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童一着急,鼻涕又流了出来,那女童瞧见了更是嫌弃。
“谁骗你了?白头峰下是不能说谎的。阿娘说了,曾祖母生来是当神仙的命呢,就是因为舍不得曾祖,这才在人间留下来的。”
“她若真是神仙,怎的没有见过她飞上天去?她若真会变幻御风,怎会没人见过?!”
“没人见过,不代表没有过!”女童也急了眼,迫切地想要寻个第三人来说理,“你来评评看,我们到底谁说的对!”
她气哼哼地叉着腰,有些不满地回过头去,却见那男子不知何时已回到那沉睡的女子身边,就靠在那株老松下的石头旁。
“喂,你听见我说话了吗?”
“听见了。只可惜,我也没见过神仙。”他的声音有些滞缓,像是方才从一场大梦中醒来、又要沉沉睡去一般,“可有一样你阿娘说得没错。世间人情最难长久,好事最难成双。凡人生来孤独,若神仙确如书中传颂的那般神通,或许是能携手到老的罢......”
女童听得似懂非懂,但有信心对方是站在自己一边的。
“听见了吗?他也认为我说的对呢。”
男童根本是不服气的,嘟嘟囔囔道。
“你才多大?没有灶台高的矮豆子,懂什么情啊爱啊的......”
“我不小了。再有两月零四日,我便七岁了......”
两个孩子争论不休,嗓门一个赛一个得高起来。
松树下的男子长叹一声,将身旁的人揽入怀中。
“原来孩子这般吵闹,你不喜欢也是对的......”
说着说着,他便倚在那石头旁、轻轻合上了眼。
两个小童争到一半、突然觉得四周安静,面面相觑又齐齐凑了过来。可男子却再也没有睁开眼。
他的面容十分平静,连那松枝梢头落下的积雪也没有惊扰到他。
他终于没能再拂去女子发丝上的落雪。风吹落的雪花轻柔地落下,慢慢染白了他与她的头发。
第176章 春天再来的时候(终章
二月初九这天天气很好,太阳高挂中天的时候,枢夕山上最后一块积雪也融了。
山中比城里还要冷些,背阴的檐角殿门前还结着层霜,人走过一个不注意便要打个滑。
往年出了正月,来寺里进香情愿的人便不多了,寺中人手不足,哪有闲心去清理这些,各个走路小心些便是了。
可今日这院子里却显然大不同,别说地上的薄霜,就连叶子上的一层灰都恨不能擦了个干干净净。
李素鱼蹲在一大丛丁香中,绣鞋垫在一小块手绢上,两只手小心提着裙摆。
“小姐,您都在这蹲了快一个时辰了,一会太阳要落山咱还回不去可是会被老爷骂的。”
圆眼细眉的小丫鬟苦着脸守在一旁,两只脚早就蹲得发麻。
“再等等。我方才定是没有瞧错,就是他俩人。”李素鱼急得直咬指甲,眼睛转来转去望着外面,“好不容易跟来了,不看明白他俩到底怎么回事,我是不会走的!”
这阙城的早春远比想象中要冷些,早上出门时添过炭火的手炉早就已经凉了,摸起来像个冰坨子。
小丫鬟搓了搓冻得有些僵硬的手,既心疼自己又心疼自家小姐。
“要我说,人家也不是个傻的,真要同谁幽会,又岂会选在今天这种人多眼杂的日子?”
李素鱼盯梢盯得投入,冻僵了半边身子也浑然不觉。
“你懂什么?这叫浑水里好摸鱼,就是来的人多才不容易教人发现。”她说到一半,突然觉得自己这话好似已经坐实心上人幽会旁人的“奸情”,又连忙找补几句,“当然,鹿中尉他才不是那样的人......”
小丫鬟暗暗翻了个白眼。
她是真的不知那细眼窄脸的鹿中尉究竟哪里好,让她这太常卿府出身、自小便习礼守礼的大小姐如此屈尊地追来这荒山野岭。
今日是陛下借新庆王夙远修得封之喜,特在这寺中设下的赏梅宴,山门前停了不少各家车马,也算是种掩护,否则给她千把个胆子也不敢就这么带着小姐溜出来。
现下是梅树花期正盛的时候,再有几日、天气真正暖起来,便要开始落花出叶了。
粉白、藤黄、淡墨、紫红的花枝交错在一起,当真比这寺中最宝贝的法器秘宝都要招摇璀璨、惹人流连。
只可惜李素鱼并没什么心情赏花。
她守着不远处那株枝干盘龙错节、枝头却红艳似血的梅树,视线却没落在那花朵上,只在梅树四周徘徊。
梅树众多,映水重楼却就这一棵。
她还不信了,若是公子佳人当真要来场密会,难道还会不来瞧瞧这梅树么?
不远处隐隐有人声走动、渐渐靠近,她连忙瞪大眼、立起耳朵。
不一会,一个须发尽白的老者从月门后走出,身后还跟着两名武将装扮的中年男子。
李素鱼的脸上难掩失望,示意自家丫鬟莫要出声。
打头的老者不察四周有“埋伏”,直奔那映水重楼而去,时而观花赏色、时而轻嗅梅香,脸上很是惬意满足。
“此花甚是难得,两位将军却离得那般远,上战场都不怕还怕了这花不成?”
典武将军孙灼同颜广对视一眼,各自都还有些拘谨。
“回丞相的话,在下是个粗人,不懂赏花,站着看看就好。”
“赏花分什么粗细?心悦而已。”
柏兆予的身子已然不如从前挺拔,瞧着却是比前两年还要神清气爽。他有意压低了嗓子,硬生生拉过那两道僵硬的身影,神秘兮兮道。
“此花整个赤州恐怕也只得两株了,这株先前是在烜远王府上的,听说是陛下生生让人从王府里挖过来的呢。这梅树刚移栽过来都是要伤些元气的,没想到第一春便开了花。你们说是不是难得?”
颜广兀自点着头,左右是没太放在心上,却也多少看了两眼那棵树。
孙灼却不知怎的多想了些,眉宇间有了些疑惑。
“既然如此珍贵,怎舍得捐给这样一座破庙了?莫不是梅家那边有了什么动静,这是在提前吹风呢?”
老丞相嘿嘿一笑,显然并不打算深聊。
“谁知道呢。如今这位的心思,可不比先前那位的好猜啊。”
花园里一时沉默,许久,柏兆予才又挑起话头。
“颜将军府上的几位掌上明珠应当都过了及笄之年了吧?听闻昨日黑羽营的鹿中尉又去府上走动了,不知是不是......”
“不是!”
柏兆予话还未说完,便教颜广气哼哼地打断。
一想到那一脸阴阳怪气、一肚子阴谋诡计的阴人要算打他女儿的算盘,他这股子火气便要冲上头来,可当着老丞相的面,他又实在不能说得太难听,只得化作一声冷哼。
“他可是如今陛下身边的红人,我雁翅营怎敢与黑羽营攀亲?”
老丞相却乐了,分明从这耿直将军的反应里嗅到了些许不同寻常的意味。
但眼下他也并不想再逼问什么了。对小辈们来说,来日方长呢。
他左右瞧瞧无人,抬手便拈了一朵映水重楼藏在袖中,轻咳一声示意身后二人不要声张。
孙颜二人面面相觑又哭笑不得,原地踟蹰了一会也只能跟了上去。
待那三人走远,李素鱼再也按捺不住,几乎要从那丁香丛里窜出来。
“他怎么又去找那颜春花了?!”
“没有没有,小姐你小声些!”小丫鬟使出了吃奶的劲才将自家小姐按了回去,“不是说只是去了颜将军府上?兴许只是去找颜将军的呢?他们都是行伍出身,互相走动不是很正常?”
“你瞧方才颜将军的反应,定不是这么回事。”李素鱼不知回想起什么,声音都有些不对劲起来,“你懂什么?那日马跃原亲口同我说的,说他俩兴许早就认识了。定是当初还在碧疆的时候纠缠上的,如今是说不清楚了。”
正自怨自艾着,冷不丁一个声音在头顶响起。
“施主蹲在那里做什么呢?”
小姐和丫鬟齐齐吓了一跳,抬头只见个脑袋光溜溜的小沙弥正探头望向这里。
见对方是个小孩子,李素鱼瞬间找回了架子,脸也板了起来。
“我可是贵客。贵客逛个园子都不行的吗?你们永业寺就是这般待客的?”
“我也见过不少贵客,可没见过踩坏花丛、还蹲着不出来的贵客呢。”
李素鱼平日本不是这样跋扈的人,顿时脸上一红,正不欲与对方多做纠缠,谁知那小沙弥晃了晃脑袋,眼睛突然一亮,故意小声问道。
“可是寻不到茅厕了?”
李家小姐的脸瞬间便因为羞愤交加而红透了,三五下从那丁香丛中穿出来,也顾不得身上那件金贵的生丝小袄是不是被刮坏,匆匆带着小丫鬟离开了那处院子。
这院里的僧人怎的各个瞧着都有些狡诈,眼下这个又如此难缠,当真不是故意要同她作对么?
李素鱼忿忿不平地思索着,脚下急着撤退,转过回廊前一个没留意,冷不丁撞上一个厚墩墩的身形,对方是纹丝未动,她已连人飞了出去。
她从小活得金贵,小时候莫说摔跟头、就连划破一根指头都要哭上半天,如今长大了也是怕疼,眼下当场便觉得委屈不已。
晚来一步的小丫鬟大惊失色,扶起自家小姐,两人怒目望向那“罪魁祸首”,却是另一对主仆。
那是两个年轻男子,各个生的一张圆脸,却偏偏配了一双鼠目,平白有种面厚心黑的奸猾感,加上衣衫虽然用料不菲,可配色却十足的艳俗,从头到脚弥漫着一股市井气,她打眼一瞧便知不是什么大户人家,定是城里哪户发了家的商贾。
李素鱼收回了目光,将因疼痛而泛出来的两朵泪花生生憋了回去,起身的一瞬间已经恢复了大小姐的气度。
“这里是寺院,怎的走个路还如此横冲直撞的?下次撞了旁人可就没我这般好说话了。”
她说完,不再看那一对神情怪异的主仆,甩了甩袖子快步离开。
“小姐!等等我,咱们现下是不是该回去了......”
小丫鬟步履匆匆地跟在后面,实在不知眼下算是个什么情况,刚一开口便被自家小姐顶了回去。
“回什么回?!来都来了,怎能就这么回去了!”
李素鱼只觉得心中憋闷、一身狼狈,她望向不远处大殿的方向,有些不甘心道。
“你说,这寺求姻缘灵不灵的?”
小丫鬟一愣,下意识便觉得有些不妥。
“小姐,听闻这大殿乃是年初才修的呢,现下不知是否开了。您别瞧那新上的的瓦金光灿灿的,定是不如以前那老旧的灵验、法力也要不如许多,是以这签咱还是不求了吧......”
她苦口婆心说了这许多,可自家小姐却越劝越拧巴,总觉得就得在今日为自己讨个说法才行。哪怕是佛祖给的说法呢。
“今日过后,没个一年半载我怕是出不了府了。你就当我昏了头,便让我求一次好不好?”
小丫鬟面露惧色。
求签这事,是否灵验另当别论。这结果若是好的也就罢了,若是不好、回头岂非又要一番鸡飞狗跳?
李素鱼望着自家小丫鬟,怎会不知对方心思,当下握住对方的手,真诚道。
“金荷,从小你便跟着我,府上我也就能同你说说心里话。今日这事,换了旁人定是不会帮我的。你就说,你还是不是同我一条心的?”
小丫鬟望着自家小姐单纯又急切的眼神,不由自主地狠狠点头。
“我自然、我自然都是同小姐一条心的!”
“那就好。”
李素鱼目的达成,二话不说拉起金荷向着大殿的方向而去。
穿过禅房、又沿着游廊走了百十来步,一座新修的金顶宝殿便显出来。
只是那殿门虽处处修得圆满宏伟,四周却空空如也、瞧着有些荒凉,不知是不是因为受了灾后还未重新建好,亦或是本来风水就有些问题,否则好好一座寺庙大殿,怎的就受了灾让雷给劈了呢?
李素鱼呆呆望着那殿门入口处,正要拾阶而入,冷不丁面前却突然出现一青衣男子,抬臂便拦住了二人去路。
“这大殿里的佛像还未塑金身,姑娘不如改日再来。”
对方来的是悄无声息,将少女同她的丫鬟齐齐吓了一跳,半晌才回过神来。
“无妨,本小姐不计较这些。”
自古好事多磨,李素鱼的倔劲上来了,竟有种天不怕地不怕的气势,抬脚便要往前闯,眼见那侍卫眉头一皱就要出手,金荷斜里一个健步便扑了过来,一把便将那青衣侍卫抱了个满怀。
“大壮!大壮是你吗?!这么多年没见你咋长这么高了......”
那侍卫的手就按在刀上,手背上的青筋都爆了出来。
“放手......”
谁知那小侍女又怂又倔,松开胳膊的一瞬间又转而扑向他的大腿。
“不、不放!你不能离了乡就不认我了呀,说好要等我拿了身契后娶我呢......”
青衣侍卫无法,只得铁着脸、连拖带拽地将人往外撵。
金荷机智地冲李素鱼眨眨眼,后者心领神会,连忙提起裙摆向着那半掩着的殿门而去。
半掩着的高大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阵细小尘土迎面而来,她咳了两声、四下张望着。
大殿内正中金丝檀木雕就的佛像还未完工,四周经幡倒是已经挂满,香案上无人供奉,油灯也不见人点。
她吸了吸鼻子,疑惑地皱起眉来。
这大殿上,除了一股子木头味,怎的有股云叶鲜和那新恒记烧鹅的味道呢?
不是说庙里的和尚都各个吃素、不近酒色的吗?怎么会......
她还没想明白这问题,视线便被那香案下面的东西吸引了。
那是一只新漆过的签筒,里面的竹签子码得齐刷刷的,看着像是新放进来的。
李素鱼心跳快起来。
像还没塑好,签筒却已摆上了。听闻这永业寺消业最灵验,算姻缘应当也不差?方才鹿松平同那颜春花,莫不是在这里求的姻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