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到了米油店铺子,门窗全关着。
旁边的街坊已经对阿镜眼熟了,见她迷惑,便主动解释了一句:“何娘子家的小姑娘今日一直不大舒服,何娘子带她看病去啦!城里的郎中说不好医,要去城外请医师,今日怕是不得回哩!”
珠珠怎么了?
阿镜心中有些着急,问了两句,那街坊却也说不上来许多。只说珠珠脸色苍白,大颗冒汗,时不时地捂着心口。
阿镜眉眼沉沉,却也没了别的办法,只能先离开。
折回走了两步,阿镜的目光忽然落在了米油店旁的仓房上。
珠珠今日回不来,仓房里的那个孩子,也就无人送水送饭了。
阿镜抿抿嘴,去另一条街上买了几个热乎乎的饼子,还打了一壶甘甜的凉水。
她避着人,学着那日珠珠的动作,从米油店后绕过去,蹲到了那一处夹缝之中。
“在吗?”她出声问。
没有回应。
阿镜想了想,在墙板上敲了敲。
原本以为里面那人会与那日回应珠珠一般,在里面也弄出点动静,却没想到,他意外地出了声。
许是太久不开口,声音有些嘶哑,但也还是掩不住孩童的清润:“珠珠不在。”
他不爱说话的,阿镜没想到他会回应自己,因此愣了下,才说:“我知道。我是来找你的。”
里面的人没说话了。
阿镜又说:“珠珠平日,怎么把吃食给你的?”
她问得简短,也没说自己是要干什么,但里面的小孩却很有默契,等了一会儿后,他就把木墙底下的一块板子推开,原来这里早就破了一个洞。
阿镜将饼子和水壶都放了进去,隐约看到一只小手将东西接过,虽然在这种狭小地方困了许久,那只小手依旧干净白皙。
果然是个爱干净的。
“谢谢。”小孩低声说。
又爱干净,又有礼貌,这个孩子究竟是从哪里独自逃出来,以至于只能躲在这种地方,还从不抱怨,有条有理,十分懂事。
阿镜一时没有走开。
她靠着木墙坐了下来,手边地上有一片遗弃的废纸,便随手拿起来把玩。
阿镜和小男孩都是不爱讲话的,两人即便隔着一面薄墙邻近坐着,也没话说。
只听到小男孩在里面小口小口喝水的动静。
阿镜忽然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啜水的动静停了,那个小男孩不出声。
阿镜笑了:“你喝水,像小鸟喝水,不如就叫小鸟吧。”
里面还是没说话,也不知道答应不答应。
但阿镜已经自顾自地满意起来。
她不会取名字,自己的名字是黎夺锦给的,珠珠的名字也不完全算是她取的,因此,当她第一次取出小鸟这个名字,阿镜感觉很自豪,很好听。
里面的小男孩依旧没出声,只不过,已经开始有咬饼的动静,想来是没有生气。
一个闷葫芦,遇见另一个闷葫芦,便总有一个显得话多些。
阿镜在这里,倒成了话多的那一个。
或许是方才取出了一个好听的名字,给阿镜增添了交谈的自信。
看不见的窄巷外,一阵吵闹追赶声经过:“红豆儿!你个破伢子,别跑了,裤子都没穿!”
阿镜忽然灵光一闪,想到什么,嘴巴张得圆圆的,来了精神。
她背对着墙板,问:“你知不知道,红豆生下来的小孩,叫什么。”
他一定不知道。
阿镜很少觉得自己聪明,但是在这个连话都不怎么会说的男孩子面前,她觉得自己很聪明。
过了一会儿,墙板里传来男孩有些懵懵的声音。
“……南国?”
阿镜滞住了。
她脸色变黑,显然没想到这个小男孩居然也有一战之力。
红豆生南国,被他答对了。
阿镜认真想了一会儿。
又问:“有一个人,被豆腐打伤了脑袋,为什么?”
小男孩说:“因为,是冻豆腐。”
阿镜:“……”
每一个都被他猜出来,显得她的谜语也很笨啊。
阿镜捏紧双拳,站了起来,猫儿眼瞪得圆圆的,凝出几分认真,仿佛决胜前的最后一击。
“我和你赛跑,我跑得比你快。”阿镜放重语气,强调了这句,才接着道,“但还是你先到终点,为什么?”
小男孩顿了一下,语气有些懵懵地答:“因为,你跑错方向了?”
嘶!可恶。
阿镜很不满意地转身,将手里叠好的东西放在了递饭的缺口那儿,沉痛地说:“我输了。”
她朝墙板内挥挥手,隔着那个能够从里面看见人的小洞,她依旧只能看见里面小男孩清瘦的轮廓:“不过,下次你一定猜不出来了。”
阿镜的脚步声远了,直到消失不见。
地上墙板的缺口处,一只灰扑扑脏兮兮的纸鹤坐在那儿,虽然折它的纸有点脏,但是它被折得整洁精致,阳光恰巧照在这一处,落在纸鹤的翅膀上,还在柔柔地泛着光,就像崭新的一样。
过了许久,一只白皙的小手才伸过来,将纸鹤轻轻地拿走。
第50章 真朱
心血来潮的谜题不够好,被人全数猜了出来,阿镜心想,下一次定要好好准备。
但是阿镜下一次再去米油店的时候,小男孩已经不见了。
珠珠在铺子里,捧着药碗喝药,脸色虽然不大红润,但眼睛还是很亮。
阿镜问她身体怎么样,珠珠咧着笑答:“医师说啦,是以前在面店累出来的心疾,有阿镜姐姐给我的钱,吃药养着,不会有事的。”
等何妈妈走开,珠珠就收了笑意,有点沮丧地把阿镜带到了仓房边。
“我在城外的医馆住了一天,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就走了。”珠珠指着仓房里说,眉眼耷拉,满是离别的不舍。
阿镜打开仓房门,走进去看。
里面还算干净,除了一些发出腐味的陈年稻谷,就没有别的东西。
最里面被辟开一小块地方,比其它地方整洁不少,可以看出,那个小男孩这几日应当就是坐在这里,透过圆洞看着外面。
阿镜走过去。
地上,还摆着一个水壶,半张没吃完的饼。
摆得也很整齐,没有慌乱争执的痕迹,阿镜猜测,那个男孩子应当不是被人捉走的,起码,不是被暴力捉走的。
阿镜找了一圈,没看见自己折的纸鹤。
珠珠有点难受地说:“我还没跟他说几句话呢,我们还没有当好朋友。我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
“小鸟。”阿镜小声说。
“什么?”珠珠没听清,问阿镜。
阿镜摇摇头,没有再说。
这只是她取的名字罢了,还不知道他喜不喜欢呢。
小鸟不见了,珠珠觉得他是自己跑掉的,阿镜不太确定,因为她觉得,那个孩子不像是想离开的样子。
但是她后来又连着在城中跑了几日,也没有问到谁家的孩子走丢了的消息,于是也只能渐渐放弃,选择相信小鸟是自己离开的。
这十几日,阿镜自己也很忙。
皇帝的寿辰贺礼差不多准备好了,世子府吵闹了十数日,每天都有敲敲打打的声音,阿镜喜静,受不了这声音,便向黎夺锦一直要任务,好躲到外面去。
黎夺锦只好让她去送了很多次信,也接了很多从别的地方来的书信。
有时候,黎夺锦看了这些书信欢欣喜悦,有时候,他看了只会愁容满面。
阿镜不懂,但是她注意到,里面有很多关于黎夺锦父亲的信息。
她知道自己在帮黎夺锦做很重要的事。
等要送给皇帝的礼物总算送去京城,世子府的管事便从做事的人中挑了一些年轻得力的出来,继续留在世子府别院,充足府上的人手。
黎夺锦派出去的人探查了数日,没有再发现窥探者的任何痕迹,黎夺锦又下令再观察一阵子,才放松了警惕。
平远王世子在这个小镇上悄无声息地发展着自己的力量。
这里不仅不起眼,还有未曾被大肆开采的矿山,离这里不远的地方,更曾是前朝的军事驻地,对黎夺锦来说,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
他所图谋之事,并非一日之功,时间在平静的隐忍中倏忽流逝,梦境中,更是走马灯一般,过滤了那些平静单调的时光。
那些画面即便是看起来千篇一律,但其中有阿镜出现的影子,黎夺锦都忍不住想要细看。
可梦里由不得他,哪怕他伸手想要抓住,那些画面也只如流沙般从他掌心经过,留不住一丝一毫。
等画面停下时,黎夺锦再一次沉进梦境。
时间已经过去了两年,黎夺锦手中的势力渐渐壮大稳固,为了稳固手中权势以及在皇朝中的地位,黎夺锦亲自带兵北上攻退外贼数次,屡战屡胜,渐有平远王昔日威名。
只不过,黎夺锦与平远王极为不同的一点是,他不愿留在边部,每每打了胜仗,黎夺锦总是迫不及待地凯旋,而且他也不爱进宫受赏。
皇廷之中,早有言官请议,要将骁勇善战的平远王世子按照其父生前的荣耀论功封王,以示天子对世代忠良名将的嘉奖。
但反倒是黎夺锦自己对此并不上心。
被催促几次之后,只以一份简短奏章上呈皇帝,折子上称,当年平远王轻信敌军,落于贼手,给皇朝带来损失一员名将的损失,是为不忠,如今他子承父业,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在弥补父亲往日的过失,不值得封赏。
字字句句似乎极为衷心诚恳,而且极其谦卑,可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我黎夺锦打自己的仗,与你朝廷无关,不要你的赏赐,也不要你的封王。
看似忠诚,其实就是,不稀罕。
皇帝哪怕原本就没有非要为黎夺锦加官进爵的心思,收到他这份奏章也是气得不轻。
但两年时间,黎夺锦也成长许多,即便是不敬,也不会被皇帝抓到小辫子,面上做得圆滑无比,让皇帝拿他毫无办法。
好在,黎夺锦看起来并没有什么事业心,除了带兵打仗,就是窝在他那个别院里不出来,皇帝也派人去调查过黎夺锦驻扎的那个镇子,但是什么异样也没有查出来。
久而久之,只能放任他这样下去。
毕竟,不要名还不要利,又是一把锋利的好刀,即便这刀硌手了些,那也没有哪个皇帝能舍下心来不用。
而黎夺锦不爱上朝,除了是因为不屑,更因为他已经不知何时养成了一个习惯,每次回来,必迫不及待地先找阿镜。
“阿镜。”青年靠在纤柔女子的肩头,声音倦懒,与平日里在沙场上的叱咤似乎全然不是一个人。
他唇角轻扬,丹凤眼的形状这两年长得更加开阔,从原先的柔美变得暗藏锋芒,微微敛下来时,如妖媚黑玉。
眼尾的泪痣红得发亮,灼灼如火。
“我头好疼。”他伸手轻轻一拉,将女子拉扯得倒在床榻上,侧卧在他身旁,轻声呢喃,“在外的这几个月,都是我独自忍过去的。阿镜,你现在得帮帮我……”
感受到纤柔的手指熟稔地抚触到他太阳穴上轻按,黎夺锦唇角勾得更深,雪狐一般俊俏妖美的脸上,因这过浓的笑意,而显出一汪甜蜜。
他撒谎了。
在战场上,他每日经历的都是腥风血雨,敌人的血,敌人的残躯,如同天上降落的雨一般频繁而自然地出现在他眼前,他心中的魔种当然是汲血饱饮着,并不会跳出来以头疾折腾他。
但是,他只需要一个小小的谎言,就可以换取阿镜对他的疼惜,何乐而不为?
黎夺锦手臂一松,原本撑着自己上半身的力道也松懈了下来,似是极其疲惫一般,倒在床上,拆散的长发与阿镜的交织在一起,铺了一床。
距离太近,放在他太阳穴上的手指顿了一顿,见他闭着眼没有动作,才又继续缓缓揉摁起来。
黎夺锦笑颜盈盈,伸出双手捧住阿镜的脸颊,将她微凉的,柔软的小脸捧在手心里,才觉得心中被安全感充盈。
他同她额头相抵,呼吸相闻,得寸进尺地抱怨道:“在外面,不带着阿镜,我都睡不好觉。”
阿镜帮他揉了一会儿,也不知道是想偷懒,还是看出来他其实没有真的头痛,软软的指头开始松劲,时不时轻慢地在他头皮上揉擦一下,也不知道是给他揉太阳穴,还是在撩拨。
黎夺锦睁眼看着她,似笑非笑,目光灼灼。
但阿镜当然是不会撩拨人的,她只是真的不大上心罢了。
她跑了会儿神,想着一个很重要的问题,见黎夺锦不说话了,她便开口问:“黎夺锦,最近有些乱糟糟的,有好多人说,在查奸细。是要查谁?也要查我吗?”
黎夺锦眸色暗了暗。
树大招风,以前他的世子府很小,很紧凑,他一个人便可以管得周密,但是如今摊子大了,渐渐有往日他父亲的威风,有些细枝末节,便不可能是他一个人能掌控的。
他在前线时,便隐隐听到有奸细的传闻,因此防备留心,果真不久后,便叫他抓到了一封通敌密报,而顺着这密报追查下去,又牺牲了十数人,才查出来,这密报的源头,竟可能是出自世子府。
因这份密报涉及军情,便无法再当成黎夺锦的家事处置,同他一起征战的几位老将军都有权过问,不同的势力派了一波又一波的人马到世子府中,名为查验,却至今也没个结果。
如今想来,那密报又何止是一封密报那么简单,说不定也有可能是故意让他发现,由此借机,让这几个威名在身的大将军有理所应当的借口,安排人进他府中调查窥看。
对于这种算计,黎夺锦心中多有不爽,但是,无论是不是皇帝对他动了心机,府中有奸细一事,却是铁板钉钉。
若是能借此机会将那个奸细抓出来,也未尝不可。
至于黎夺锦私下的安排,他有足够的信心,哪怕皇帝将他的世子府翻个底朝天,也不会被皇帝发现。
听见阿镜如此问,黎夺锦才想起来,他早已针对此事嘱咐过了自己所有的属下,却没有专门嘱咐阿镜。
大约是因为,阿镜的身份在他心中,早已不是一个属下那般单纯,所以有些繁杂俗事,他根本想不起来要对阿镜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