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将军何必自欺欺人?”她从不知道自己可以一边用如此恶毒的语气说话,另一边心却在滴血,“你那外祖年事已高、眼睛又不方便,我偷得几支梅花还是可以不惊动任何人的。”
夙平川的声音没有再次响起,这大殿之上唯一会为她开脱的声音彻底消失了。
肖南回嘴角的讥笑变得苦涩,又轻描淡写地为自己的罪责加上一笔。
“臣曾假借习射之名潜入别馆,当日黑羽守备皆可作证。”
此话一出,就连鹿松平也不由得看向她。
大殿之中无数目光落在她身上,带着探究、审判、轻蔑和一点看好戏的意味,将她的背脊压弯、压弯,直到与那漆黑的地面融为一体。
神像下的男子仍未开口说话,她不知道此时的他面上会是哪一种表情。
她也不敢去看,既怕看到一张失望嫌恶的脸,又怕看到的是一副如那神像一般无悲无喜的面容。
“陛下。”肖准的声音离她很近,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臣的义女从小由臣教导,今日之事,臣身为肖府之主不能事先体察情况,有不教之过、未察之失,臣愿替她接受惩罚。”
那许治却突然仿佛心生慈悲、又秉承公正了起来,就连眼角的那丝阴柔之气也比以往更胜:“听青怀候话中的意思,怎么倒有些代人受过之嫌?肖家忠烈之门,陛下想必也不会不念旧恩、胡乱贬斥一番。此事归根结底,是你义女之过错,你就休要纠缠其中、令陛下为难了。”
“青怀候,孤本不欲令你为难,只是此事牵涉外邦之女无故遭殃,孤必须给康王遗族一个交代。白氏或可免于一死,但你肖府需得有人为犯下的错误付出代价。你便在这其中做个选择吧。”
若罚肖准,势必要看在他候位的面子上,酌情减轻处罚。这对于在场的某些人来说,是不可能轻易作罢的。
肖南回没有侧头,也能感受到肖准此刻的挣扎。
然而事到如今,她已经能清楚地看到,那对于他们来说最好的选择是什么了。
她赶在肖准开口前,将那选择说了出来。
“罪臣肖南回愿领受任何责罚,请陛下降罪。”
许久,肖南回都没有听到回应。
她跪伏在地上,看不到高高在上的帝王竟缓缓起身。
大殿之上的所有人都注视着眼前的情形。这是今日这出大戏中,最令人看不透的一幕。
夙未慢慢走下石阶,月白色厚重的披风在他身后滚落一级级台阶,威严地悄无声息。
他走到离她足够近的位置,声音近乎就在她的头顶上方。
“死罪能免,活罪难逃。你可听说过髃骨之刑?”
肖南回身上一抖,双手指尖用力扣向地面。
髃刑,军法之一,不是众多刑罚中最要人性命的一种,却是对习武之人最为残忍的一种。
行刑者以劈开的新竹为刑具,行棍仗之法,看似不如军棍凶险,实则柔韧中暗藏杀机,每一击都能准确落在受刑者的肩胛与巨骨交接处,时常会打断受刑人双肩经脉,使之终生失去发力用兵的能力。
“此事因弓箭而起,便罚你终生不得拉弓弋射。可算公平?”
这声疑问中似乎带着一丝隐忍不发的情绪。
群臣更是迷惑,帝王定罪,还需要去询问一个罪人是否公平吗?
然而此刻的肖南回并不能体察这其中细微,她只知道皇帝在等她的回应。
他在等什么?等她求饶吗?
可她不会求饶,也不能求饶。
她努力将恐惧压下心底,开口时才发现那声音已不像她自己的声音。
“公平。”
“好。”月白的披风在她面前一扫而过,只留下一点稀薄的影子,“光要营右将肖南回,玩忽职守、擅入重兵把守之地,有勾结之嫌,然念其西伐有功,又有侯府担保,暂不予追究。革去右将军一职,贬为营护卫,按军中律法行髃骨之刑,即刻领罚。”
她献他以纯白的牺牲,他报她以漆黑的地狱。
“肖南回,你可认罪?”
他似乎是最后一次发问。
而此时此刻的她匍匐在地上,连最后一片尊严也已经凋落破碎,答案是什么已经不重要了。
“臣,认罪。”
空气中似乎有了一阵不同寻常的沉默,过了许久,帝王的声音才再次响起。
这一回,已是不带一丝一毫的情感。
“来人,拖她下去。”
第111章 黑色曼陀罗(上)
冬日里的日出总是来得晚一些。
焦松县帝王行宫外的官道上,各个文臣武将的车驾正挤做一团候着他们的主子,赶车的小厮们哈欠连天,呵出的一团团白气令人睡意更浓。
而此时的行宫宫墙内,气氛却是另一番光景。
亲眼见了方才那大殿上的那一遭,所有人无不战战兢兢、疑虑重重。
人人都在暗自思忖着,白氏这桩理不清的案子究竟会不会有哪道关、哪道坎,将自己给绊了进去。
于是乎,殿前方才散场、互相点头告辞,转眼便又一个个转悠到了偏殿,等着或许能面见上帝王表一表忠心,外再探一探是否对自己有凶险。
然而所有人似乎都短暂忘记了一件事:皇帝向来是不喜欢见人的。
私下面见臣子,更是少上加少。
众臣在偏殿外尴尬地站了一会,又只得互相点头告辞,带着忐忑和一身寒露白霜回别馆去了。
送走最后一名大臣,单将飞将手中奏牍捧入殿内,又小心阖上殿门,屏退了守夜的宫人。
许是听到些响动,内室珠帘后,软塌上的男子缓缓睁开眼。
“什么时辰了?”
外间的内侍官听到响动掀开珠帘走近来。
“回陛下,卯正一刻了。”
“都走了?”
“都走了。”单将飞将奏牍放到一旁,取了一旁小炉上热着的汤盅、小心端了过来,“这是早前就让人熬下的,陛下从祭典开始就滴水未沾的,好歹喝些热的暖暖胃。”
帝王没有拂了内侍官的好意,就着那汤盅里的瓷匙啜了两口,目光落在那几卷简牍上。
“都是些什么?”
“只有姜司正言明是对这次祭典用度的报备,其余的小的不知。”
天成司正负责历来大小祭祀和朝拜的规章用度,按理说,若是年年相同,倒也没有必要上疏奏请。只是今年有二为破例,其一便是选址焦松,其二便是玥河送神时燃放的烟火。
天成建国以来的晦日祭典上,从未有过燃放天灯烟火的先例。但皇帝开了尊口,谁又敢不给安排上呢?可安排过后又怕皇帝忘性大,转头再来怪罪,于是乎为了自己的安危着想,便连账本这等啰里吧嗦的东西也都舔着脸送到跟前,为的不过是图自己的安心。
单将飞有意将那竹简拿远了些,不动声色地灭了几盏灯。
“不早了,两个时辰过后便要启程赶路了,陛下何不小睡片刻?这几卷也不是什么急事,回程车上再瞧吧。”
帝王却已放下汤盅,伸出修长细白的手来。
“无妨,现在便拿过来吧。”
单将飞无法,内心将那几个光吃饭、不干活的礼官又编排了一番,将那几卷奏简捧了过去,又递上。
帝王拿起竹简的动作很慢,眼神间却在字里行间跳动得极快,显然已是做惯了此事。
他一边瞧着竹简上的字,一边突然开口问道:“司寇今日掌刑的是哪位?”
男子话一出口,多年跟随的内侍官便已心下明了。
“陛下放心,崔恩是宫中的老人了,我要他留了手,他自然懂得分寸。”
男子没有立刻接话,只有些心不在焉地翻看着手里的竹简。
一卷、两卷......看到第三卷 的时候,他终于停下了动作。
偏殿内十分安静,上好丝炭在炉中安静地燃烧着,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外面可是起风了?”
单将飞走到窗前摆弄了一番窗棂上的钩锁,又瞧了瞧窗外檐牙角上的铃铛:“今夜静得很,半点风声也没有。”
帝王盯着那琉璃灯盏中跳动的烛火。
四周寂静无风,那烛火却无风自动,片刻后又恢复了宁静。
简牍“啪”地一声被扔到一旁。
“你唤未翔去偏门瞧一眼,见人出了宫门便回来报我。”
单将飞愣住,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命令。
“陛下是说让丁中尉......”
“对。”
内侍官面上显出遮掩不住的急色:“陛下近卫众多,派个旁人过去查看也是一样。圣驾再不多久便要离开此地,那贼人却又还无下落,小的担心......”
“阿飞。”帝王少见地唤了他的名字,“莫要耽搁。”
他很少听见自己的名字,上一次这样唤他,已经记不清是多少年前的紧要关头了。
“是。”
内侍官拿出几分同年龄不符的沉静严肃来,脚步不停地往殿外去了。
帝王的手指叩在案上,在寂静的偏殿里响起单调而令人烦躁的节奏。
嗒、嗒、嗒。
肖南回模糊的焦点渐渐汇聚在眼前的青石砖上,她看见黑红色的液体一滴、一滴地落在坑洼处,已经积成了一小洼。
那是她的血。
“肖营卫,已经结束了。”
掌刑的讯吏第三次唤她,她那已经飘出身体的灵魂才仿佛一瞬间回到躯壳当中。
肖南回从刑凳上爬起来,手因为抖得太厉害而没法子去将堆在腰间的外裳拉回肩上。
那讯吏倒是仁义,上前替她将衣服整理妥当,又唤了个宫人过来。
“现下宫门外面应当还聚着不少人,营卫若还能行走,小的便教人带您从西侧门出去。”
肖南回艰难抬起袖子擦了擦脸上的冷汗:“有劳了。”
讯吏客气回礼:“好说。一个时辰后大军拔营返程,肖营卫莫要耽搁了。”
她浑浑噩噩地应下,跟着那宫人手里的一点光亮走出了行刑处。
赤州才出正月,正是出寒未出尽的时候。
凌晨的寒气透人衣衫,没一会的功夫,肖南回便觉得自己颈下肩背上的血都凝在了皮肤和衣料之间,一动便是拉扯钻心的疼。
然而锥心的痛也比不过她如今心中的那股子悲凉,她的胸口像是被人挖走了一块肉,那里曾经有满满的温暖和回忆,如今空落落的什么也没有了。
她试着说服自己,肖准也是别无他法。
他想保肖府上下平安,又想留得白允的性命,如果这惩罚不落在她身上,势必是不得两全的。
她失去的可能只是一双挽弓的手,而白允则会没命。
她是这场博弈中最划算的那步棋子。就连她自己,也是这么想的。
今夜这行宫内的路似乎格外漫长而难熬,石板路走了许久,又拐进一条小路。
小路到了尽头分作左右两条,分别通往两道不起眼的耳门。
肖南回下意识便要往右便拐,可那引路的宫人却站在了路左。
“肖营卫,路在这边呢。”
肖南回有点恍惚,她依稀记得来的时候,似乎走得是东边的那道耳门。
“西侧门要绕开后花园,那处落了锁,晚上是不许外人进的。”
疼痛令她的反应比平日里慢了不少,没有多想,她便抬起沉重的腿往左侧而去。
四周漆黑一片,正是黎明前最晦暗的时候。
那耳门后的路上一盏宫灯也无,空气飘着一股说不上来的气味,像是什么东西腐烂了的味道。
起先,肖南回以为是自己的脚步滞涩,才迟迟没有瞧见行宫的宫门,但一盏茶的功夫后她终于察觉出些不对劲来。
周围太过安静,除了她与那宫人外,竟连一丝人声都捕捉不到。
若是临近宫门,至少会有守夜侍卫巡视的声响,不会如眼下这般死寂的。
肖南回停下脚步,努力让声音听上去镇定一些。
“请问此处可是通往宫门的路?为何走了许久还未见宫墙?”
前方的那道背影停住,没有动作。
“自然是的,再有片刻便到了。”
那盏摇曳的宫灯晃得人眼花,肖南回眯起眼,努力想要看清周围的情况。
“宫门附近应当有黑羽营的守卫,怎会连一点灯火也瞧不见?”
那宫人终于缓缓转过身来。
他手中拎着盏宫灯,那宫灯却只照亮了他半张脸。那半张脸上的一只眼睛耷拉着,嘴却挂着一个微笑,看起来好不诡异。
“你倒是比想象中要机警些。”
肖南回退了半步,受伤的肩开始不可控制地疼痛起来:“你究竟是谁?”
“我们见过面的,只是你不记得了。”
那宫人边说边从袖中慢慢抽出一柄匕首来。
眼前的情形太过诡异,一时令人理不出头绪。肖南回抿紧嘴角,只在心中飞快盘算着如何才能一招制敌。她方才受完刑,基本上是半个废人的状态,如今手边更是连一样可以防身的物件都没有,需得先发制人才有胜算。
可还没等她有所动作,那宫人便飞快将手中的宫灯“呼”地吹了。
四周顿时陷入一片黑暗之中,眼睛还来不及适应四周晦暗的光线,她只听得风声从正面而来,几乎是本能地向一旁闪避。
对方扑了个空,喘息声从她左前方传来,听起来并不像个练家子。
方才的闪躲令肖南回偏离了那条小路,脚下似乎有结了霜的软草,鞋靴踩在上面滑腻不堪。
月色终于透出一点亮来,肖南回隐约看清了面前那道人影。
那宫人察觉到她的视线,举着匕首向她扑来,身形尽管僵硬,却带着一股子不管不顾的凶狠气势。
肖南回狼狈躲闪,四周黑影绰绰,分不清是假山还是树影,她一脚踩入花坛边缘,鞋靴卡在了瓦缝之间,一时间竟动弹不得,人也跌坐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