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收了调笑的姿态,乖乖站起身来。
“孤说笑罢了。你是生气了吗?”
说笑?我怎么不知道你是会说笑的那种人呢?何况这都什么境地了,还有心情说笑?
肖南回深吸一口气,挤出一个微笑:“陛下说什么呢?我怎会......”
她还来不及解释,耳朵便敏锐捕捉到一阵若隐若现的鼻息声。
“嘘。”
她一把捂住那人的嘴,带着他远离方才宿营的地方数十步远,随后将他整个人都拉低趴在地上。
她早前便发现这里的地势有一处隐蔽的凹陷,若不走近来看决计无法察觉,而他们所在的方位算是下风位,多少也能掩盖他们身上的气味。
那东西的声音更近了,隐隐夹杂着抓挠地面的声响。
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不一会,果然看见一个半人高的身影在风雪中缓缓而来。
那是一只鬃毛耸立、利齿垂涎的灰狼,四只爪子上沾满沙土和雪沫,像是走了很远的路,或是扒拉了什么东西。
它一直低着头在地上嗅着什么,步子走得十分缓慢。踱到篝火堆附近时慢慢停了下来,随即开始用前爪在地上抓挠刨土,随后从沙土中拉扯出一块布条。
那是给皇帝包扎伤口换下的、带血迹的布。
肖南回的心一沉。
她不是没想过这种可能性,但狼的嗅觉比普通的家犬还要灵敏,她不能冒险将带血的布带在身边。
那只狼继续在四周嗅着,她等了一会,没有再见到其他狼的身影,心又微微放宽了些。只是一只狼,她有把握可以将它杀死。
可转念一想,她又觉得奇怪。此时节并不是狼群繁育的时候,并不会有求偶失败的独狼落单,相反,这是西南荒漠最严酷的时节,所有狼都会空前团结在一起度过难关,绝不会轻易脱离狼群。
她想到先前那只吃了一半的黄羊,内心的某种预感更加强烈起来。
随即,一阵若有若无的铃铛声从风中传来,她看到那只狼猛地停下爪子动作抬起头来,向着半空发出一声嚎叫。
那昂起的狼头上,赫然一块用血画就的奇怪符号,和夙平川那匹黑马头上的印记一模一样。
拉长的嘶吼戛然而止,像是受到某种召唤一般,那狼又向着来时的方向离开了。
它离开了,但一定还会回来的。
也许是带着狼群,也许是带着连她也未知的敌人。
白氏对王座的刺杀或许还远远没有结束,最危险的时刻也还没有到来。
天成总攻的号角早已在天沐河决堤的那一刻鸣响了,但她此刻脱离了大营,无法得知肖准是否已经挺进岩西城,自然也无法预知前路是安全还是危险。
肖南回从隐蔽处爬起来,向西北方向眺望。
“陛下,从现在开始,咱们要昼夜颠倒地赶路。天亮之前,咱们必须找到一个可以藏身的地方。”
他没说话,只轻轻点了点头。
肖南回郑重拉起他的手,牢牢攥在手心。
“不要松开我的手。”
野兽会通过气味追踪,她只能先向着下风口的方向转移,随后挑选最近的捷径穿越这荒漠中最后一片戈壁。
他们现在应该已经到了岩西古城的边缘,只还需大约半日路程,但尽管已经接近破晓,但天色因为下雪的缘故而阴沉着,她甚至看不清大地的轮廓,只能凭借风来的方向判断出大致的方位。
她无法控制速度像先前那样缓慢的跋涉,几乎是拉扯着那人在向前狂奔。
遇到沟壑障碍,她便将他背在背上一跃而过,遇到陡峭向下的小丘,她也不放缓脚步,就借着地势连滚带爬地俯冲而过。
她能听到身后那人沉重的喘息声,但她不能停下,甚至没有时间回头去短暂安抚他,只能竭尽所能地拖着他向前、向前。
终于,她看到了一点山丘似的轮廓。
按照她先前的估算,即便她方才尽力赶路,但进入岩西古城尚且还需要小半日的脚程。
也就是说,眼前的这片小丘并不是城池的轮廓,但天马上就要亮了,此处已经不再是鸟兽绝迹的无人区,如果继续在空旷的荒漠上行进,一旦被敌人发现,后果将是不堪设想的。
借着苍白冷峻的晨光,她终于看清眼前那片山丘的轮廓,它们此刻正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深红色,在这一片苍白的荒漠土地上显得分外突兀。
她想起从阙城出发前,曾在古风物志上读到的简文:岩西古城以南十数里,有风蚀小丘数,日东出而色绀,日高悬而色缥,日西沉而色紫,古称色丘。
如果说眼前的这片山丘就是色丘,只要从中穿过,便是与三目关接壤的岩西古城,天成大军将不日从那里踏过,她与皇帝的“逃亡生涯”也将圆满结束。
她与肖准再见的日子也不会远了。
想到这,肖南回内心雀跃无比,就连数日卧冰而眠、无米下肚的窘境,也显得不那么令人难熬了。
太阳终于升起,雪似乎也小了些,四周天光大亮。肖南回将夙未安顿在一处隐蔽的山坳处,自己拎上平弦向前探路,希望能在抵达目的地之前再获得些食物和水。
先前她只顾着赶路,并没有仔细观察这周围地貌,如今踏足其中好好瞧了瞧,便觉得甚是神奇。
四周的岩壁不再是那种枯黄苍白的颜色,而是杂糅着深浅不同的紫、赭、赤、橙,层层叠叠、像是丝缎一般伸展蔓延,覆盖了整片小丘。
大抵也是因为如此,随着日头升起到落下,光线在其中变化,才会生出不同的三种颜色来。
这样奇特的景色,似乎不该出现在宿岩这样的贫瘠之地。又或许是,她之前从不曾停下脚步仔细端详过这里的景色,如今只是有了细看的心思。
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情,毕竟眼下的情形,按理说她不该有看风景的心思。
沿着小丘边缘的谷地一路深入,她发现这里的地面不似关外那般坚硬粗糙,反而有厚厚一层沙,这令她颇为警觉,一边前行一边小心地清理着自己留下的足迹。
这里的山石小丘看起来都一副模样,人行在其中会有种原地打转的错觉。但她不敢轻易留下标记来记路,担心会有人寻着标记找过去,于是只能行百步便停下来仔细观察周围地貌,在心中反复记忆。
先前在碧疆的时候,为了定期给天成后方传递地形信息,她时常一个人从村寨溜出去,一去就是大半日,那些山林、小洲、荒野、碎石滩她走过无数遍,时间久了自然练就记忆路线的能力。也多亏这段历练,她如今做起这些事来已有些得心应手。
即便如此,她也不打算离开太远。天色马上就要大亮,她实在不放心那人独自留在原地太久。
小丘之间蜿蜒的小路渐渐变的开阔,四周岩壁上开始有些细小带刺的灌木,她知道自己可能正在进入一处小低洼。在这种干燥的地方,只有四面环丘的低洼地可以聚集一些水汽,如今正是干冷的季节,她不抱太大希望可以见到明水,但她知道这种地方往往是小动物喜欢聚集的地方,如果运气好,她可以抓到些下肚的东西,挨到进城就不是问题了。
她沿着有些潮湿的地面向前摸索,地面上已有一些被往来动物踩出的脚印,她仔细分辨了一番,没有发现狼的足迹,心中微微松了一口气。
就在此时,一点棕黄色从前面一闪而过,快得好似一小团被风吹起的沙子。
肖南回一机灵,飞快揉揉眼,那团棕黄又消失不见了。
她心中有了计较,小心挪动脚步,又从身上取下一小块发白的甲片,那是光要甲胸甲上的一块挡板,依旧闪着光亮的银白色,她前些日子用它生火也算是物尽其用。
她将甲片伸出去一点,借着微弱的阳光,在地上透出一道光斑。
随着手中甲片的移动,那光斑也在砂石地上四处窜来窜去,最后停在不远处那块地面上,明晃晃的一汪,就像是水波反射的光芒。
果然,不一会的功夫,一个毛茸茸的脑袋从岩石后探出头来,先是转动着灵活的耳朵四处听着动静,随后才谨慎地探出半个胡须。
那是一只肥硕的沙豚鼠,方才应当是钻进了洞中才会消失不见。
这种鼠在宿岩并不少见,但却很难成为沙漠旅人的盘中餐,原因很简单,就是它们非常狡猾、速度又快,很少会离开巢穴太远,只要一有风吹草动转瞬就能钻到地下、消失不见。
有时候捉一只消耗的体力或许吃十只也不一定赚得回来,这样吃力不讨好的事,自然没有人愿意去做了。
但对于肖南回来说,这豚鼠倒是也没那么难对付。
小时候吃不上东西的时候,她跟着大一点的孩子学过捉鼠,这些鼠的嗅觉十分灵敏,但视力却不大好,看到光亮的东西就会以为有水源,有时只需要一块破铜镜就能将其引出洞来。
眼下,她只需要等一个一击必中的机会,今天的餐食就算是有着落了。
想到这,她兴奋地活动了一下握着平弦的手指。
那土黄色的毛团东闻闻、西嗅嗅,似乎在疑惑为何没有闻到水汽的气息。
眼见它离那光斑越来越近,就在肖南回准备出手的前一刻,一道薄而亮的光一闪而过,她看到那豚鼠突然原地不动了,随后慢慢在原地散成了两半,血氤了一地。
而与此同时,那死掉豚鼠旁的岩石蓦地一分为二,就像一块豆腐一样被切成了两块。
惊诧和冲击令她生生止住了手上的动作,她瞪大了眼睛,随即迅速将甲片收了回来,伏低身子从藏身的岩石后慢慢望去。
寂静的砂石地上没有任何移动的物体,只有那滩血还在缓慢蔓延。
良久,一道人声冷冷响起。
“搞什么?一只老鼠而已。”
那声音,她再熟悉不过了。
下一秒,一个瘦小的身影从百米外的岩石后走出,面容比之月前看起来更加瘦削,连眼窝都深深凹陷,整个人透着一股和年龄不符的阴鸷,正是安律。
随后十数个身影也跟随着鱼贯而出,每个人都是一身灰衣。他们的头上缠着沙漠旅人惯常带着的那种头巾,但肖南回还是很难不注意到那一张张头巾下露出一半的面孔。
一张张模糊的、像是融化过后的蜡一般的面孔。
‘大家都管他们叫......仆呼那。’
伍小六的话仿佛还在耳边,钟鸣一般在她脑袋里回荡,而她的身体像是石化了一般,一动也动不了。
她还记得第一次见到这些杀手时的情形,彼时她对他们还一无所知,反而无所畏惧,而如今她不光知道他们曾经做过的那些阴狠毒辣之事,她还有一个致命弱点带在身边。
“狼向来不会出错,我也确实在附近看到他们的踪迹了,以他们的脚程来说,绝不会走得太远,大抵就是这附近了。”
她看不清说话的人究竟是那一张张面孔中的哪一个,但却看到一个手腕系铃铛的人向前走了几步。
那铃铛声音暗哑,像是经年在雨水中浸泡、已经锈成了实心的一般,但她却不敢掉以轻心。
她先前在碧疆的时候,曾经见过那里的大巫师佩戴过这种铃铛,他们管那叫做“灵铎”,传说中天神落入人间后,便用这种铃铛来互相感应。此后这种铃铛渐渐流入南羌部族,成为了做法祭祀的通灵法器。
或许,白氏就是用这种方法透过飞鸟走兽的眼睛,来侦查监视他们的行踪的。
“人影呢?!”安律将那被分尸的沙鼠尸体一脚踢飞,语气中透着一股暴躁,“不是说那皇帝身边只带了一个女人?这都抓不到,”
那仆呼那被训斥一番却并不恼怒,亦或是他们的声音就是那般毫无起伏、没有情绪:“此处是无人之地,在这种地方,找两个人比找一支军队要难多了。”
一阵过谷的冷风吹过,肖南回不自主地瑟缩了一下。
那方才说话的仆呼那突然便仰起头来,似乎在这股风中嗅到了什么气息,他对着安律比了个噤声的手势,随后将身子伏低、整个人贴在地面上,闭眼聆听。
肖南回屏住了呼吸,连睫毛的轻颤都令她心惊。
冷汗在额角凝结就要滴落,她眼疾手快用手将那滴汗接住,汗水浸润掌心悄无声息。
终于,那人缓缓从地上爬了起来,对着安律摇了摇头。
“没听到什么动静,看来是不在附近了。”
安律的脸色更加阴沉,他没说话,只反复摩挲着手中的一样东西,显得焦虑而烦躁。
肖南回注意到他的动作,盯着对方手里的东西使劲瞧了瞧。
她在的位置实在有些远,又不敢做出太大的动作,只模模糊糊看出,那似乎是一只朱红色的细颈瓶子。
还没等她进一步探究,安律已收敛了手中动作,似乎已有了定夺。
“不急,只要他们还没进城中,势必会路过这里。”他的目光扫过周围的小丘,“去这附近最高的地方,除非他们不吃不喝不走动,否则总会有动静的。”
语毕,他头也不回地向着另一个方向而去,而那十数个灰蒙蒙的影子便也悄无声息地随他而去。一行人像是在这丘陵间游荡的孤魂野鬼,转瞬间便消失不见。
肖南回等到听不见任何声响后才慢慢从岩石后走出,这天地间再次恢复死一般的寂静,如果不是地上那只沙鼠的尸体,这里便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她提起一口气,几乎是沿着脑海中的路线狂奔回她之前离开的地方,可左找右找却不见那人身影,急得满头大汗。
她不敢大声呼喊,只能小声急急唤着:“陛下?陛下.......”
许久,她才看到一个身影从岩石后的阴影中满吞吐的走出来。
她长长松了口气,提着平弦快步走过去。
“陛下可让我好找!差点以为你不见了,吓死我了......”
那人没说话,抬起擦了擦她额角的汗。
肖南回被对方的这个动作惊得一呆,一时忘了躲闪,等反应过来,那只手已经飞快离开了。
“太阳一升起来就把这地面都照亮了,孤的衣服在这实在太显眼了。”他淡淡解释着,顺便指了指方才藏身的地方,“那边刚刚好,还可以看到你从这经过。”
她点了点头,想起方才遭遇的惊险,显得十分焦灼。
“陛下,咱们要先寻个地方躲一躲,等天色暗下来,我再去探探是否有天成军队的消息。”
“好。”他简短回她一个字,静静看着她,像是一个等候安排的、乖巧的孩子。
面对着这样的目光,她反而感受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压力。仿佛如果她不能做出有力的安排部署,她便辜负了他那全心全意的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