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海中飞速过滤着这几日大大小小的信报,肖南回还是无法肯定夙平川究竟在搞什么鬼。
依她先前对碧疆的了解,当地人很是会利用地形优势,即便只是个寻常村落,若是提前有所准备、设下埋伏,一举歼灭千余训练有素的军队也不是不可能。
夙平川先前栽过跟头,如今怎么还会如此行事?
左思右想,她还是放心不下。
“不成,我得跟过去看看。”
伯劳斜眼看她:“你不怕皇帝找你麻烦了?”
她几乎脱口而出:他不是正好走了嘛?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不知怎么的,她心底有点不太情愿去承认自己对皇帝的忌惮。皇帝明面上并没有禁止她外出,但她却莫名觉得:如果自己一意孤行便会生出一种说不清的负罪感。
“废话这么多,我自己去好了。”
肖南回说罢提着平弦转头便走,伯劳却已经拍拍屁股站起身来。
“我才说了一句,你急什么?这几日待的骨头都酸了,正好活动活动筋骨。”
作者有话要说:
稍晚应该还有一章。
第94章 弦断(下)
等到肖南回拍马赶上夙平川的时候,这支队伍早已深入凛冬之下的碧疆腹地。
天色已经亮起,却照不到前路的尽头。四周高矮不一的灌木和错综其间的小丘溪流,将地势切分得七零八落,天然的砂石小径遍布其中,反而没有了“道路”可言。
吉祥许久没有出来放风,脚下生风、跑得飞快,花虬被郝白喂得胖了一圈,四只蹄子倒腾地费劲,微微落在后面。两匹马一前一后飞奔而过,引得一队骑兵纷纷侧目。
肖南回没有径直去找夙平川,而是先同他的副将攀谈了几句。
那副将年纪看起来不大,架子却端地甚高,起先以为肖南回是前来送军报的下官,得知对方便是那传说中与他家左将军“斗法”三百回合的右将军,神色变幻之复杂,便连那副盔甲都遮不住,反复确认腰牌后才缓缓开口道:“右将军何事前来?可有军令?”
肖南回避重就轻地答道:“我先前在此地待过数月,多少可以提供些帮助。何况左将军与我同僚一场,我出手相助,也是应当应分的事。”
副将脑海中再次滚过那“大战三百回合”的传闻,眉头更加紧锁,半晌才犹豫着说明了情况。
光要营此次出兵,确实事出突然。事出原是接到信报,称发现一处规制过大的寨子,且有白氏旗下一名重要参军出入其中,怀疑是处隐藏据点。
碧疆一带的寨子沿袭了游牧民族的搭建技巧,除去季节更替时的必要迁徙,平日里若遇外敌也可朝夕之间举寨迁徙。
她深谙其中道理,因此也不难理解天成派兵的仓促决定。
正想着,夙平川的声音便蓦地响了起来。
“你怎么在这?”
那副将见机行事、退地飞快,肖南回干脆开门见山、不答反问。
“你当知道不可轻敌的道理,怎么就带了这几个人?”
夙平川没吭声,转过头去目视前方,似乎不打算回答这个问题。
伯劳转头瞧瞧身后那些骑兵神色,心中已明白了七八分。
“既然他们不情愿同你并肩作战,又何必勉强?”
夙平川面子被挑破,有些挂不住:“军令如山,哪有情愿与不情愿一说?”
肖南回终于有些看明白了。
夙平川这是被人排挤了。
他本是烜远王的独子,在光要营的位置看似风光,实则有几分道不出的窘迫。
行伍之间看重军功,最不屑那些依靠家族便利谋得一职半位的人,即便是贵族名门齐聚的光要营,烜远王夙彻、卫将军夙远修等皇家子弟也无一不是军功累累的悍将。夙平川立足于这样的群体中、还顶着烜远王之子的名号,压力无疑是巨大的。
更糟糕的是,他还没来得及证明自己的能力,便交了一份糟糕的答卷。
垡莽岭一役,光要营三千精锐因为突袭失败而几乎全军覆没,身为领将的他失手被擒,在敌营待了数月乃还,这期间发生过什么无人知晓,许多猜疑揣度自然而然地冒了出来,即便事后查明事情确因内奸而起,但这一近乎耻辱的经历还是深深刻在了他的利剑盔甲之上,滋生出足以摧毁其尊严的缝隙。
她又想起他被关在碧疆那矮□□仄的牢房时的样子,任人宰割、朝不保夕、骄傲都被踏在了地上。她本以为将他救出去后一切都算是了解,如今才发现这一遭属于他的劫难还远远没有过去。
轻夹马肚,她驱使吉祥往夙平川的身边靠了靠,声音也压得低些。
“军中多是行伍出身的粗人,识人断事都直接了些。他们不知实情,我却是知道的。你本就清白,也没做错什么,别往心里去才是。”
夙平川仍是不语,她从侧面只能看到他半张脸,一时也无法判断他的情绪,只得继续劝道:“你年纪轻轻、又出身太好,多被议论几句也是免不了的......”
“我早就习惯了。”
对方突然回了话,语气听起来倒也还算平静。
肖南回静下来想了想,觉得他可能也没那么脆弱。
到底是从小含着金汤匙长大的孩子,人情世故上的经历,哪里是她这根野草比得了的呢?但她乐得落个自由身,倒是从不曾有这种烦恼。
“也罢。正所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夙平川瞥她一眼:“右将军家中难念的经是哪本?”
肖南回一愣,顿时有种多管闲事反被人消遣的感觉,没好气道:“我那是打个比方,比方懂不懂?”
“朱庭茂的事,多谢了。”
对方话锋一转,她又不好意思继续发火,于是跟着客气了两句。
“我只是将消息送到而已,其余的确实是陛下的决断。”
提到皇帝,夙平川几乎控制不住地又瞧她一眼,这一眼不知为何带了几分要笑又不笑、别别扭扭的神情。
“话说你不是要陪陛下么?跟来我这里做什么?”
当然是怕千辛万苦从寨子里救出来的蠢蛋,再马失前蹄让人给擒了啊?那她岂不是白忙活了!
但她知道对方面皮薄,打了个哈哈:“皇帝身边现在有丁中尉,要我做什么?”
夙平川十分满意,点点头道:“也是。你要明白,皇帝性子清冷,除了一直带在身边的那几位,外人他是断断不会交心的。若是对你有几分好,兴许也是念在青怀候的面子上,你切莫失了分寸、总是凑上去,他定心生厌恶。”
哈?
这话听着,怎么这么拧巴呢?搞得她好似上杆子去贴皇帝的冷屁股。
呸呸呸,什么屁股不屁股的。
“你这是何出此言?”
肖南回皱着眉头看了一眼身边的人,总觉得自己并没得罪他,这人为何说话如此难听?
夙平川干咳一声,声音莫名其妙就低了下来,神色也有些不自在。
“听人说,你同陛下在荒野之中独处了三天三夜,可算得上是衣食住行都贴身伺候,不仅说了许多推心置腹的话,还时常一同听风赏月、好不快活......”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一直目视前方,好似若是瞧见了她的什么表情,他便会原地尴尬而死。
肖南回起先有些纳闷,随即感到有些好笑。
她寻思着这夙平川也不是个傻子,况且还同她一起在荒漠中逃过命,应当知道那境况是何等的糟心,怎会相信这种话?
“我同陛下在荒漠的时候,连水都喝不上一口,还能有心思听风赏月?这是哪个乌龟王八蛋传的没谱的事,真真是对不住我吃的那些个沙子石子......”
夙平川突然勒了马,转过头异常严肃地盯着她:“当真没有?”
肖南回被他这目光瞧得发毛,耳边突然回荡起皇帝在密道中说过的话,瞬间觉得心虚气短,连忙摇头道:“当真没有。”
那夙平川又盯着她瞧了好一会,这才一夹马肚向前冲去,背影瞧着倒是比刚刚欢脱不少。
她平了平胸口舒出一口气,努力忽视不远处伯劳探究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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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时辰后,与前哨接应完毕的肖南回等人终于来到了目的地附近。
晨起的雾气像河流一般在林间蔓延流淌,这种雾同先前在天沐河东岸遭遇的大雾有所不同,它缠绕在这片林子的根部,将将没过人大腿的位置。此时若有人在其中走动,便会将沉积在底部的水雾带起,格外显眼。
肖南回与夙平川带领的这支轻骑没有着重甲,整队人皆下马蛰伏于矮灌木丛中,等待雾气褪去。
寒气在她眉间凝成了水珠,随着她眨眼的瞬间坠落下来。
她没在意,低声同夙平川交代道:“此处地势低洼,依我先前经验,他们定会在隐蔽处设哨塔。一会我与伯劳在前探路,你带领剩下的人先按兵不动,我会依次引出哨塔动向,你随后各个击破,这样方能不打草惊蛇、趁机将他们一举歼灭。”
她说完,许久没听到回应,转头看去,却发现夙平川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
两人目光短暂接触了片刻,夙平川已移开视线。银色的胄甲遮住了他的上半张脸,只露出坚毅的下颌线。这几日行军,他长出些许青色胡茬来,瞧着比从前倒是稳重不少。
肖南回心道对方仍在为先前被俘一事而糟心,生怕对方因情绪而影响战力,于是真诚地拍了拍对方的肩膀,语重心长道。
“昔日与平川弟切磋时便知你力大无穷、招式精猛,后知晓你虽从未踏足西南之地,却愿以一己之力涉险峻,乃是我平生所见之中最为英勇之人。将军尚且年少,假以时日必为我天成铁骑之首、奉为上将,而今你我得此机会并肩作战,自当上阵杀敌、快意恩仇。有何心事,可等战后一饮欢畅。”
言罢,她不再看对方表情,一手拎起平弦、一手牵着吉祥跃马而上,向着前方而去。
那处神秘的寨子就掩藏在雾气与灌木丛中,肖南回靠近的方向迎着晨光,只能小心借助树木的影子掩藏身形。伯劳紧随其后,依照她的手势翻身攀上哨塔,两柄短刀杀人无声,就连晨起觅食的鸟儿都没有惊动。
连攻三座哨塔,敌方终于有所察觉。号角声在寨子中响起,肖南回唤来吉祥翻身而上,吉祥脚下似起舞一般,在复杂的地势间灵活迅速地移动着,她气沉丹田,双手握紧平弦迎向敌营中冲出的第一队人马。
果然,不出她的意料之外,这看似不起眼的营地中的敌军数量远比想象中要多。若非临军布阵的安排,那便应当是另有蹊跷。
身后厮杀声渐嘈,夙平川已带人杀了进来。百余精骑训练有素地四散开来,利用移动迅速地优势抢占四周有利地形,将试图突围的敌军牢牢困在原地。
围剿的圈子慢慢缩紧,眼见势头大好,正是一举歼灭之时。突然,几道银光闪过,转瞬间插入几名天成将士的胄甲之下。
那几人瞬间喉咙鲜血飞溅,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便一头栽下马去。
是箭手,百步穿杨、三箭齐发的箭手。
肖南回低喝一声,迅速拆散天成聚集在一起的骑兵阵列,试图削弱己方目标。
嗖嗖嗖,又是三箭接踵而至,转眼又杀三人。
这一次她已能锁定那箭手位置,猛地回头看向不远处的哨塔,那一支支冷箭便是从那里射出。
伯劳正在不远处杀得起劲,她回枪又挑了两名不要命的悍匪,轻斥一声,吉祥一个灵活转身,从一片混乱的战局中一跃而出,向着那哨塔奔去。
哨塔上的人也察觉到了她的意图,一支支飞羽箭破空而来。她试探性地挥枪格挡,这才发现对方虽然箭法精准,力道却不是十分刚猛,是以方才的箭皆是从胄甲下方的空隙射入,而没有一支是穿甲而过。
她驱使吉祥加快脚步,手中□□舞地密不透风,那箭便近不了身。
眼见离哨塔越来越近,肖南回毫不减速纵马飞奔而去,手中□□横至腰间,瞧准时机扭腰挥出,锋利的枪头呼啸着向哨塔底部的捆扎的青竹砍去,碗口粗的竹竿应声而断,哨塔一角瞬间塌陷,随后整个塔身失去平衡向一边歪斜倒去。
塔顶的遮蔽物散落开,一个瘦小的人影显露出来,他试图抓住哨塔上一根未完全折断的竹竿,却被上面的倒刺穿了手掌,跌落下来。
在那人坠落的一瞬间,肖南回听到“他”低呼一声,整个人顿了顿。
那是个女人的声音。
碧疆少有女子习武,似方才那般精妙的箭法更是稀奇。
一股奇怪的感觉在心中弥漫开来,肖南回驱使吉祥靠近那人坠落的地方。
对方穿着普通碧疆百姓穿的辫线小袄,看起来身形颇为瘦小,整个人可能因为方才的撞击晕死了过去,散乱的头发遮住了她半张脸,露出的半张看起来也是脏兮兮的。
是她多想了吗?
屏气凝神,她抬起手中的平弦。
天成有不杀妇孺的行军令,但她认为眼下情况大有不同。对方不仅是一名女子,更同她一般是一名战士。而她脚下踏地是征战之沙场,她的立场不能有所动摇,更不能为跟随她的天成将士留下隐患。
手臂微微用力,笔直的枪杆蓄势待发,就要结束这场短暂的对峙。
然而下一秒,她敏锐地察觉到右后方有人正飞快靠近。
一切发生的太快,肖南回只在余光中瞥见一名赤甲的骑兵向自己扑来。
那赤衣配甲天成肃北军的装束,来人并非敌军。肖南回暗自松口气,没有做出反击的动作。
可随后她虎口一麻,手臂因那巨大的震动而狠狠砸向她的腰间。
伴随着一声刺耳的金铁摩擦声,银光陨落,平弦转瞬间已断做两截,她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
有生以来,这是肖南回第一次被友军在战场上挡开她杀敌的□□。
不,不是挡开。是一击截断。
周遭的一切似乎都慢了下来,她看见那骑在马上的人缓缓回过头来,露出一张她再熟悉不过的面孔。
肖准沾了鲜血的眼中流露出一种夹杂着恐惧与喜悦的复杂情感,而这双眼正死死盯着地上那名碧疆人。
从数月前孤身远征的那一天起,她没有一天不幻想着与他重逢的这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