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什么一会?
她觉得自己没来得及问出口的话,或许永远也问不出口了。
空气凝滞,像是骤雨前的屏息。
下一瞬,有什么率先刺破黑暗,像凄厉的鹤鸣一般,呼啸而来。
那是箭羽破空而来的声音。
她奋力挥动平弦,箭稿断,带着倒钩的铁镞应声落地,是地狱之门开启的吱呀声。
随即,暴雨般的飞箭咆哮而来,每一支箭的身后都拖着一条长长的银丝,它们一击未中便转而化作一张看不见的网,势要将网中的猎物绞杀成碎片。
肖南回手中的平弦舞做一面不透风的墙,将那试探而来的箭簇纷纷斩落在地。
然而下一秒,进攻者便开始展露险恶的用心,一道看不见的风刃钻过她的防卫线,悄无声息地割开了她的腰侧。
鲜血涌出,她无暇顾及。抬眼间便看到安律站在黑黝黝的洞口,正无声地冲着她露出一个笑容。
那是她离开碧疆的那一个黄昏,见过的招数。
看不见的风刃。
怎会有人可以驱使这样的招数?他用的究竟是何武器?便是再厉害的武学大家也无法凭空捏出一把看不见的、伤人的刀。
那安律似乎知晓她的困惑,却不打算对她有所解释。
“杀了她。”
周围密密麻麻的细线开始旋转收紧,要将那网中的猎物凌迟而死。
这些仆呼那,比他们上次在穆尔赫遇到的那一批人还要厉害,行招间毫无破绽,显然配合已久。他们有条不紊地驱使着手中的细线,将她渐渐避入绝地。而那些带着倒钩的箭矢有着几分狩猎的意味,一旦她有逃脱的意图,他们便会将她射成个“风筝”,只要线在他们手里,她便逃不出生天去。
要想突围,她必须找到这阵法中的破绽。可安律的招数就在等她的突围,只要她有一丝偏离阵眼的尝试,那诡异的、看不见的风刃便会从刁钻的角度袭向她。
周围只剩下方寸之地,她的防守渐渐溃散,而细线搅动空气发出的破空声震颤着她的耳鼓,令她连自己的声音都听不真切。
“陛下,趴下!快趴下!”
耳鸣中,她听不到那人是否有所回应,但却感觉到身后的人缓缓贴向她的后背,随即一双手将她整个人拥住。
震惊中,她对这从背后袭来的动作来不及反应,手中的平弦一滞,一道牵着细线的箭矢瞧出她的破绽迎面而来。
腰间的那双手臂抱住她转了半个圈,她只觉得视线一晃,眼前映入的是两道绣着熟悉暗纹的衣襟。
他将她环在了胸前。
转瞬间,她看见带着倒钩的箭簇像一条毒蛇,撕破了那精美繁复的纹路、从中钻出个头来,温热的血溅在她眉间,带着一点颤动的气流,有些痒。
她右手握着平弦,左手缓缓摸上那人的背。她的手像是陷入一汪温暖的泉水中,一股热意在手下蔓延开来。
发生了......什么?
周围的鸣噪声有一瞬间的停歇,仿佛就连敌人也对眼前的这一幕感到震惊。
怔怔转动眼珠,她的睫毛就这样划过那人的下颌线。
“肖南回,你说过不怕孤。记住你说过的话。”
他的气息还停留在耳畔,下一秒,一股巨大的力量四散开来,方才给他簪好的头发瞬间被那股凌厉的气息打散了。
乌色的长发像一匹被撕碎的缎子四散开来,玉簪清脆落在她眼前,随即一股重压袭来令她直不起腰来,整个人趴在了地上。
一阵奇怪的声音钻进她的耳朵深处,像是万万千千的虫蚁啃食叶片发出的声音,又像是蜂群盘旋掠过,那声音从四面八方来,又往四面八方去,细细密密、无孔不入、摧人心肝。
肖南回捂住耳朵,努力克服着那种头痛欲裂的感觉,随后,她试着慢慢睁开了眼。
目之所及,是她有生以来都从未见过的情形。
很多年后,她依然记得那种感觉。
就像是空气被一把看不见的刀一分为二,然后又被分作四、十六、成百、上千、无数,直到不能再分割为止。
她看到那些飞驰在半空的箭矢化作一团团雾气消散在风中,那张由细线组成的网也凭空消失在原地,像是画纸上炭笔画下的痕迹、掸一掸便不见了踪影。
十数名杀手仍立在原地,似乎根本不确定方才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们仍保持着进攻的姿势,手中的武器却化为泡影。
离得最近的那一个最先发出一声惨叫,他看到自己前伸的手臂似是被什么东西蚕食了一般,消融在空气当中。
他的尖叫声随即卡在喉咙里,发出古怪的“咯咯”声,他的腿似乎想带他逃离这里却怎么也挪动不了分毫,就这转瞬间,他的整个身体已经化作一团血雾消散在这个空间,哪里也找不到这里曾经存在过一个人的证据。
安律跌坐在地上,随即转身扒着身后岩壁上的石缝,疯了般向上爬去。
剩余的人仍站在那里,那蜡一般被毁掉的面容上,只有一双双眼睛流露出惊惧和战栗。有人突然便跪在地上,双手合十、嘴中喃喃说着什么,祈祷神明能够听到他们的祷告。
洞窟石壁上的神像依旧是那副模样,但很快,那些线条也变得模糊起来,好似褪了色一样渐渐淡去,化作一团发着金光的雾气混入那极速搅动旋转的空气中去。
肖南回瞪大眼努力分辨,才发现那些发着光的细碎粉末是这岩壁被搅碎后的残骸,当中还夹杂着壁画上的宝石与金线,那些美丽而坚硬的石头,就在那看不见的风中被搅碎成了尘埃。
风鸣声愈发尖锐,空气因为极速震动而扭曲,被裹挟其中的碎石化作尘埃,将那无形的风勾勒出形状来,组成一道道纱縠般的屏障,层层叠叠地包裹成一个巨大的球形。而这球形还在不断膨胀、扩大、向周围的岩壁挤压而去。
她的头变得很重,需得费力才能抬起。
指尖用力,她将那人的衣襟都抓地起了皱。
衣料下的那具躯体如石头一般无法撼动,那支带着倒钩的箭几乎将他贯穿,她看见他胸口流出的血,渐渐变成一条条细碎的线,像是叶脉一样四散到半空中,将这可怕的暴风眼不断扩大、扩大,似乎要吞噬掉整个世界。
空气变得稀薄,她只觉得呼吸愈发困难,眼前一阵阵发黑,像是有一口看不见的罩子扣在她头上,一点点消耗掉她的生气。
“陛下......”
她颤抖着伸出手,将那人披散的头发拨开些、露出那张她熟悉又陌生的脸。
他还是没什么表情,苍白的脸上却绽放出一种奇异的光彩,让人不敢直视。那双曾经淡泊如古井一般的眼中,如今只有两个无限放大的瞳孔,像是漆黑恐怖的洞,当中是看不到尽头的疯狂与痛苦。
那里住着一个陌生的灵魂,像是那传说中冰冷孤傲的神明。
他的双瞳在那股可怕力量的驱使下,开始渗出血液。血线顺着他的眼角生长出来,缓慢地爬向鬓角。
“陛下,陛下......醒一醒......”
他毫无反应,就像是听不到任何声音一般。
她去抓他的手,那双苍白纤细的手如今仿佛最冷硬的石头刻成的模样,怎样也无法撼动。
她的脑海中只停留着一句话:无论如何,一定要将那串珠子戴回去。
“陛下!”
她声嘶力竭地喊着,祈求着他能恢复一丝往日的神志。然而她的呼喊像是沉入深海的一个气泡,破碎之后什么回响也没有留下。
她用尽最后的一点力气,奋力用指尖挖着他左手下那一片粗粝干硬的地面,砂石嵌进她的指甲内,鲜血从指尖渗出,她也浑然不觉,只不停歇地重复着动作,直到她可以将手伸进那窄窄的缝隙。
无法呼吸的压迫令她的手不住的颤抖,她将那人的手指一根根拢如手中,再缓缓扣紧、同自己的手叠在一起。
她想起他用朱砂落在她掌心的那个字。
“夙未......”
带血的指尖死死扣紧他的手背,将那串她先前戴在手腕上的舍利佛珠、拨向对方的手。
夙未......
她一遍一遍地叫着他的名字,直到陷入沉沉的黑暗之中。
第89章 梦里不知身是客
肖南回在黑暗中睁开了眼。
她发现自己站在一处潮湿阴冷的地面上,四周的墙壁围成了一个圈,将她困在其中。
四周黑漆漆的,只有头顶方寸的地方能看到一点点星河,离她十万八千里一般的遥远。
这里是哪里?阎王的地府吗?原来地府是口深井,竟修得如此简陋。
她生前没做过亏心事,可倒是杀了不少人,阎王爷会不会把她丢到十八层地狱去呢?
她叹口气,原地转了个圈,突然发现,这空间内原来不止她一人。
狭窄逼仄的角落里有一张又窄又高的石床,床上躺着个人,看身量还是个小孩子。
地府里......怎么还有小孩子?
是个小鬼?还是阎王爷的孩子?
左右自己已经死了,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肖南回眨眨眼,蹑手蹑脚地走上前去仔细打量起来。
那是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小孩子,穿着一件过于宽大的长衫,似乎是大人衣裳一般。
他的脸冲着墙壁的方向,似乎是在熟睡,整个身体却十分僵硬地维持着一个姿势。也难怪如此,他身下的那张石床实在太过狭窄,只要稍有偏移便会掉下床来。
正想着,那孩子身体一抖、似乎做了噩梦,随即便失去平衡从石床上跌了下来。
她吓了一跳,眼睛和那孩子惊醒的脸瞬间便对上了。
那是一张稚气的、还未长开的脸,唯有那双狭长的眼睛已有些初见端倪,目光流转间像是含着一汪水,四周的黑更衬得他的皮肤明晃晃的,那是一种常年见不到阳光的苍白。
真是个漂亮的男娃娃。
男孩眨眨眼,清明渐渐浮上眼底,他在地上坐了片刻便站了起来。
“喂。”
那孩子从她身边擦身而过,径直走到角落里。
看不见她吗?
她不死心,又跟在后面凑了过去。
男孩坐在角落的一处石板上,打坐的姿势甚是标准,他面前摊着一卷经书,破破旧旧的,瞧着有几分眼熟。
然而更眼熟的还在后面。
当看到那孩子手腕上的东西的那一刻,肖南回整个人一懵。
那是一串形状略有不规则的珠串,在那还未长成的手腕上显得略有些宽大。
那样珍贵、稀罕、又奇特的东西,这世间应当不会有两样。
她又仔细看那孩子的眉眼,心中的疑惑越来越深。
她这是......在那人的梦里吗?
男孩点上一盏油灯,开始磕磕绊绊地念着那经书上晦涩的文字,一念就是大半天。
她贴在那经卷上面仔细瞧那鬼画符一样的文字,瞧了半天也瞧不出个名堂来,她从起先的困惑到好奇,最后在这催眠般的念经声中昏昏欲睡。
不知又过了多久,她睁眼一看,头顶的星空已变作白日,而那孩子也不在经卷前了。
四周光线亮了些,她发现周围环形的墙壁上实则嵌着一圈旋转的石头楼梯。上方隐约有人声传来,她顺着石阶盘旋而上,便看到那个小小的身影正坐在一处石头开出的洞口前,而那人声便是从洞外传进来的。
仔细听来,说的都是些国策国论,甚是无趣。而他听得倒是专注,时不时地还要回答对方的提问。
她凑近了、使劲往洞外面瞧,可外面一片刺眼的亮光,她只模模糊糊看到半截人影坐在那里,脖子往上便都看不到了。
什么传道受业解惑的鬼老师,连个脸都瞧不见。
她暗自嘟囔着缩了回来,想顺着那石阶往上爬,然而爬到尽头才发现,那处天顶的小窗于她依旧遥不可及。
什么天成右将军?生前陪着亡命天涯,死后还要陪着地下坐牢。她那百两黄金拿得实在不划算。
抬了抬眼皮,肖南回发现那洞口有人推进一张装满精美食物的托盘,什么花雕醉虾、时令鱼脍、酿四宝,各个都是掐头去尾的尖货,就连汤汤水水和下酒的小菜都做的精致好看,怕是不输御前。
哟,吃的倒是不错。
她伸出手想去抓个酪酥,一抓一个空,只能郁闷地蹲回原地,看着别人吃。
男孩吃得很慢,一样菜只夹一点,最后将筷子摆回原位,连着那个托盘一起推回到洞外。
她想起传闻中帝王家的规矩:每日用膳不可贪食,不可有一道菜肴吃尽,也不可有一道菜肴未动。总之就是个折磨人的吃法。
一天到晚只吃进这么点东西,又不见天日、连个大一点的活动空间都没有,任谁也长不出个壮实魁梧的样子。他真的是皇子么?不会是先皇找来的什么影子替身罢?
肖南回的脑子里蹦出无数个话本折子里的故事。什么狸猫换太子、偷龙转凤、影子与真身的故事,自娱自乐地想了一遍,天色不知不觉又暗了下来。
男孩又回到了他的石床上,就像她刚来到这里时一样。
日升、日落。月新、月残。
男孩整日都重复做着一模一样的事情,她便一直在角落里看着,无聊到数着墙壁上的砖块。
直到第三天晚上,她看到那男孩似乎又做了噩梦。
那具小小的、瘦瘦的身体连蜷缩起来都做不到,只僵硬地冲着墙壁,薄薄的衣衫勾勒出他背脊的形状,似乎还在微微发抖。
她在他的梦里看见他在做梦。
这感觉,有点神奇,也有点触动她的心。
她还没见过这样的皇帝,所有脆弱都袒露无遗。
虽然知道对方并听不见她,她还是忍不住走上前,轻轻叫道:“喂,醒一醒。你做噩梦了。”
下一秒,男孩居然睁开了眼。
他似乎在看着她的脸,随后慢慢坐起来。
肖南回觉得有些诡异,后退了几步。谁知男孩也起身走了几步,正正好好停在她面前,随后抬起那双乌黑的眼直勾勾望向她的脸。
她被盯得有些发毛,喃喃开口道:“你看得见我?”
男孩许久才蹙起眉:“你为何还在这里?”
妈个蛋!能看见你不吭声,害得老娘一直对着空气自言自语,丢死个人!
大的她不敢欺负,难道还不敢欺负个小的吗?
她想上前去拧他的脸,可一出手就又扑了个空。
肖南回气急败坏:“你看得见我、听得见我,前几日为何不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