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有篦子,只能用手指当做梳齿,小心将发丝梳通,又一捧一捧地分成股,高高盘起。
经历了这些天的波折苦难,这一把乌黑的青丝没有丝毫枯损的迹象,就只是沾了些灰尘,轻轻掸去后,又恢复了以往的光泽。
人们时常歌颂玉的温润,却忘了玉石的坚硬。它是那么的坚不可摧,一般的砂石瓦砾都休想在它光滑的表面,留下一道划痕。
就像有些人生来注定,不是什么人和事都能在他心中留下痕迹的。
而她不是。
她只是这西北荒漠中一粒不起眼的沙子,随风落在哪里都不会有人记得。即便三生修来的福分,能够被人小心装在瓶子里带回家中,她还是日日夜夜地担忧着:有朝一日起风的时候,她终究是要离开的。
而如果她永远地离开了,又会有多少人记挂她呢?
许是方才那半坛子酒在肚子里作祟,肖南回的心绪有一瞬间的起伏,眼前的视线渐渐模糊,只能匆匆忙忙将手中的簪子固定好。
那只玉簪静静停在那里,明明只是最普通的样式,在那人头上便好似是一只停在枝头的凤凰。
她的手缩回来,转而移向剩下的半坛子酒。
粗糙的石瓦罐子、劣质辛辣的酒液,才和她相得益彰。
眼中的光渐渐黯淡下来,她想起那一日在她目送下走入大漠的田薇儿和贾公子。
他们那时是否也如她现下这般困顿?是否也如她这般随时都有身死的可能?
可他们还有彼此,即使下一瞬便双双罹难,他们的人生也不会如她这般还有诸多遗憾。
“陛下,我还不想死在这里。我还有好多好多事情没有做。我在小福居存的十坛子云叶鲜还没取,姚易的铺子里还有我三成银子,郝白那混蛋还没将花虬还给我,我答应了伯劳要带她去海城看泊玉海,还说要用新晋的奉银给黛姨打副新钗,李叔和杜鹃姐还在等我回去,我还没见到义父,我还没告诉他......”
还没告诉他:我喜欢你。
她说不下去了。
她的嘴还半张着,但却因为鼻腔和嗓子眼的酸涩而发不出声音。
如果她是在战场上被人一箭射死或者一刀削掉脑袋,她或许根本不会有时间在这里想这些令人难过的“如果”。
可偏偏这等死的时辰被无限拉长,令她凭空生出许多不舍来。
她的人生只过去了二十年,这二十年中她每时每刻都在说服自己要知足、要懂得感恩,因此她从不敢去奢望很多东西。她知道有些东西从来不属于她,而追求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只会让自己不快乐。
但是就在此时此刻,当她短暂的人生即将面临终结的这一刻,她还是有些难过。
如果,如果她其实值得更好的呢?如果有些问题的答案其实并不是她想的那样呢?然而她的卑微和懦弱,令她错过了这些答案。
如果她今夕死在这黄沙之中,她将永远也不会知道那些答案。
不会知道,某个人的心里到底有没有她的存在。
“说完了吗?”
男子的声音蓦地响起,听着比平日里还要沙哑。
随后,他慢慢抬起左手,摸了摸头上的发髻,似是有些叹息。
“这簪发的水准,实在是有些寒酸。”
他已经很久没有喝过水了,但她从对方的声音中除了沙哑,听不出任何疲倦和痛苦。
肖南回的思绪生生断住,吸了吸鼻子没敢开口。她怕一开口就会发出难听的哭腔,不仅十分的丢脸,还会显得她十足的矫情。
“倒不是些要紧的事,回阙城后,你可以一一去做。”
说完这一切,他转了个身,用身体挡住了从洞口吹进来的风。
火塘里那一小簇火苗似乎又活过来些,坚强地挣扎着,维持着最后一点光亮和温暖。
肖南回眼眶里蓄了许久的泪,终于落了下来。
泪水啪嗒啪嗒地打在干冷的石头上,不一会就蒸发得一点踪迹也没有,就像她根本没有哭过一样。
她这一刻的脆弱,天地间除他之外不会再有人知晓了。
第88章 降神
不眠不休地赶路,加上精神高度紧张,肖南回已经连续三天没怎么入睡过了。而那坛子陈了的果酒,让她有些陷入了情绪发泄过后的疲倦。加上先前一直风餐露宿,如今头顶有了一片遮风挡雨的顶,这种安心的感觉令人不自觉地有些松懈下来。
虽然再三提醒自己需要保持清醒,她还是陷入了短暂的昏睡之中。
她没有做梦,只是迷迷糊糊间,似乎听到了尖锐的鸣叫声隔着层层岩壁、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随后便猛地惊醒。
原地又仔细听了一会,她确定不是自己睡迷糊了。
是夜枭的声音。
此刻的欣喜之情难以用语言表达,她只觉得四周黑漆漆的天色都要亮了起来。
顺着风吹进来的方向,她很快便找到了最近的通往外面的洞口,将脑袋探了出去。
不远处的山丘还蒙着夜色,天际线上隐隐泛着浅青色,那是晨光熹微的颜色。
她方一探出头来,那鸣叫声瞬间便近了些,她使劲仰着头向着天空的方向望去,果然便见到一个圆滚滚的身影正在半空之中盘旋。
她打了个简短急促的呼哨,那身影一个俯冲,迅速便落在她跟前。
看着那熟悉的、圆溜溜的身材,肖南回简直热泪盈眶。眼前的若不是个麻点畜生,她可能会给它一个大大的拥抱。
夜枭抬起一只脚不耐烦地搔了搔头上的两根须须,似乎在催促她快些备信,它还要急着赶路。
肖南回有些犯了难,身边莫说笔和纸,便是连块白颜色的布都找不到一寸。她从短得不能再短的衣摆上再撕下一块,又取了昨夜烧剩下的木炭在布上写下“色丘”两个字,想了想又觉得还是不够具体,翻过来又写了“洞窟”两个字。
随后将布条牢牢绑在夜枭的腿上,那鸟屁股朝天一个蓄力,“嗖”地一下便窜到半空中去了。
她目送着那道身影,那里寄托着她生的希望,她希望它飞得再高些、再快些......
嗖。
一道冷光从山谷间飞出,直奔方才起飞的夜枭,因为距离遥远,看起来就像一根飞得很快的银针。
肖南回大惊失色,整个人不自觉地往前伸了伸。
那夜枭听得风声,双翅一振、悬停在半空中,那冷光擦着它而过,转瞬一个回旋落回山谷间,瞧着像是栓了细线的弋射之线。
弓箭手中有专门喜射鸟者,会用可栓线绳的矰缴做箭矢,一些猛禽中箭后会挣扎逃脱,但只要箭矢上细线未断,便能随着线找到猎物。
这虽是王公贵族的游戏,可她如今身在荒漠之中,哪里会有什么王孙贵胄?九成不过是白日遇到的那伙人罢了。
弋射者一击未中,又出一箭,比方才还要快、还要狠。
夜枭一声鸣叫,飞向更高的云层之上,飘雪的积云迅速掩盖了它的身影,那紧随而至的箭矢失去了目标掉落下来,随即被一道看不见的风刃切成两半。
她屏住了呼吸,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光秃秃的小丘。
不一会,一个身影从那之后走出。
安律的眼死死盯着头顶的那片天空,嘴角勾起冷冷的笑:“不急,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他身后立着的仆呼那没有做声,只死死盯着手腕上的铃铛。
安律有所察觉,回过头来:“我说的话你们没听到吗?快些动作,那两人一定就在附近,我们找了一天都不见他们踪迹,说不定是躲到什么洞窟里去了。”
那仆呼那沉默了片刻,突然开口道:“小师爷,这铃铛方才响了。”
安律的表情有些不满。
这个南羌人奇奇怪怪,总是用他听不懂的语言自言自语,而他手上的那串铃铛他从未听到它鸣响过。
明明是串哑了的铃铛,故作玄虚些什么呢?
“铃铛响?我怎么没听到?”他走上前,使劲摇了摇那铃铛,“明明没有声响。就算响过了又如何?许是你弄错了......”
“小师爷有所不知,这灵铎是不能被摇响的,只有感应到咒语或是......”
说到这,那南羌人顿住,似乎有些什么忌惮。
安律愈发不耐:“有一说一,有十说十,吞吐什么?还是说,你瞧不上我,一定要大师爷在这里你才肯开口?”
那人低垂了脑袋,低声说了两句南羌话,似在告罪,随后才慢慢说道:“非是我不愿告知,只是部族中的老人曾经警告过我们,若是铃铛没有法术驱动、却无风自响,那便是附近有神明靠近,需得退避三舍。”
那人说完又低下头去,安律的眼死死盯着他瞧了许久,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像是听到了什么十足可笑的事情。
“有趣!实在是有趣!”他的笑到了顶点,渐渐变作一种癫狂的表情,眼中是挥之不去的嘲讽,“如此,我们便去会一会这真神。我倒要看看,这神究竟长得什么模样。”
十数张面无表情的脸汇入灰蒙蒙的山谷之间,在黑暗中悄悄靠近。
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她早已失去了那些人的踪迹,却还是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威胁。
一阵冷风刮过,肖南回猛地缩回到洞口。
如果天成的军队已经行过三目关,那么夜枭搬来救兵或许也只需数个时辰之后。此刻冒险离开可能会错失与之汇合的最好机会,可继续留在洞窟之中是否就是坐以待毙?
黎明就在前方,可眼前却是最黑暗的时刻。
她飞奔回洞窟的时候,那堆火已经灭了。
那人已经醒了,站在那幅巨大的壁画下,一点清冷的光从背后勾勒出他的轮廓,恍惚间和那壁画上的神明融为了一体。
他听到动静,却没有回头。
“有人来了?”
她喘着气点点头,耳边仿佛还有那飞线扫过时的破空声。
“是敌是友?”
肖南回没做声,她定定望着他,仿佛这样她便不用开口也能让他知道即将发生的事一样。
停顿了片刻,她做出了决定。
她快步走上前,将自己身上穿着的唯一一件布衣甲脱下来,小心披在那人身上。
“这洞里虽比外面要暖和些,但入了夜还是冷得厉害,陛下若是不会生火,恐怕会冻得受不了。”
随后她将地上剩余的吃食收拾起来包好放在他手中,又小心地将生过火的地面用砂石掩埋干净。
他目光沉静地看着她:“你要做什么?”
“臣......臣去引开他们。”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低着头,但语气却很坚定。
她又用回了君臣之称,像是在用这来提醒自己:不要忘了她的身份。
“方才夜枭已经去报信了,要不了多久,天成的人便会赶来。臣去将那些人引开,陛下只要好好呆在这里,一定会得救的。”
她说完,似乎心中也觉得多了几分希望。
从决定踏上战场的那一天起,她就已经做好赴死的准备了。她的希望可以留给别人,而那个人还是这个王朝最尊贵的人,她应当为此感到荣幸。
帝王静静看着她。
黑暗中,那张脏污的脸上嵌着一双坚毅明亮的眼睛,带着生命的热烈和脆弱。
即便方才内心也是惧怕的,但真到了这一刻,她还是拿出了自己全部的勇气。
无知者的无畏一文不值,而懂得恐惧和害怕、却依然选择勇敢的人,才是如金子一般可贵的。
“不必了。”
她怔怔看着拉住自己的那只手,那上面还缠着她今天方才给他换上新布条。
“不必离开,留在这里陪孤欣赏破晓的晨光吧。”
“可是,他们就要来了......”
“此处并非一处出入口,你若从这里离开,他们又从那里进来,孤要如何自保?”
肖南回像跟木头一样杵在那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他说得是对的。
但如今,她难道还有更好的办法吗?
“臣不知他们是如何追踪到这里的,兴许是通过气味。臣穿上陛下的衣裳从别处出去,或许他们就会追过来......”
“肖南回,你还记得自己说过的话吗?”
她微微愣住,随即单膝跪地,说出自己的誓言:“臣记得。只要臣一刻不死,定会保陛下周全。”
“孤说的,不是这一句。”
不是这一句?
老娘说过的话没有千千也有万万,您老人家说的到底是哪一句?
她还没来得及问出口,一阵轰隆声从洞窟深处传来,岩壁上窸窸窣窣地落下一层土,呛得人一阵咳嗽。
这洞窟之中,千里之外的响动也能通过这些岩壁传达到每一个角落。更遑论是这样的震动。
轰隆声的余响散尽,开始有细微的脚步声从四面八方传来。
该来的,还是来了。
四周壁画上的神像静静地看着他们,无悲无喜,像是在度过他们镇守在这里漫长岁月中、最普通不过的一天。
然而空气里弥漫着肃杀的气息,这是地狱大门开启前的宁静。
平弦伸展开来,锈色的花纹中沾染着鲜血,它是横在两人身前的最后一道防线。
肖南回的脸色还有些苍白,但握紧兵器的手却没有一丝颤抖。
她将还未显形的未知恐惧想象成荒原上的狼群,如果不能逃避,那便去面对它。她会是保护羊群的那只犬,带着要将对方撕碎的狠劲、战斗到最后一刻。
“肖南回。”
他在她身后唤她的名字,声音是那样近。
她微微回头,发现他摘下了一直戴在左手的那串佛珠,随后拉过她握枪的手,将佛珠放在她手里。
“这个你拿好。”
她一时反应不过来:“做什么?”
他竟然笑了笑:“一会不是要打仗么?”
肖南回哑然,看着对方连一点硬茧都没有的修长手指,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陛下还是别闹了。”
脚步声更近了,洞窟内的回音将那纷乱的声音混作一团,像是即将袭来的蜂群。
他收了笑,认真将肖南回的手抬起,那串佛珠滑向她的腕间、带着一丝体温:“等到一切都结束后,一定要把它戴回孤手上。无论如何,一定要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