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视线失去了聚焦,虚无地盯着上空,一个劲地追问:“阿镜,你要去哪里?你还没有原谅我,哪怕我死了,你还是会恨我。”
苏杳镜声音很冷,没有任何情绪:“恨你?我不会恨,我只是再也不会想起你。”
黎夺锦狠狠怔住,继而哑声嘶吼,仿佛野狐在雪原上无声地哀哀哭泣,但它仍然守着自己的巢穴,哪怕已经气尽力绝。
苏杳镜捏紧小刀,刺向黎夺锦的脖颈。
在穿书世界中,如果主角死亡,世界就会崩塌,但现在黎夺锦已经不是主角,即便是死亡,也不会有任何影响。
更何况,他想要拘住苏杳镜的人格,让苏杳镜也跟着他永远沉眠,苏杳镜杀他,也只是为了自保。
黎夺锦猛地用力,举起手挡住刺下来的刀刃,却没有用力反抗,只是护住自己的脖子而已。
他们的动作让身下的木桌咯吱摇晃,桌上的东西散塌下来,抽屉也被晃开,掉出零散的纸张。
小刀深深扎进黎夺锦的小臂,刀片整个埋了进去,深可见骨。
血流涌了出来,垂落在桌面上。
黎夺锦瞳孔依旧涣散着,喉咙痉挛地紧缩,挤出几句断断续续的话:“阿镜,不要杀我,不要……忘了我。”
苏杳镜顺着那些血液低头看去,余光瞥见了一张纸。
上面写的寥寥几句话,却引开了苏杳镜的目光。
她顿住,忽然伸手拾起那张纸。
那是一份记录,和其它许多份类似的记录叠在一起。
上面记载着阿镜每日的行踪。
阿镜知道,在世子府,许多人都被这样记载着,但她从未去看过自己的记录,因为她每天做了什么,都会自己跟黎夺锦说,从没有瞒过黎夺锦任何事,至于会不会被黎夺锦跟踪记录,她觉得无所谓。
这是黎夺锦的梦境,这里存有的,一定是他真实记忆中的东西,也就是说,这份记录,就是当时真实存在的。
那张纸上面写着——
“十五日,被宦官追踪,阿镜至城中米油店铺,在仓房边与不知名人对话。
午时过离开。后少倾,宦官悄至,顺迹翻开仓房,捉住一藏匿其中的幼弱少年,将其带走,放弃追踪阿镜。少年身份未知。”
苏杳镜倏地愣在当场。
是小鸟。
她一直告诉自己,小鸟应该是主动离开的,因为她到处都找不到小鸟的踪迹,也没有人报家中孩子失踪的消息。
可是,不是。
小鸟是被她引来的坏人捉走的。
是她自顾自地以为,那个追踪她的宦官,只会针对黎夺锦,针对与朝堂有牵扯之人,可是他却带走了无辜的小鸟。
一个年幼的孩子,被那种深不可测的人带走,会发生什么?
阿镜一直以为自己问心无愧。
可这一刻,她才发现,原来她早就犯错而不自知。
她不仅连累了珠珠,还很有可能害死了小鸟。
若说有罪,她亦是有罪之人。
苏杳镜浑身僵住,她手上的动作颤了颤,她没有办法再当一个理直气壮冷静自持的局外人。
这是阿镜的心结。
原本,阿镜已经在世界上消失,可是在看到这份记录的时候,苏杳镜猝不及防地被拖入了阿镜的情绪中,不受控制地切换成了阿镜的人格。
负疚感如潮涌,将阿镜整个淹没。
看见珠珠毫无声息地躺在何娘子怀中那一幕的窒息感,再次回到了阿镜身上。
阿镜心神动摇,整个人的气力忽然消散殆尽。
她看向黎夺锦,眼神中透出一股灰心的悲哀。
那种灰心如同最后一截也被烧断的香灰,灰败而无声,却令黎夺锦有一种一切都即将结束,不可挽回的绝望。
“黎夺锦,到此为止吧。”
她的语气和声调变得平静,沉默。
黎夺锦的招魂,打扰了苏杳镜的平静和新生活,苏杳镜有理由厌恨他。
但是“阿镜”不会恨他。
只会像苏杳镜说的那样,随着时间流逝,疲惫地忘记他。
黎夺锦胸膛狠狠地抽了两下,屏住呼吸,眼睁睁看着眼前的修罗魔女褪去了不可预测、充满攻击性的气息,变成了阿镜的模样。
准确地说,是阿镜死前的模样。
如同一朵洁白无瑕的小花落在雪地里,被细雪一点点淹没,覆盖。
“我没有骗过你,哪怕是曾经对你说的最后一句话,也是真心的。”
“我真心地祝愿你从此心愿得偿,再也没有需要阿镜替你去完成的执念。愿你再无梦魇,再也不必在辗转反侧时想起阿镜。”
“我只是希望你的世界里,再也没有阿镜。”
阿镜深深地看着他,目光平静,看起来有种温柔的错觉,但再仔细看去,里面又似乎只是悲悯,和带着生疏的俯视。
如同在佛像面前被凝视。
阿镜走近了一步,慢慢伸手,动作轻柔地拔下黎夺锦小臂上的小刀。
在阿镜的凝视下,血液停止外涌,小臂上的伤口迅速地痊愈,这一切当然不现实,因为这里,根本就不是真实的世界。
也根本就是他们不可能留下的世界。
阿镜抬起手,拇指触在了黎夺锦的眉心,正如从前她每一次让黎夺锦安神,给黎夺锦以温柔心安的心理暗示那样。
黎夺锦在她手下一动不动地停驻,如同被驯化了的野狐。
每当在这种时候,她所说的字句,都像神奇的咒语,会让黎夺锦毫无异议地遵从。
她凝视着他,目光如同从前那般清澈、专注,她开口说:“黎夺锦,永远不要再梦见我。”
梦醒了。
安神香燃到了最后一段,房间里已经被浓郁的香气充斥。
榻腿精雕细琢着名贵花草、流苏垂坠在地的大床上,黎夺锦长睫轻微颤动数回,却许久不愿睁开。
直到眼前除了漆黑,空无一物,黎夺锦才缓缓地睁开双眸。
眼前是雕花床顶,寂静的空气,之前很长一段时间,他眼前的一切都在躁动、旋转,此时却悄然无声。
他缓缓按住自己的肋骨上方,感受着那里的跳动,它们不再疯狂地失序,而是恢复了常人的频率。
阿镜在梦中,将他从一个的疯子,变成了与常人无异的普通人。
代价是,拔除了他花费五年才在自己身上好不容易种下的毒。
他知道他从此以后,再也无法梦见阿镜。
黎夺锦摁了摁自己的眉心。
梦中阿镜抚触过的温度,似乎还留在上面,又似乎,什么都没有。
黎夺锦缓缓地坐了起来,麻木地掀开帘帐。
他推开门,走到外间。
洒扫的婢女听见动静,连忙进来看他。
看到他的模样后,婢女愣了一下,接着马上跑出去叫了兰贵妃,又叫了医师。
数位医师又回到了这间卧房里,重新替黎夺锦把脉,问诊。
一个个查过后,面面相觑地互望一眼,从彼此的眼神中确认了什么。
接着面色喜悦地朝黎夺锦、朝兰贵妃拱手道:“恭喜世子爷,恭喜娘娘,世子爷的身子,总算大安了,脉象平稳,正邪相搏,充盈有力,这是心魔已退,大大好转了!”
黎弱兰闻言,面上终于绽出喜色,眼神中也多了几分光彩。
黎夺锦看着周围一张张喜气的面孔,扯了扯唇,无话可说。
只有他知道,自己内心空空荡荡。
他被阿镜剥夺了为阿镜发疯的权利,他变成了再平常不过的人。
这自然是,好得不能再好了。
黎夺锦呼吸平稳,神情淡然,如同佛像前循规蹈矩的执灯小僧,一举一动,不敢违背佛语禅音。
他收起左腕,正要卷下衣袖,视线,却顿在了自己左手的小臂上。
众人察觉不出他的异常,只有黎弱兰觉得他平静得过分。
黎弱兰伸手在胞弟肩上按了按,掌心带着关怀的温度黎夺锦却依然如同一潭死水,没有任何多余反应。
黎弱兰抿抿唇,想了半晌,终究无话可说。
对她而言,弟弟哪怕是如今这副模样,也比之前要好出太多。
她不敢奢求,不敢再多说。
人群散去后,黎夺锦迟缓地看了一眼没有人再进来的门口。
他重新卷起衣袖,在桌上摸出一柄拆信刀。
然后对准左手小臂某个位置,狠狠扎了进去,深可见骨。
黎夺锦拔.出刀,扔在一旁。
血液汩汩流出,这一次,伤口没有再瞬间愈合。
黎夺锦眼神有了一丝波动,仿佛终于多了一丝活气。
他伸手去沾流出来的血,放进唇间轻舔,血色照映着他眼角的泪痣,赤胜朱砂。
黎夺锦慢慢扯下衣袖,遮住了那道伤口。
仿佛生怕被谁看去,会将这最后的印记也夺走。
第61章 熟稔
这次从梦中醒来,苏杳镜总算轻松了一点。
系统滴滴了两声,在她脑海中道:“宿主,黎夺锦已经失去了‘入梦’这个技能,宿主不必再担心会被摄取魂魄了。”
苏杳镜点点头,目光顿在床角。
对她来说,已经过去的任务世界就成了不值一提的过往,但是对她的马甲阿镜来说,那却是阿镜仅有的短暂一生。
种种画面如走马灯一般在苏杳镜脑海中闪过,她深吸了一口气,掀被下床。
系统察觉到宿主的情绪动荡,安慰道:“宿主,你在各个世界线的角色都是你自己的一部分投影,只要宿主还在本系统的保护之下,那些角色的死亡都不算真正的死亡,只要宿主想要创造她们,随时都可以再次创造出来。”
系统语气轻快,柔和地安慰着苏杳镜。
苏杳镜却摇摇头:“不,我已经跟你说过了,角色只活在故事里,当故事结束时,角色的生活就不再继续。”
系统顿了顿,它幻化出来的形体就像是一只半透明的蓝色水母,思维触手在伞缘下轻轻摆动,听了苏杳镜的话,它的触手凝住,纠结在一起,伸出两根尖尖互相碰了碰,声音变小了些。
“宿主,你太残忍了。我不想让阿镜死掉。”
“不论你想不想,这都是事实,也是你给我的剧本结局。”苏杳镜扯了扯唇,“你不是说,你们AI没有情感吗,怎么还能想这些。”
“AI就不配吗?”系统念念叨叨,“所有系统出厂前都设置了不同的性格,不过,我们都是守法公民。阿镜是一个好人,从一个善良公民的角度来说,我不想让她死掉,这是逻辑推理的结果,与感情无关。”
苏杳镜没有再搭理它。
她走到梳妆台边描眉,待薄妆画成时,她已经是谢菱的模样。
谢菱推开门,叫环生拿来两支烛,她说马上临近十五,白烛用来拜神,可等环生转背离开,谢菱便将白烛插在了后院东南角的位置。
她虔心双手合十,对着东南方向拜倒下来,手背贴着地面,手心抵着额头。
阿镜死后,也不知道沅镇的人会不会记得她,如果没有一个人记着,那真的是很可怜的。
珠珠和小鸟,又会有人记得吗?
虽然,谢菱心中一直有个原则,就是她的各个马甲互不相识,理应桥归桥,路归路,谁也不应该插手谁的事。
可是,珠珠和小鸟是阿镜最大的遗憾,阿镜已经无法再照顾他们,现在由谢菱代替阿镜为他们燃两支白烛祈福,区区小事,也不会有什么大的妨碍。
谢菱拿了一个罩子来,把两支白烛罩在里面,让它们能够不受风的侵扰,静静燃烧到底。
做完这些,谢菱转身,叫上环生一起出门。
最近,城中的疫病流传得越来越严重了,本应该要减少出门。但是环生好不容易盼来了三年一次的探亲假,无论如何也舍不得放弃。
在高门大户里当奴仆的,即便没有签卖身契,那也极少能再有能与爹娘兄弟相聚的自由。
原本环生打算自己回去,在家里待个两三天,再自行烧了艾草焚香,弄得一身干干净净了再回来,不给府里添麻烦。
但是谢菱却不愿意。
环生是家生子,她家的父母祖辈就是在谢府做事的,环生自己又是谢菱的贴身婢女,把谢菱当成亲妹妹一样看待,许多事上,环生都帮了谢菱不少忙,甚至超出了一个奴仆的本分。
谢菱便执意要给环生这个体面,无论如何,都要亲自将环生送回家去。
这叫环生又感激又无奈,等谢菱的马车把她送到了巷子口,说什么也不让谢菱进去了。
“我的三姑娘,你身子娇贵,这里住的可都是些走卒贩子,每日不知要见多少人,若是碰上一个染病的,沾到了你身上,可叫我如何是好。”
谢菱不听她的,还要硬闯,环生一发狠,险些当街跪下来求。
谢菱赶紧扶住她,终归不好再勉强,想了想,从身上取下一串珍珠坠子,塞到了环生手里。
“原本,我应该是要陪你进去,见过你父母的,现在你既然不让我进去,便要将这个收下。”谢菱语气像撒娇似的,叫环生不能拒绝,“你好不容易回一趟家,家里人也不知道你在谢府过得怎么样,当然不能让你没面子,你去吧,快去快回,我身边离不得你。”
环生双手虚虚张开,捧住那串珍珠坠子,唇瓣有些颤抖。
来之前,三姑娘已经赏了她许多银钱,现在,又从身上取下东西来送她,只为了叫她体面。
环生低着头咽下眼眶里的热气,重重应了一声:“好,姑娘等着我。”
谢菱笑眯眯地朝她摆摆手,目送着环生进了一处院门。
她没让车夫立刻离开,而是静静地等了一会儿。
直到那院子中走出来一对颇有年纪的夫妻,探着颈子张望着,直到看到巷子口停着的颇气派的马车,才停了下来,恭恭敬敬地作了一揖。
环生搀着那男子的手臂,眼中有泪,脸上却有笑。
谢菱从半开的车窗外伸出手,朝着那边挥了挥锦帕,才让车夫驾车走了。
这里离书坊很近,谢菱忽然想起来,自己上次跟哥哥谢安懿出去玩,在人家的庄子里读到的那本闲书,便想着顺路去书坊找找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