劝不回来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