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楼里用的都是木制楼梯,连隔板都是空心木做的,谢菱咬咬唇。
“里面的人呢?都出来了吗?”
“客人坐在外面,走得快,应当都出来了。后厨的人就不知道喔,这谁看得清楚啊。”
谢菱心里一揪,想了想,干脆折身远离了人群,从另外一个巷口钻进去,绕过几栋瓦房,钻进一条窄得只能进猫的过道里。
饶是谢菱身形纤细,才没有被卡在里面,即便如此,她从过道里挤出去的时候,也已经一身一脸都是墙灰。
过道另一端,空气的热度就已经灼人了,谢菱弯下腰喘了口气,刚要往前跑,却看见一旁的石墩上,坐着一个人。
谢菱一愣。
是樊肆,一身黑灰,比她还狼狈不少,正卷着袖子,手上满是炭灰,正无处可放地架在双膝上。
“……樊肆?”
樊肆听到声音,抬起眼看过来,目光落在谢菱身上,又落在谢菱身后的过道上。
樊肆的眼神变得有些奇怪,顿了半天,说:“你怎么跟猫一样瘦。”
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吗?
谢菱着急,又被热气一股脑地熏着,脑袋有点发晕,走过去问:“你在这里做什么?很危险的,里面还有人吗?你有没有看到我……有没有看到楼掌柜他们出来。”
樊肆站起来,舒展了一下,从容道:“没事了,没有人受伤,里面的火情也控制住了。只是现在还在冒烟,所以看起来有些吓人。”
谢菱听到这句话,才放松了下来,撑着膝盖大喘一口气。
“走那么急做什么。”樊肆脱口而出,接着怔了下,原本淡淡的表情变得有些不大自然。
谢菱比他还要不自在。
樊肆以为她是陌生人。
她原本也以为樊肆以为楼云屏是陌生人。
现在她才知道,樊肆其实没有把楼云屏当成陌生人。
但樊肆还不知道她已经知道樊肆……
这都是什么事儿啊!
谢菱纠结地掐了掐掌心。
她低着头,徒劳地在脏兮兮的衣摆上擦了擦。
既然里面已经没有人了,楼父他们应当也是安全的,谢菱就想走了。
还没迈动步子,樊肆对她说:“谢姑娘今天不是要在家中学插花么?”
谢菱一僵。
她回绝女子研堂的帖子上,确实是这么写的。
“我,我学完了,就出来逛逛。刚好看到这边出事了,就……”
“就从墙背后钻进来?”樊肆哼笑一声,“谢姑娘还真是热心。”
谢菱谦虚道:“没有没有,比不上您。”
“……”樊肆说,“女子研堂离这里不远,我与楼掌柜又有私交,过来帮忙是情理之中。”
谢菱不敢再说话了,随随便便接一句话,都好像是在给自己挖坑。
樊肆看了她几眼,说:“来都来了,不如,去一趟研堂?”
谢菱有些懵,没想到这种时候了,樊肆还记挂着给女子研堂拉客。
真是好有事业心啊。
樊肆接着说:“去换一身衣服。那儿女子的用品多,都是新的,应当有你合适的。你这样子,能出去吗?”
谢菱看了看自己蹭了一身的墙灰和油渍,干笑两声:“好。”
研堂里,确实有十几套崭新的女子成衣。
布料当然并不华贵,不过尺码很齐全,放在这里,是以防万一,有过来聚会的女子偶尔不方便,要用上的。
谢菱被领着进去,没想到烟烟也在。
她一个人坐在桌边看书,听见有人进来的动静,一抬头,就认出了脏兮兮的谢菱。
“花菱姐姐!”烟烟朝她招手。
谢菱身上很不整洁,自觉这样出现在烟烟面前太没风度,尴尬地冲她挤挤眼睛,先去换了一身干净衣裳。
樊肆只是把她领进来而已,谢菱换好衣服洗完脸出来,樊肆已经不在了。
只有烟烟坐在桌边,雀跃地望着她这边,等她过去玩。
谢菱笑了下,走到烟烟那边去。
烟烟坐着的桌边墙上,挂着的正是那幅楼云屏的画像。
一阵风经过茶堂,画卷被风吹动,那张熟悉的脸在谢菱余光里晃了两下,画工栩栩如生,像是人物要活过来了似的。
第81章 荒谬
那幅画的画技本就精巧,加之风帘卷动,真有种笑靥微漾,长发翻飞的生动感。
对于谢菱而言,则更有种复杂感。
谢菱讪讪移开目光,在桌边坐下来。
烟烟睁着大眼睛,很是鬼灵精地在谢菱脸上看来看去。
发现她对那幅画颇有注意,烟烟还主动跟她介绍说:“这位娘子叫云屏,长得可好看呐!”
谢菱被她逗得想笑,点了一下她的小鼻子:“你又没亲眼见过她,如何知道她好看。”
烟烟耸耸鼻子:“便是没见过我也知道,她一定像花菱姐姐一样好看,否则……”
“否则什么?”
烟烟摇了摇头,眼睛半垂下去,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过了会儿,烟烟凑近谢菱,对她弯起小手招了招,示意让谢菱附耳靠近。
谢菱配合地弯下腰去,只见烟烟稚嫩的眉眼间似乎有些挣扎,又有些坚定,像是小女孩之间想要分享重大秘密之前的表情。
烟烟用手挡住嘴,在谢菱耳边说:“其实,我不是爹爹的女儿。”
谢菱扬了扬眸,看向她。
烟烟略有些忐忑地看了谢菱一会儿,见她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就接着说:“我娘已经去世了。我原本,应当是要管爹爹叫小舅舅的,可是爹爹说,让我忘了之前那个父亲,从此以后只管他叫爹爹就好了。”
“小舅舅?”谢菱怔了一下。
那烟烟,岂不就是樊肆的姐姐,樊桑的女儿?
谢菱记得,曾经楼云屏和樊肆也一起回过小水乡一次,去探望樊肆的亲人。
当时樊桑家中就只有她独自一人,她又有了身孕,肚子很大,身躯臃肿,行动很不便利。
因此,樊肆和楼云屏并未在她家里久留,免得她还要花功夫招待客人,只说了会儿话,留下些礼物便离开了。
当时具体说了什么,谢菱已经记得不是很清楚,但乡下久居家中的妇女大约都有共同的热情淳朴,以及羞涩拙舌。
虽然樊肆和姐姐并没说几句话,但当时楼云屏也能很清楚地感受到樊桑对亲人的挂念。
后来他们就没有机会再见上面。樊桑的消息再传来的时候,她已经因病故去多时了,她的丈夫也带着女儿搬走,离开了小水乡。
看来这一世,樊肆是将樊桑的女儿过继了过来。
谢菱抿了抿唇:“你生身父亲,是不是对你很不好。”
樊肆看起来冷淡,但其实是个很柔软又有原则的人。
若不是烟烟那个父亲真的十恶不赦,他不会选择剥离烟烟和自己亲生父亲之间的联系。
烟烟想了想,摇摇头:“那个人对我,当然没有爹爹对我好。但是,是不是算很坏,我也不知道,因为我没有跟别人比较过。不过,我觉得他对我娘很坏很坏。”
“我娘,是被那个人打死的。”烟烟紧紧咬住唇,这件事已经过去了好几年,但小姑娘想起来时,仍旧噙不住眼泪。
“我看到了。他不许我说出去,还说如果我说出去,就不给我娘下葬,把她的尸首丢在外面,让野狗吃掉。那时候,我娘的肚子里还怀了小弟弟,他们都说,那应该是个小弟弟。”
谢菱紧紧捂住嘴,倾身过去揽住烟烟的肩膀,摸着她的脑袋。
烟烟在她肩膀上擦了擦眼泪,哽咽着说:“后来,他就骗别人,说我娘是身体不好,生病死掉的。可是那时候,小舅舅常常带大夫来我们家,给我娘把脉。我娘身体没有病,小舅舅知道的。”
“我娘死了以后,小舅舅不信她是病死的,就问我。我把我看到的事情,偷偷告诉了小舅舅。”
谢菱感觉得到,自己肩头的布料都被哭湿了一片,但烟烟还是很坚强地忍着自己的哭声,即便抽噎着,也没有外放自己的情绪。
烟烟用力抵着谢菱的肩膀,忍了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
谢菱换了衣裳,身上没有手帕,只能拿袖子给她擦脸。
这么说来,第四世时,樊桑传来的病故消息,也是骗人的了。
大约,樊肆重生之后,还惦记着这个姐姐,不想让她就这样病逝,便时常带着大夫去给她诊脉,想早些查出病灶,好做诊治。
可没想到,樊桑其实根本不是病死的,而是被……
烟烟哭累了,有些失神,靠在她肩头说:“我觉得,那个人是一个大坏人。可是我娘不叫我这么说。”
“我很小的时候,他就打我娘,但是我娘说他已经算好的了,起码他不打小孩子。娘说,她小的时候,还常常被她的爹毒打,还有几个弟弟,也一起被毒打。所以,她说她习惯了。”
烟烟又涌出眼泪,下巴尖儿颤了颤:“可是,我没有娘了。”
谢菱紧紧地抱着烟烟,喉头哽动,说不出话来。
好半晌,才勉强说出一句:“你有舅舅疼你。你娘知道你现在过得好好的,也会高兴的。”
烟烟从她怀里钻出来,擦掉眼泪:“我现在叫小舅舅爹爹,曾经有人劝他,再找一个人来照顾我,让我叫娘亲。”
“爹爹不理他们,但是爹爹偷偷告诉过我,他有一个妻子,只不过也和我娘一样,去世了。”
烟烟对谢菱小声说:“花菱姐姐,我虽然没看见过小舅舅娶妻,但是我猜,小舅舅说的那位亡妻,就是画上的云屏娘子。”
烟烟转头看了看墙上的画,又看向谢菱,“否则的话,小舅舅不会深夜不睡,点着灯对着画看诗集,有时候,我躲在外面悄悄地看,就看到小舅舅盯着同一首诗看很久很久,也不翻页。”
谢菱怔住,心中涌上一丝怪异。
烟烟悄悄地说:“花菱姐姐,我觉得,爹爹虽然很喜欢云屏娘子,可是她已经不在了。你跟云屏娘子一样好看,爹爹也会很喜欢你的,你……”
身后脚步声响起。
烟烟歪头看了一眼,吓了一跳,迅速地缩回去,低头悄悄用袖口擦干净眼泪。
“你们在聊什么?”
樊肆带着一个稍微年长的健壮仆婢走近,在桌前停了下来。
仆婢走过去抱起烟烟,说:“烟烟到时间睡午觉了。”
烟烟乖乖地朝谢菱挥挥手,刚哭过的嗓子有些哑:“花菱姐姐再见。”
烟烟被抱走了,樊肆在桌前坐了下来。
他手里拿着一个托盘,托盘上放着茶盏,他扫了谢菱一眼,伸手翻过两个茶杯,在杯子里倒上清香透澈的茶水。
谢菱接过一杯茶,捧在手里转了两圈。
“抱歉……”谢菱说,“我不是有意弄哭烟烟的。只是方才聊天,她同我说了一些她母亲的事。”
樊肆顿了一下,神色微敛,接着转眸看向谢菱,轻轻嗤笑一声。
“小孩子想起伤心的事,哭就哭了,你跟着红什么眼睛。像个兔子。”
谢菱连忙用手压了压自己的眼眶,她看不到自己的模样,不知道自己的眼睛也红了。
不过,樊肆真是一如既往的毒舌。
一般人,即便看到不熟悉的姑娘眼眶红红,也不会特意说出来吧,他还要嘲笑。
“喝茶,安神的。”樊肆提醒了一句。
谢菱低头抿了一口,清苦的味道,咽下去之后,又有一丝回甘。
她想了想,还是没忍住,问樊肆道:“烟烟的亲生父亲,后来怎样了?”
樊肆也喝了一口茶。
他目光落在远处,过了会儿,说:“小水乡地势靠河,那条河流湍急,位置又比较险,隔个三五年,便要遭灾。”
谢菱默了默。
她知道,樊肆的亲生父亲也是因为洪流漫涨、山石崩塌去世的。
樊家人更是因此将樊肆逐出家门,不承认他是樊家人,免得被他身上的灾殃牵连。
“我知道长姐真正的死因后,便留在小水乡,不肯离开。”樊肆说,“那个男的原本是打算离开小水乡去躲一阵子的,我想送他去见官,但不敢硬闯。当时烟烟还在他手里,我怕那个禽兽对烟烟也动手。只好找几个人守着,把他堵在屋里。”
“但没想到,那几日连绵的雨,再一次引发了小泥石流,压塌了那个禽兽的屋子。”
“我去救了烟烟,但烟烟的腿终究还是被压坏了一条。”
谢菱默然:“那个人死在泥石流里了?”
樊肆的目光有些深:“我去的时候,他其实还没死。”
“他跟烟烟在同一个屋里,当然也被埋在同一个位置。”
“我救烟烟的时候,他就在旁边求我,满脑袋都是血,被压得动也动不了。”
“把烟烟抱出来之后,我把她放在安全地方,又返回了那里。”
“但是我没救他。我在他眼前,用他生命最后的时间,挖开残垣断壁,把另一个不相熟的老人救了出来。”
“他是别人发现的。等被发现的时候,他已经没气了。”
谢菱看着他,有些震惊。
“那个人,就这么正常地因灾去世了。没有人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烟烟当时昏迷了,她也不知道。”樊肆的目光也似笑非笑地看了过来,像是威胁一般,盯住谢菱,“原本,这个世上只有我知道这个秘密。现在,你也知道了。”
谢菱怔了一下,听了他这句话,反而回了神。
她看向樊肆,有些无言。
“我知道了,你又不会把我灭口。”
“谁说不会?”樊肆下垂的眼神看起来有些凶,有些瘆人,“我可是杀过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