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甲——八条看雪
时间:2021-11-21 00:26:07

  肖南回将目光落在更深处的王座上,那是康王宴客时坐的位子,如今已被斜斜劈开。同那玉佩一样,处处透着一种干净利落。
  质密的王树木制,竟像一块豆腐一样被切成两半。
  她觉得自己有必要上前查看一番,说不定能发现些许线索,可刚迈出一步,脚下却突然一软。
  她以为是自己刚刚在冷水中站久了,腿有些麻,又换另一只腿,又是一软。
  麻痹感从四肢渐渐向躯体扩散,她头重脚轻地又踉跄了几步,在距离那张被劈成两半的王座几步远的地方,跪倒在地。
  肖南回使劲摇了摇头试图保持清醒。
  这感觉好奇怪,和中迷药的感觉并不一样。
  感官还在运转,只是运转的方式十分混乱,耳鼓像是蒙了一层蜡,只有自己的心跳听的真切,可嗅觉却像是被扩大了好几倍,渐渐便能分辨出这空气中不同寻常的花香。
  这殿中,怎么会有花香?
  不知不觉中,她整个人已经仰面瘫倒在地,她试图抬起手在自己眼前晃了晃,微微放大的瞳孔聚焦不了尽在咫尺的五根手指,却能看见大殿屋顶上倒悬的发光植物。
  那是一大片散发着蓝色幽光的巨大兰花,隐隐散发着寒气,经络缠绕、繁盛茂密,正是盛放的时候,每一朵花的中央都有细小粉尘落下,星星点点四下飘散,因为太过细小而形成一种半透明的烟尘,不仔细去分辨根本注意不到。
  她终于知道自己跨进殿门时,迎面扑来的是什么了。
  难怪鹿松平这孙子不肯进来,这雪迷殿是有古怪的。康王喜爱奇花异草,养了某种可以令空气变冷的花草。只是这种植物本身有毒,平时必须勤加修剪,否则便会泛滥生长,人进来待上片刻便会神志昏聩。
  看鹿松平那退避三舍的样子,该不会再吸上两口就要死了吧?
  想到这里,肖南回拼命挣扎着撑起上半身,想向着殿门的方向爬出去。然而眼前的景象在她起身的瞬间开始天旋地转起来,月色的光亮透进来像是一道飞驰的光斑,上下左右地在她的视野里逃窜着,无论如何也抓不住。
  扭曲的视线令她爬了几步又瘫倒下来,原地挣扎着。
  她能听见自己沉重的呼吸声,像是一扇漏了风的破门。
  四周似乎越来越冷,她的挣扎也越发迟缓。
  窸窣。
  肖南回的瞳孔动了动。
  是鞋靴摩擦地面的声音,似乎有人在向她走来。
  她分不清那是否是她的错觉,直到下一秒,一道低沉沙哑的声音透过她变得厚重的耳膜,滞缓地传来。
  “肖南回,闭上眼睛。”
  这声音,有些熟悉。
  她压根听不进去那人说的话,拼命瞪大眼睛想要看清来人的脸,最后却也只得一片模糊的白色。
  微微发冷的白色,和今晚的月亮一样。
  那白色又靠近了些,肖南回感觉到自己失去平衡的身体触到了什么终于被稳住,脸颊和手臂下是上好绸缎布料才有的触感,隐隐透着一股温热。
  这白色为何瞧着是冷的,摸着却是暖的呢?
  “别摸了,把手拿开。”
  啊,真的好熟悉,在哪里听过呢?
  转不动的脑袋费力地思索着,手下却不肯松开,她像个喝醉了的无赖一般,固执地沉溺在这方温暖的月白之中。
  良久,耳边似乎飘过一声叹息。
  紧接着,她的身体似乎腾空而起离开了地面,那抹月白将她包围地更紧,像一泓温热的泉。
  鼻间弥漫着一种若有若无的清冷香气,那一直旋转不停的视野似乎终于渐渐平静下来。
  昏沉继续侵蚀着肖南回的意识。
  闭上眼的前一刻,她仿佛看到那坠落的点点尘埃,都化作了漫天而降的飞雪。
  作者有话要说:
  一夜雪迷兰棹。傍寒溪、欲寻安道。
  出自《水龙吟·寄陆放翁》南宋·刘过
 
 
第48章 沙堆宿东
  睡梦沉浮中,肖南回觉得自己的一条腿火燎一般的烧疼。
  她想翻个身,把这条腿抽回来,身上却似压了一块大石头一般,怎么都动弹不得。
  她气得在梦中大吼一声,突然就把自己吼醒了。
  头顶上是明晃晃的大太阳,有脸盆那么大。
  她眨眨眼,动了动手指,摸向压在身上的东西。
  几个巨大的麻袋,死沉死沉的,偶尔漏出些沙子样的东西落在脸上,她伸出舌头舔了舔。
  咸的,是盐。
  这种粗麻袋装着的盐,她只看过一次,便是在被抓的私盐贩子那里。
  深吸一口气,运力一推,麻袋应声落地,肖南回在一辆破板车上坐了起来,终于将那条快要被太阳烤焦的腿收了回来。
  与此同时,就坐在不远处一棵梭梭树下乘凉的几个大汉,听到动静齐齐回头,黝黑的脸上有些惊讶。
  肖南回艰难地吞了吞口水,试图润一润干裂的喉咙。
  “请问,这是哪里?”
  那些人见她开口说话了,神情反而变得有些古怪,肖南回听到其中几人低声嘀咕着些什么,用的是一种十分拗口的方言。
  她有些不可思议地开了口,这回用的不再是官话,而是岭西宿岩一带的方言。
  “这里是宿岩?”
  领头的那人有些就惊讶地看向肖南回,点了点头道:“就快到宿岩了。”顿了顿又问道,“你不是岭东那边过来的?”
  肖南回知道这是岭西一贯的排外风格,当下讪笑两声:“前几日在彤城干几趟镖局的生意,结果让人坑了。”
  一听是老乡,那领头的倒也不避讳,直言道:“那就难怪了,那人给了银子,说是要把你快马加鞭送到宿岩,我们几个还寻思着,这人牙子可还挺有意思,卖个人还自己先垫钱,原来是怕你中途跑回去找他算账呢。”
  说罢,他“哈哈哈”大笑起来,他周围的几个人也跟着傻笑起来。
  肖南回却有点笑不出。
  “卖人?卖谁?”
  笑声戛然而止。
  “卖你啊。”
  一阵风刮过,一团风干的猪毛菜欢快地滚了过去。
  气氛一时诡异。
  “那个,咱们能不能商量一下......”
  “不能。”领头的站了起来,他身后跟着的五六个人也站了起来。
  肖南回只觉得头疼欲裂,下意识摸向后背。
  还好还好,平弦还在。
  她冲那几人笑了笑,低声说了句“抱歉”。
  戈壁上响起几声男人的惨叫,一阵叮叮咣咣后,迅速恢复了平静。
  又过了半柱香的时间,一道骑着骆驼的身影一溜烟地上了路,笔直地奔着西边的方向而去。
  肖南回将自己裹得像个粽子。
  身上这套衣服还是从那几个人身上拔下来的,透着一股汗馊味,她却也没得挑选,只能忍着。
  戈壁里的天气她再熟悉不过了,暴露在这样的烈日下,不出一个时辰便会虚弱脱水,有时候穿厚点才是保命的硬道理。
  这只骆驼是只老骆驼,不仅会自己避开有流沙的地方,还认得去宿岩的路。
  那几个人也算是帮了忙,她下一步正要想办法去宿岩,那里便是白氏地盘的边缘了。肖南回开始检查身上能用的东西,看看能否撑到目的地。
  骆驼背上有两只水囊,都是七八分满的样子。她微微松口气,在这戈壁中,唯一不能无中生有的便是水,只要有水,其他的都不是太大的问题。
  她又解开刚刚顺手拿走的那领头人的包袱,里面有一把匕首,几串铜板,一些干巴巴的馍,还有一小袋粗盐。
  虽然寒碜,倒也够了。
  肖南回挑了挑眉,又摸了摸背上被太阳晒得滚烫的平弦。
  真奇怪,她身上的铜板碎银都被搜了去,那些人却将平弦留给了她,或许是没看出平弦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她这才想起来昏死过去前,手里应该还攥着那块玉佩来着。那块韘形佩。醒来之后却是没了。不知是被那几个盐贩子搜出来占为己有了,还是......
  一道月白色的影子在她的脑海里一闪而过,雪迷殿那一晚的情景就那么毫无预兆地翻腾起来,压都压不下去。
  因为那兰花的缘故,她的记忆变得梦境般虚幻起来,但不知为何,她总觉得那应该是个男人,而且是个有些熟悉的人。
  那个人究竟是谁?是他救了自己吗?可为何又要把她卖去宿岩呢?
  她想起自己似乎最后是埋在那人的怀里,脸上不知是因为热气还是什么的缘故,突然就红了。
  长这么大,除了挨打,她其实并未和其他男性有过如此亲密的接触。
  就连肖准,也从未有过半点逾矩的动作。
  想到肖准,肖南回整个人又凉了下来。
  抬眼望去,风沙漫漫,她要何时才能再见到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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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宿岩宿岩,星宿之岩。
  空旷肃杀,万里无云,古来便是占星观天的圣地。
  只是气候变迁,沧海桑田,如今的宿岩只是一块因为缺水而贫穷的不毛之地。
  若是能从空中望下去,便能清晰看到一道裂谷将这座古城一分为二,一边绿意盎然,一边黄沙滚滚。
  这都要拜孙家所赐。
  孙家本非权贵,只是有钱而已。这点钱在别处或许不算什么,但在宿岩便足以撼天动地,也足以滋生人心不足的贪婪。
  宿岩地势奇特,西高东低。西边地势高且平坦,占了整个岭西戈壁中最大一片绿洲的边缘,洲中不仅有天然泉眼无数,更有贡多山上雪水融化而下汇成的天沐河穿过,是块水草丰美的宝地。与之有着天壤之别的东部则地处盐碱山石之地,属山脉南侧,气候干燥、土地贫瘠、水源稀少,只得天沐河下游的一点直流而过。
  孙家以修葺水利为幌子,骗过城中镇守使,在天沐河上游筑起高高的堤坝。此后,下游的宿东便再没有一滴水,河床日渐干涸。
  但这还只是开始,孙家一边紧锣密鼓地圈占绿洲、筑起高墙,一边笼络城西富商权贵,常年与碧疆中陆的南羌人勾结,劫杀宿岩过往的商队。这座已存在千年的古城终因孙家分裂成东西两处城池,西城中及城外百里皆有孙家与南羌人的弯刀骑兵据守巡视,若遇非本城中人,便格杀勿论。
  而东城嘛,便是有人八台大轿去请,也是没人愿意进去的。
  肖南回走过那摇摇欲坠的城门时,简直要怀疑自己是不是这一天中唯一通过这扇城门的人。
  她皮囊中的水早已用尽,需要赶紧补充,然而稍一打听才发现,这宿岩东城中的情况比她预想的还要糟。
  城中原本靠打深井获取水源,然而近几年便是再深的井也打不出一滴水了,不少东城百姓尽散家财予孙家作为“入城费”,只求可以举家搬去西城生活。至于穷人?那便是只有守在沙子旁等死了。
  原本的五口共用水井如今枯了四口,只剩下一口,便是挤破头都抢不上一口水喝,更遑论洗衣做菜的水,城中人人都灰头土脸的模样,好似整座城市都蒙在尘土之中。
  肖南回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先前从盐商那逃出来便一直赶路,身上便当真一块银子也没有带,只剩几串铜板,一路风餐露宿,到最后便连水都没得喝了。好容易挨到城里,却发觉这城里同荒野外也没什么区别。
  她连着几天都穿着那同一件衣裳,几日下来早已蓬头垢面,脸上的污垢搓一搓都能成个丸子。
  这让她仿佛恍惚间回到了肖准收养自己前的日子,小时候她几乎不知道自己长什么样子,她家那土堆的房子里连半块乌突了的铜镜都没有,便是偶尔去井中打水映出了脸面,也因着厚厚的污垢从未看清过。
  现在想想,肖准带她走时,可能以为她是个男孩子。
  这话倒不是她平白揣测出来的,很早之前,陈叔曾经不经意间说过:她能来到侯府,也算得上是意外中的意外了。
  那一年的三目关之战,肖准败了,班师回朝的时候因为天沐河泛滥不得已选择绕路回阙城,途径宿岩古城时,飞廉将军伤重不治身亡,因此耽搁了数日。
  就是那么巧,在那一天、那条宿岩城外的路边,她和肖准相遇了。
  在此之前,她已经孤身一人在城中漂泊了六年,那日是她决定走出宿岩的第一天。
  从那一天起,肖南回就坚信:人和人之间,是有缘分的。
  而她的缘分,从来是要福报来换的。
  她用了六年生不如死的时光,才换来了和肖准的相遇。如今又要用什么来换他们未来的缘分呢?
  因此,她总是抱着要受苦难的决心在生活。每一次经历磨难,她都告诉自己:这是在为她能和肖准在一起积攒福报。
  只有这样,她才能在一次次的跌倒中爬起来,义无反顾地继续向前。
  便是如今这样的光景,她也遇过无数回,次次都是这么过来的。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七夕快乐~
 
 
第49章 求水
  跟着长长的人龙挪了半个时辰,肖南回眯着眼才勉强看见那风沙中的水井,和周围饥渴成群的人潮相比,那水井就好似蚁群中的一粒米,干瘪而渺小。
  前来打水的人家都派出的是家中的男丁,有时一个不够,还要拉帮结派,因为打水本身便好似一场恶战,稍有不慎便是打水不成反要遭罪。队伍中还混了些妇人,被排在身后的抢了先都不敢言语,生怕一个不小心将自己搭进去。
  肖南回冷眼看了一会,心中多有些不是滋味。
  如果没有肖准,她便是那些人中的一个。眼睁睁被人欺负,连还手的力气都没有。
  “喂!喂,说你呢。让一让,别在这挡碍!”
  一道粗嘎的人声从身后传来,肖南回微微侧身向后看去。
  后方挤上来一群人,约莫着有七八个汉子结成帮,一路插队现下挤到她跟前来了。
  她身后排着的几个都是些上了年纪的老翁和没什么力气的妇人,瞧见这几个人连忙避让开,显然不是头一次遇上了。
  首当其冲的身形看着甚是威猛,见肖南回迟迟不让,一掌拍在她肩头手下暗暗使劲。
  这是看她身形瘦了些,不比他们一帮壮汉有力气,在这耍威风呢。
  肖南回没得水喝嘴里发干,心情正是糟糕的时候,想也不想抬腿便是跟狠狠一跺,踩在身后那人的脚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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