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
热水在桶中早已备好,黎夺锦洗好后,闭目靠在桶沿休憩了一会儿,直到听见外面有轻巧的脚步声,且在房中溜溜达达地到处走着,便从桶中站了起来。
会这样走路的人,全天下大约也就一个阿镜了。
黎夺锦嘴角含着自己也未曾察觉的笑意,擦拭过后披上新衣。
他一边系着腰间垂绦,一边从里间走出来,长发湿着,只擦了个半干,披散下来垂在腰间,衣衫的领口微敞,露出一小片精壮胸膛。
他散漫一眼朝屋厅正中瞥去,去找那个他叫过来的人,眼尾被热水蒸气润出来浅浅的色泽,让底下那颗泪痣更加明显。
这一眼,黎夺锦的目光忽然停在那里。
他凝滞了一会儿,接着大步走过去,十分不能理解地看着眼前的阿镜:“你这是在做什么?”
阿镜左手抱着一个大瓷瓶,右手托着一个琉璃盘,艰难地以腰肢后仰的姿势固定着这两个东西。
那个大瓷瓶有半人高,她扶着一动也不敢动,稍微挪动一下,就有摔下来的风险。
阿镜转眸看他,眨了眨眼:“想吃核桃。”
黎夺锦轻轻一瞥,旁边的楠木架上摆着一碟新鲜核桃。
他脸色有些黑,几乎能想象出来在他洗完穿衣的时候,阿镜在外面是怎么踮脚去够核桃,然后碰倒了一旁的大瓷瓶,慌乱躲避的时候又蹭到了桌上的琉璃盘……
一碟核桃几个钱,这些瓷瓶琉璃盘可都是已故名画师的珍稀作品。
好在阿镜还算乖巧,懂得起码不能让它们就地摔碎,还算用尽全力在护着。
黎夺锦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该觉得欣慰。
阿镜手臂纤细,他只好上前帮忙,替她扶住瓷瓶,又从她快要酸软的另一只手上接过琉璃盘。
阿镜终于变得轻松了,赶紧踮脚,勾下了之前没勾到的那盘核桃,敲开一颗吃起来。
于是现在换成黎夺锦一手抱着瓷瓶,一手托着琉璃盘,动不了地僵持在那里,颇有些滑稽,他半湿的乌黑长发覆在衣服上,印出点点湿痕,如同缠绕蛇纹。
那张秀美雅致的面容上,目光平静,唇畔扬起一个没什么感情的笑容:“阿镜?你就这样,在我面前吃核桃?”
阿镜呆滞,这才反应过来,又赶紧帮黎夺锦将东西放下,这才总算将一切都回归了原位。
黎夺锦气得发笑,倒也不打算说她,对着阿镜上下看了一眼,发现少了个东西,出声问:“你荷包呢?”
阿镜摸了摸腰间,这才想起来,仰起脸对黎夺锦说:“黎夺锦,我没有钱了。”
黎夺锦又是一阵头疼。
阿镜确实是个很好的帮手,但她实在太不懂得照顾自己,经常身上弄得脏兮兮的回来,黎夺锦替她准备的钱袋也能弄丢。
“你不至于被人偷钱。是不是被骗了?谁,什么模样,我让人去查。”
黎夺锦没想到自己养个手下,还要担心她在外面被人骗。
阿镜摇摇头,把自己买了个人的事告诉了黎夺锦。
黎夺锦听完,淡淡地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
指尖在桌沿敲了敲,问了一句:“你喜欢那个孩子?”
喜欢的话,也可以带到府里来养着,就当阿镜的妹妹了。
阿镜点点头,又摇摇头。
她看着自己的指尖,脸上的神情有些空茫,不大理解地问:“什么叫喜欢呢?”
她看到珠珠窝在铺主怀中,觉得羡慕。看到两个人共用一柄伞,也觉得羡慕。
她只跟珠珠有一面之缘,跟雨中偶遇的那两个人更是完完全全的陌生,难道,她也喜欢那两个人吗?
好像不是这样。
她只是觉得他们跟自己不同,他们无论去哪儿,都有人一起,而她生下来就是孤身一人。
天大地广,阿镜原本躲避着人群,独自想法儿活着,觉得这样很安全,现在她被放到人群中去,才开始觉得孤独。
原本的阿镜没有欲求,只是单纯地想活着。可现在,阿镜想要在一个需要她的地方活着,想要身边一直有熟悉的人。
那个词,应该叫“陪伴”。
她扬眸看向黎夺锦。
黎夺锦正从他自己身上解下来一个金丝编成的囊袋,然后打开暗格里的盒子,拿出一大把金珠,一粒粒全部入到囊袋中去。
他对阿镜招了招手,让阿镜靠过来,然后将新的囊袋系在了阿镜腰间。
阿镜低头看着他的动作,忽然想起她把之前那个钱袋留给铺主时,铺主感到惊慌的模样。
这个钱袋,比之前那个更重。她眨了眨眼,学着那个铺主的话,说:“黎夺锦,钱太多了。”
黎夺锦哼笑一声。
平远王世子怎么会缺钱?这个世子的名号,是朝廷给的,但朝廷也只给了这么一个虚名而已。黎夺锦不靠皇廷供养,他同父亲平远王现在征伐下来的土地,没人开垦的千万亩荒田早已变成了他名下的良田、庄园,还有十数个城镇里的店铺、经营,一整个账房的先生替他管账,钱财对于黎夺锦来说,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他拉了拉那个金丝囊袋,确认绑紧了,才抬头看向阿镜,眼尾含着笑意说:“拿好了,给你便是你的。这一粒金珠可以买一匹良马,五粒金珠可以买一座大宅,自己拿去用,不够了还来找我。”
阿镜低头看自己的新钱袋,伸手摸了摸。
黎夺锦瞥到她手指上还沾着剥核桃的皮,便随手拿起一旁的湿手帕,抓住阿镜的爪子,给她一点点擦干净。
快要松开手时,黎夺锦才猛然意识到,自己这个动作自然得过头。
他碰了阿镜的手,主动碰的,而且他没有任何的排斥反应。
黎夺锦想到自己手里的是另一个人的皮肉、肌肤,瞳孔有一瞬的涣散,胃里开始翻涌起熟悉的窒息感,他脸色白了白,下意识地抬头,眼中隐隐闪着极致疯狂的抵抗之色。
但他抬起头,看见的是阿镜低头同他对视的目光。
那双眼透澈至极,如同泉漫石上,清澈见底,里面没有一丝一毫的情绪,只仿佛是一枚纯澈的琉璃珠,会接纳所有看见它的人。
黎夺锦忽然感受到了一种平静,胃里的挣扎也平息了下来。
这不是他第一次感受到这种平静。
和阿镜初次见面时,阿镜在他脖子上咬了一口,那时他们隔着极近的距离对视,令黎夺锦头疼欲裂的疯狂也仿佛被梵音洗涤荡去。
身躯不受控制的麻痒感逐渐消退,这是意料之外的救赎与解脱。
黎夺锦不由得盯着阿镜多看了几眼,甚至不由自主地深吸了一口气。
直到他确认,的确是阿镜的存在,令他平静。
在看着阿镜时,他的脑海中没有出现任何令他痛苦作呕的别人,她的双眸中,只纯澈地映照着他自己。
阿镜挣了挣,像一只被喂食人捏了太久爪子而不耐烦的猫。
黎夺锦把阿镜放了。
阿镜溜到一边去,掂了掂腰间的钱袋,回头看他一眼,招呼也没打的,直接走掉了。
黎夺锦失笑,阿镜还是阿镜,这个没规矩的,拿了赏,一句好话也没有。
外面下人来报,说有一位公公要求见世子。
黎夺锦令他等等,换了身整齐衣物束发,才出去见人。
看到那“公公”,黎夺锦眉目便沉了一下。
那太监身着服饰都是宫里的制式,是从京城来的人。
黎夺锦刻意远离京城,在这个别院落脚,就是为了避着皇廷里的那些人,现在却一声提前招呼也没有,直接来了个太监?
谁送到他这里来的?
那太监跪在地上行了礼,抬起头来,旁边准备奉茶的小丫鬟被吓得一声尖叫,茶碗差点打翻在地上。
太监脸上,覆着白色的粉末,将一张脸抹得煞白,连眉毛都看不见,只露出一条细缝似的眼睛,嘴巴上点着一点血红的印记。
他的嘴殷勤地弯着,但那笑起来的弧度太过夸张,让人根本感受不到尊重,只有嘲讽和彻骨的凉意。
不知他为何要装扮成这副模样,但这张脸看起来着实令人惊悚。
太监开了口,却并没有自报身份,而是声音尖细地念了一句诗。
“树头树底觅残红,一片西飞一片东。*”
念完,他便起身立起,也不在乎首座上的人是什么态度,依旧挽着他那可怖的笑,转身离去。
太监起身之时,露出拂尘底部的一个吊坠,那吊坠是个兽物模样,额上有角,虎头硕大,身上却有龙鳞,四足乃麒麟模样,身后垂着一条狮尾。
旁边的侍卫锃锃亮出了长剑,要拦住那诡异太监的去路,黎夺锦却扬起手,阻止了侍卫。
太监自顾自地离去,消失不见。
黎夺锦神容紧绷,眸色暗沉无比。
本是描写落花的诗句,但从那诡异的太监嘴中出来,定然没有这么简单。
黎夺锦眸光微微回转,看向后山的方向。
后山荒僻,两个月前,黎夺锦在一棵枯死的大树下以私刑处死了一个死囚。
不,那并不能叫处死,而是发泄痛楚的凌迟。
树头树底觅残红,一片西飞一片东……正是当时的场景。
血光漫天,平日里良善温和的平远王世子,如地狱修罗。
这事,理应瞒得很好,除了世子府中人,外面不应该有任何一点消息。
但这个太监却如亲眼所见一般。
黎夺锦拳心在膝头攥紧。
那太监拂尘上的吊坠……
看来,宫中早有传闻的“谛听”,是真的存在。
第48章 紧箍
黎夺锦屏退了左右,只留下心腹,令人将门看守严实,确认无虞后,才沉下脸来。
不能泄露的私密出现在了外人口中,要么,是有人泄密,要么,是在他们所不察之下,被窥看了。
若说是前者,黎夺锦垂下眼睫,他是不大信的。
世子府中如今全是老人,从平远王牺牲之后,黎夺锦便变得极其敏锐多疑,眼前从不容忍生面孔,这些老人,他们不会泄密。
会这样觉得,并非黎夺锦感情用事,而是他们没有动机,将此事宣扬出去。
那么,便只剩下后一种可能。
传闻中,“谛听”是一个由皇帝统筹的监视组织,他们无孔不入,最要紧的目标便是在朝为官的那些大臣。
据传,只要京中册录上有名有姓的大臣,都会受到“谛听”的监视,从晨昏定省,到走亲访友。
“谛听”存在的目的,主要是为了捉拿反叛贼子,但如今大金依然维持盛世平安多年,按道理来说,国泰民安之时,皇帝不应该有此等的警惕心,还特地培养一个如此隐秘的组织来供自己驱使。
黎夺锦冷笑一声,只怕那皇帝自己也是做贼心虚,所以千方百计地想要维系权势罢了。
“爷,那太监形迹可疑,可确定是京城所为?难道,京城那位,已经在怀疑爷?”
黎夺锦略挑了挑眉梢,柔秀雅致的面容因沉思而显得有些阴沉,倒破开了他皮囊上那层近似于女相的柔和表面,露出锋芒毕露的内在来。
“不管是不是谛听,不论其目的如何,其手段总要先行破除。我们总不能活在他人的监视之下。”黎夺锦在人群中略看了两眼,挑出两支队伍,让他们分头去寻找。
那太监面容画得像鬼,可活人又怎可能成了真的鬼。既然不是幽魂,那总会留下痕迹,他黎夺锦连皇帝都不怕,又岂会害怕皇帝的走狗。
日暮之时,属下来报。
他们重点搜查了后山,在山顶不远处发现了一座废弃的茅草屋,从那个地方可以窥见世子动私刑的地方。
那茅草屋早已人去楼空,从里面的用具痕迹来判断,应当是一个猎户曾经住过。
他们沿着消息去追查,得知那猎户前些日子得了一笔巨款,早已离城去往别处,消失了踪迹。
原来是如此。
这便能说通了。大约是谛听的走卒经过此处,知道这个城里有平远王世子,便到处探听消息,最终从这个猎户嘴中得知了那一幕。
只是探听来的消息而已。
确认了并非府中有人泄密,世子府也未落入“谛听”的监视网中,黎夺锦心中巨石稍稍减轻。
处死一个死囚犯,手段虽然暴戾得不大光彩,但甚至都算不上一件值得被弹劾的事。只要皇帝并未察觉他的病症,不对他起疑,便暂时可算安全。
黎夺锦特意将别院迁至这个偏远小城,不至于还被皇帝大老远地惦记。若那个太监真是“谛听”的人,皇帝此番举动又是何意?
敲打?警告?
黎夺锦对父亲的死因充满怀疑,对皇帝怀恨在心,但深知自己此时羽翼未丰,从未露出过破绽,唯有的一点,便是不愿与皇帝虚与委蛇,做那面子功夫,对皇帝的态度上并不尊重,皇帝从来就不喜他。
想到此处,黎夺锦略转了转眸,叫来一个属下:“你去查查,近日宫中是否有什么要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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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镜今日得闲,左右无事,便去城中米油店探望珠珠。
米油店在一个窄巷口,左边是一处老旧的仓房,右边是一条长街,人来人往,很是热闹,也正是因了这个热闹,米油店的经营还算不错。
阿镜先没有靠近,站得远远的,看着珠珠替米油店铺主打理上下,十分勤快地主动招呼来客,又帮忙装袋捆扎,小脸上一直带着笑,忙得不亦乐乎。
直到人渐渐散去,阿镜才迈着步子走过去,站到珠珠面前。
珠珠见了她,小脸登时放出光来,喜得双脚直蹦跶,恨不得变成蝴蝶飞出铺面来拥住阿镜。
铺主见此景,一个劲地笑,一边解下腰前围裙,一边道:“我去买两个卤菜,阿镜姑娘今日便留下来用饭吧。”
说完,便推开柜台门施施然离去,将空间留给珠珠和阿镜两人。
阿镜和珠珠说了好一会儿话,但其实,大多时候是珠珠在说,阿镜坐在她旁边听,时不时点点头,或“嗯”“哦”两句。
说着说着,珠珠眼眸忽然鬼机灵地转了转,看了看左右前后,窝起小手,扒着阿镜的肩膀,凑到阿镜耳边去和她低声说话。
“阿镜姐姐,我同你说一个小秘密,你可不要告诉别人,连何妈妈也不许告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