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甲——八条看雪
时间:2021-11-21 00:26:07

  彤城夏日的白昼似乎格外的长,酉时刚过天地间还一片明亮。
  康王别宫就在彤城深处,康王生性散漫、任性妄为,尤其喜爱花草虫鸟,因为生母乃是烟雨之都晚城出身,继了诸侯之位后便倾了重金挪栽花草,将别宫打造成一座典型的园林景致,当中雕梁画栋、曲水流觞、样样都有。
  或许这在别处并算不得大手笔,但在缺水的纪州岭西确实是件十分奢侈的事情。
  肖南回借着夕阳趴在墙头观赏的时候,心里对这康王的印象又差了几分。
  她也心知天成如今这位皇帝的手腕,在这样强势的君主手下,太有野心的藩王是活不了太久的。
  只是谨小慎微的后果便是不作为,而有时候不作为就是最大的昏庸。
  戌时过半,天地间尚余最后一点光亮。守卫了一天的士兵们将岗位交给守夜的队伍,疲惫地从别宫的侧门离开。
  肖南回还是没有动,她等的人还没离开。
  又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天色彻底暗下来,一道着官服的黑色身影终于从正殿走出,与守夜亲卫低声交代一番后,便匆匆离开了。
  这鹿松平当真嚣张,康王尸骨还没冷透,他已经打着驻守勘察的名号大摇大摆住进别宫了。如今的别宫瞧不见康王禁卫,却大都是着绿衣的鹿松平亲卫。
  不过眼下他却在别宫待不住了,肖南回勾起嘴角。
  为了将这山中老虎调开,她交代伯劳去搞了点动静出来,如今看来是起作用了。
  肖南回脱了鞋靴从墙头一跃而下,尽量没有发出太大的声响,溜着墙根向别宫的深处摸索而去。
  往日精心打理的花草失了照拂,短短一个多月的时间已经有了枯萎凋敝之象,整个别宫透着一股死气。
  上次在霍州夜探邹府的不愉快还历历在目,肖南回如今已经有了些许心理阴影,可还是要硬着头皮做事情。
  探明白氏的情况听起来简单,实则难于登天。碧疆局势混乱,若无一点半点入手的地方,便是耗上个一两年也未必能摸到些真实有用的信息。
  康王之死十足地蹊跷,要说这其中没有白氏掺和其中,她是不信的。可白氏也不傻,彤城毕竟还是天成地界,必然不会明目张胆地行事,但若仔细调查一番,抓住一两个尾巴应该也是有可能的。
  她要求不高,只要有迹可循,不愁摸不到白氏的大本营。
  眼下最关键的,是要找个当事人了解一下情况。
  然而刺杀当日当值的宫女内侍大都已经被处死,只有几个情况特殊地被留了下来。其中一个便是康王最宠爱的侍妾兰氏的胞弟。
  这兰氏仗着自己得宠时的风光,硬是将弟弟塞进宫里来当差,做个三五年也熬到了副总管的位置,只可惜还没滋润几天,便赶上了康王出事。
  事发后,鹿松平的人接管了宫中事宜,查处当日伺候内外的奴才时,这兰氏不知使了和等手段,竟将自己这弟弟保了下来。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这倒霉的兰副总管挨了三十杖后被关了束心阁,暂时无人问津。
  肖南回却觉得,此人若是那日当值,定是知道些什么。
  她费了一番功夫才打探到这个消息,如今便趁着夜色向束心阁摸去。
  束心阁本是用做惩戒犯错宫女的地方,底层不设楼梯只有一处可以开合的吊梯,关人的房间都在阁楼顶层,虽说只有三层高,但对于自小生长在别宫的女婢们来说,已经是不可能逃脱的高度了。
  当然,肖南回不属于这种情况。
  托在霍州攀爬凭霄塔的福,她手脚并用地爬到三层气窗的位置时,也不过花了半盏茶的时间。
  狭小的气窗周围钉了些木板,肖南回四处看了看并未见人影,便一脚将木板踹开,欺身进了阁楼里。
  黑暗中,只得一双圆睁惊恐的眼死死盯着她。
  他似乎是想叫唤,但因为太久没有开口说话,一张嘴只有嘶哑的气声传出。
  一阵剧烈的咳嗽过后,他终于吐出半句话:“你是来杀我的么?”
  肖南回四处看看,找了处平地盘腿而坐:“这要取决于你一会的表现了。”
  又是一阵沉默,半晌才传来回音。
  “你要问什么?”
  “康王被刺的那天,你是否在殿上当值?”
  隔着黑暗晦涩的空间,肖南回明显感觉到那个角落的人影瑟缩了一下。
  “我、我什么都没看见。”
  肖南回皱了皱眉:“我还没问,你急什么?那日参加宴席的宾客都有何人?”
  “好多人......”
  “废话,我问你都有谁?”
  肖南回觉得对方可能精神上受了点刺激,答起话来颠三倒四。
  不过当奴才久了,汇报细节早就是本能,兰副总管报起人名来比酒楼里那些个报菜名的小厮还利落。
  肖南回安静听了一会,突然打断道:“等等,杂役使阿匡等十六人,这个阿匡是谁?为什么一个杂役使能上殿?还有怎么会有人姓阿?”
  “阿匡是宫中的老人了,本名拗口的很,康王便赐了个名叫阿匡,他虽是杂役使,但却深得康王宠信,只要宫中有宴席,他便会负责其中的一两个节目。他有些江湖野路子,总能从四处找来些新奇玩意邀功。”
  肖南回终于听出点苗头:“民间艺人的话,身份应该核查得十分严格,你刚刚却没报他们具体名字,这等疏忽鹿松平都不管的吗?”
  兰副总管近乎报复性地笑了笑:“康王不喜欢他,州牧大人又如何?还不是连一个小小杂役使都不如。”他随即想到什么,笑又消失了,“他倒是捡条命,临到跟前了愣是没进殿。”
  “等下。”肖南回神色一变,整个人往前倾了倾,“你说那天鹿松平其实也在别宫中?”
  “没错。那日康王宴宾客原本并未邀请他,可不知怎的,他却不请自来。我听得殿外内侍报得他名字,半晌却不见人进来,以为出了岔子正要出去瞧瞧,殿上就......就......”
  他声音突然梗住,枯瘦脸上的那双眼睛睁得更大了,戴着镣铐的手颤抖着扶住脑袋。
  肖南回这才注意到,他右手的两根手指不见了。
  伤处看起来已经萎缩发黑,像是被人切断的样子。
  不知为何,肖南回瞧着那伤处,竟然觉得有些眼熟。
  她正要开口再追问清楚,冷不丁四周一暗,一个影子浮现在她背后的窗口,挡住了半扇月光。
  肖南回只觉背后冷汗涔涔冒出。
  吐纳若无,行止无声。好一个内家高手。
  “何人如此雅兴,非要等到这月黑风高时来和兰大人叙旧啊?”
  肖南回侧过半边脸向身后望去,来人背光而立,面目一团漆黑。
  但她认识那道声音。
  一个时辰前她亲耳听到这人交代手下说要离宫去。
  那是纪州牧鹿松平的声音。
 
 
第47章 雪迷兰棹
  面对鹿松平的发问,肖南回压根就没打算搭理。
  在这种明显不怀好意的对决前,谁还费口舌聊两句不成?笑话!
  她深吸一口气,头也不回,猛地向着蓬头垢面的兰副总管冲了过去。
  姓兰的倒霉蛋吓得不轻,以为对方这是死之前要拉个垫背的,忙不迭地往旁边躲,奈何脚链笨重,他基本只在原地蠕动了一下。
  下一秒,一阵风擦着他身边而过,一声重响过后,他身边的地板开了个洞,那扇原本用来传递吃食时才会开合的木板如今被人整块踢掉了。
  肖南回从束心阁底部钻出,试图借着月色略微分辨一下方向,然而那鹿松平压根不打算给她这个机会,几乎是前后脚便杀了上来。
  肖南回回身踹飞一块木板,腿下用了十分的力气。
  一道针尖似的银光闪过,那木板悄无声息地化作两半跌落在地,她抬头望去,便见一道锋芒直冲着她的眼睛而来。
  疾如流光,有破空之声。
  肖南回不敢怠慢,然身形已退无可退,遂用尽全力扭转肩颈。
  一道寒凉擦着她的下颌、耳畔、发间而过。
  她看清了,那是一把长而窄的剑,不似君子那般正气,反倒带着几分阴柔,和它的主人相得益彰。
  这让肖南回想起岭东一段古老的传说:说是天神降临人间时,曾点化几种生灵开化顿悟,这其中便有蛇类。
  鹿松平手中的剑就好似一条蛇。
  一条成了精的银蛇。
  它一击未中,飞快撤回,再次游走而出时便换了行进的方向。
  肖南回无心恋战,一心想着溜之大吉,只守不攻,把手边能捡到的一切东西都朝对方扔过去,逮到空隙便想拉开距离。
  那银蛇似乎着了恼,突然弯折,剑锋回转成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狠狠咬向肖南回。
  如此窄的剑,竟还是一把软剑。
  肖南回暗骂一声,直觉自己要挂彩。
  这一招本是致命招,谁知使剑的人却故意卸了几分力道,让那剑锋刺出的方向歪了歪,力道缓了缓。于是本该皮开肉绽的精妙招式,最后变成了破人衣裳的无赖打法。
  肖南回低头看看自己被割破的腰间衣料,知道对方恃才傲物,有点猫捉老鼠的心态,心下反而放宽了些。
  鹿松平若是抱着杀死她的心态对战,她便是拼尽全力可能也只有五成机会活命。但若对方不拿出十分力气来对付她,那便是全然不同的局面了。
  一个喘息的功夫,鹿松平的剑又以刁钻的角度向她的后肩袭来。
  这一回,肖南回没有闪躲。
  银蛇一般的剑芒眨眼便欺身跟前,肖南回反手摸向后背,将一直束在后背的布包运力抽出。
  锵。
  精钢相碰,火花四溅。
  肖南回手握住平弦,不给鹿松平反应的机会,一招湖底捞月将对方的剑猛地震开,自己借着反向的力量飞向屋顶,一个翻身便拉开了距离。
  一寸长,一分强。一寸短,一分险。
  现如今她亮出了兵器,虽说也令鹿松平险不到哪里去,但让自己脱身倒是足够了。
  她不做多想,转身便逃。
  几丈远开外,鹿松平眼中的惊讶逐渐转变为一种被挑衅过后的求胜心。他像一只被兔子踢了下巴的豺狼,以更快的速度追了过去。
  为了不惊动更多的追兵,肖南回只得放弃逃往院墙的路,往人烟稀少的别宫深处跑去。
  或细长或粗犷的枝叶藤蔓在她耳边飞快掠过,肖南回一脚踏出那条荒僻小路后,抬头便见夜色中一座巨大宫殿的轮廓。
  这座宫殿规制之大似乎隐约透露着一些信息,然而整个殿宇之中不见半点烛火,死一般的沉寂。
  除了宫殿,便是正对宫殿的大道,追兵必然不会少。而这宫殿背后似乎就是别宫后花园,花园之后便是院墙,不难寻个出路。
  短暂判断一番,肖南回飞身踏上眼前的石阶,向着黑漆漆的宫殿大门而去。
  几乎就在同时,她身后那阵一直紧追不舍的阴风突然静止了。
  肖南回气喘吁吁地回头去看,月色下鹿松平的影子就立在这处大殿外的第一级台阶下,再也不肯向前半步了。
  奇怪。
  他是追累了么?
  肖南回来不及细想,快步向着黑暗深处跑去。
  炽热的晚风在这座大殿的门前戛然而止。
  肖南回迈入黑暗的一刻,便感觉迎面有什么凉凉的东西轻抚过她的脸颊。
  她以为那是一张很大很大、很薄很薄的稠纱,伸手挥了挥却发现那空气中的东西并无法捉摸。
  空气寒凉而无风,像是一家踏进一处密闭的山洞。肖南回放慢脚步,等到眼睛适应光线后,静静打量起四周来。
  偌大的宫殿内空无一人,一人多高的巨大装饰瓷瓶东倒西歪,杂乱翻倒的小案和粉碎的瓷盘、琉璃盏混在一起,地上偶尔可见一两只干瘪的果子,上面蒙着一层灰绿色的霉菌。
  她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了。
  传闻康王宴宾客的宫殿名唤“雪迷”,是一处只招待贵客的地方,宫殿内一年四季凉爽如初秋,这对四季炎热的彤城来说是神奇的存在,不少拜见康王的人都慕名而来,然而能真正踏入殿内的人却不多。
  最近一次康王在此宴客,便是一个多月前。
  时间像是被凝固在那场宴会的夜晚,这里仍旧保持着刺杀发生时的样子,除了被拖走的尸体,甚至连挡在路中间的桌椅都没人挪动过。
  鹿松平的人,做事有点匆忙啊。
  肖南回想着事,没留意脚下,突然觉得半条腿一凉,整个人已经踏进一处池水当中。
  池水不深,只淹没到她小腿附近,但那温度却是彻骨的冷。她正要抽身离开,突然注意到那池水中的物什,整个人一顿。
  极暗的光线下,有什么东西在水里反射着微弱的月光。
  肖南回俯下身将手探进水中摸索,片刻后摊开掌心,只见两片晶莹剔透的白色玉佩。
  不对,她又摆弄了一番,那不是两块玉佩,而是一块。
  一块被切成两块的韘形佩。
  韘形佩只有帝王可佩带,或者由帝王赠与才能拥有,眼下这种情况,这玉佩的主人只有可能是康王。
  她拿起其中一块,凑近了仔细去瞧。
  冰白圆润的玉佩被拦腰切开,切口平整好似天生如此。似乎是在康王受袭的时候受到的连累。
  只是,什么利器能有这样的刀口?要知道玉石又硬又脆,寻常刀剑即便能凌空将如此细小的物件击中,但大都会令玉佩原地碎裂。
  有什么在她的脑海中一闪而过。
  纤细的,坚韧的,又快又狠的绞杀......
  飞线!
  是在穆尔赫沼泽深处的熊家老宅的时候,他们遇到的那群使飞线的杀手。
  怎会有这种巧合?还是她的联想出了差错?
  肖南回怔怔立在冰冷的池水中,突然觉得康王之死似乎只是一块浮在水面上的浮萍,谁也不知道幽深的水面下究竟是何真相。
  冷硬的玉佩被紧握在手中,硌得掌心生疼。
  穆尔赫的事没有完结,秘玺的事也没有完结。
  一切都只是刚刚开始。
  她捏着玉佩走出水池,不知是不是因为脚下被水打湿,她觉得四周的空气似乎更凉了,甚至能隐约看到自己呼出的白气。
  如今不是盛夏吗?这别宫怎么阴气这样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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