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上四人都望过去,见若琳跟着一位中年女士进了包间,女士一身浅色西装,淡静干练,气质一看就是养尊处优之人。
“是她妈妈吗?”有人问。
都是辩论队的,他们今天讨论辩题,便一起吃饭。
段弘毅却摇摇头,“不是,是陈逸的妈妈。”
开学时见过一面,美丽优雅女士令人过目不忘。
“哇,这么快就见家长了吗?陈逸怎么不在?”
“在包厢里吧。”
“绝了,我们这脱单的日子还看不到呢,人家就已经见家长了。”
“张若琳祖上烧什么高香了?”
郑淑仪道:“烧高香是几个意思?人家可是我们法学院的大才女好吗,哪里就配不起了?”
“你说的都对,这就是学霸的底气吗?”
几个人叽叽喳喳讨论着,只有段弘毅紧皱眉头,不对,他记得,陈逸好像去云南了。
他虽然没经历过见家长什么的,但如果父母单独和女孩见面……
他脑海中不由想起电视剧里一些棒打鸳鸯的画面,犹豫着要不要和陈逸说一声。
考虑半晌,决定先看看情况。
一路上本就安静,进了包厢更是安静,张若琳在同学中,算得上是极能沉默的,就算场面尴尬到极致,她也不会做那个先开口的人。
但她发现,在陈妈妈面前,她那点忍性不值一提,对方气定神闲,她却已经觉得浑身不自在。
服务员进来时她便觉得是被解救了一般。
点好餐,服务员留下一壶茶,出去了。
陈母嘴角带着微微笑意,“知道你下午还要忙,我就随便点了一些能快点上菜的。”
她这算是解释为什么没让她点菜?
陈妈妈还是那么周到,多年过去,愈加妥帖。小时候常听大院里各家的八卦,说到陈妈妈,无一不是夸赞,小时候分辨不出真情假意,但大人在孩子们面前是不屑于说假话的,想来那是真心实意的赞扬吧。大院里人家关系说简单也简单,兜不出这一个圈,说复杂也复杂,各自多少有利益牵扯,同级那就更是王不见王。
可所有的大人都有一个通病,他们一直觉得说什么小孩子都听不懂,就像后来爸爸入狱以后,他们也以为,她听不懂那些流言蜚语。
他们说,陈伯伯是被她爸的事逼走的,大好前程葬送在兄弟手里。
他们也说,陈伯伯也不是什么善茬,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们还说,她爸爸就是傻子牺牲品。
许多版本,但都是一个演绎方式:口耳相传。
小时候她听进耳朵里,不予置评,因为她还小。
现在她想起来,仍旧不予置评,因为她长大了。
“你和小逸,在相处吗?”思绪飘飞,耳边传来陈妈妈温淡的声音。
不知是不是她沉浸在回忆的缘故,在某一瞬,准确地说是在问句的尾音,她感受到了一种相识已久的熟稔和亲热。
可她抬眼看去,对面的女士笑容浅淡,但与亲热并不搭边。
她才听清问话的内容,来时已想好答案,她没多思考,点点头:“在尝试交往。”
“尝试吗,”陈母放下茶杯,“这话怎么说?”
这问法是她没想到的,顿了顿才说:“我们这个年纪,没到谈婚论嫁的时候,但又已经成人,任何的感情,都只能称之为尝试吧。”
陈母闻言,握着杯子的手轻轻捏了捏,然后若有所思地缓缓点头。
这似乎是她的习惯性动作,思考时缓缓点头,对对方的观点显得尊重又赞同,但又透着“保留意见”的距离感。
张若琳莫名地,心脏一揪,酸楚和刺痛一闪而过。
对面的人,无论认不认识她,都已经显然不是她的陈妈妈了。
菜上得很快,陈母确实饿了,优雅而满足地安静用餐,张若琳不饿,但也吃了几筷子,免得显得刻意等别人,不礼貌。
她正微微低头吃菜,耳边传来陈母的声音,仍旧温淡。
“若琳,你爸爸被批准提前释放了。”
一句话,波澜不惊,淡得好似在描述天气,而说话的人也没有任何特别的举动,夹着菜,颠了颠筷子,菜入口,眼眸抬起,目光浅淡地看着她。
而张若琳手里的筷子落在了餐碟里,发出刺耳的碰撞声,然后一只跌落在地毯上,发出一声闷响。
陈母叫来服务员,给她换了双筷子。
从头到位,张若琳坐在座位上一动不动,就连眼睛似乎都没有动过,慢慢地,双颊流淌着眼泪,闷闷地落在膝盖上。
视野模糊一片,她听到对面的人轻轻叹气,说:“不出意外下个月就能出来,你做好迎接他的准备了吗?”
第57章 57
太久没有听到“你爸爸”这样的称呼了。
多久了,八/九年了吧。
在积累认知的年龄段,她的生活里没有“爸爸”的痕迹,当然,也没有“妈妈”的。为什么会在一瞬间击中泪腺,以至于反应的时间都没有?
张若琳不知道。
这个他人习以为常的称呼,这个于她而言陌生的称呼……
从巫市搬到滇市以后,外婆从没提起过巫市的人和事,亲戚偶有说起,都会被外婆打断,家里偶尔会接到监狱的电话,外婆也没让她听,她也不过问,只是从外婆说着并不标准的普通话里判断出这些来电与其它不同。
她是后来才知道那些电话是从监狱打来的。
高中有一次紧急回家拿复习资料,外婆没在,铃声大作,她便接起。
一声“喂”,撞上对面一声“妈”,两厢寂静。
外婆有一儿一女,守寡多年把儿女拉扯大,受尽冷眼,好在女儿争气,考了大学嫁了如意郎,虽是远嫁,但年年回来探望,给老太太买了新房,装修还是时下最好的,还帮衬弟弟做生意。
眼看多年寡妇熬到头,只等着享清福了,却不想一朝变故,没了女儿,女婿进了监狱,儿子为了躲债远走他乡不知踪迹。
老婆子临老了,还要再拉扯一个半大不大的外孙女。
说亲,从小没长在身边,到底没有感情基础,还不知道会不会养出个白眼狼来;说不亲,又有这份割舍不掉的血缘。
在亲朋邻里眼中,老婆子好日子没过几年,一夜回到解放前。有可怜她的,也有见不得人好偏爱看人落魄的,平日冷嘲热讽捏软柿子一个不落。
张若琳当时愣了愣,才缓缓喊了声:“舅舅?”
那边没说话,张若琳又道:“舅舅,我是若琳,外婆出门了,你在哪里啊舅舅,你快回家吧,外婆很想你。”
那边才慢慢吐出两个字,一顿一顿地:“若琳?”
“是我,舅舅,您还记得我吗?”
那边忽然传来男人隐忍的哭声,压抑而沉重。
张若琳不知所措之时,听到一声由远及近的声音:“张志海,立即中止通话。”
紧接着电话突然被掐断。
张志海。
不是舅舅,是爸爸。
那是这么多年来,她第一次听见他的声音,只有一声“若琳”,苍老沙哑,已经无法再与记忆中硬朗的声线重叠。在那以后,她也再没听到过。
上学期她曾向刑法老师问过中止通话的事由,情形很多,她推测那一次是因为通话对象和报告的不匹配,加上她前言不搭后语,会被怀疑有暗语的可能。
监狱对于落马官员的电话总是格外注意,实时监听,有情况立刻中止通话。
那一次,是她十岁以后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父亲的痕迹。
今天,是第二次。
父亲要回来了,这个消息,她从一个“陌生人”口中得知。
可不是陌生人吗,在陈妈妈叫出她名字之前,她还以为对方并没有认出她。
而现实是,不仅认出了,恐怕早就知道了她的存在。
那么陈逸呢?
他怎么可能不知道?
从看到他书桌上她那本刑法书的时候,她就应该明白了不是吗?
只不过自欺欺人,埋进他温暖的胸怀就忘记了周遭有寒气正在向她包围,甚至在他怀里缓缓睁开眼,向那些寒气无声地哀求——离我远一点,让我再沉溺一会儿,就一小会儿。
周围人总说他们在一起时间不长相处模式却像老夫老妻,可是只有她自己清楚,他们做尽了情侣之间会做的事,拥抱亲吻约会、在家一起发呆看星星,可是从未讨论过对方成长经历和家庭环境,所以聊天很少,除了学习,就是休闲,或者无关紧要的琐碎日常。
那么默契,从未试探。
因为彼此已经心知肚明。
而这种心知肚明并不是因为了解得多么透彻,而是心虚,是雾里看花,隔着岁月不敢窥探。
他们从未真正贴近。
孙晓菲曾说,看他们俩谈恋爱,觉得美好得不真切,不像凡人谈恋爱。
“美好”大概只是朋友间委婉的说辞,“不真切”才是真的。
隔着一层纱,如何真切?
他明明知道她就是那个张若琳,却不动声色,这更加证明,他早就知道了。
如果不知道,他应该会随口聊起,“你记得我和你说过你和我朋友的名字一样吗?”然后还会说说这位朋友的三两事迹,作为“缘分、巧合”的论据和谈资。
可他没有,她也没有。
如此欲盖弥彰的实事,却被她惯性忽略。
她知道,自己是故意的,故意不去想,不去探究,仿佛这样就可以永远不去触碰,可以与他继续这样隔着一层纱亲密相处,贪婪地自私地汲取温暖。
总比撕开了,发现原本混沌着可以浑水摸鱼的空间被割裂成了两个世界,要强得多。
就像现在。
“陈……”张若琳找回自己的声音,开口又顿住,“阿姨,如果今天没有恰巧碰到,您会特意找我吗?”
“不会。”陈母答得干脆。她放下手里的勺子,两手交叠,注视着面前全身浑然紧绷,眼神却越来越坚定的女孩,抿了抿嘴,道:“儿孙自有儿孙福,我没有什么目的,也不是为了干涉什么。”
这是自然,棒打鸳鸯这种事,陈妈妈做不出来,只是她也不会所管闲事,既然约她出来了,就有她的理由。
理由与目的之间,也许只是意思表示强弱的区别罢了。
张若琳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倏然恢复了思考的能力,甚至比平时思维更加活跃,仿佛心里已经在舍弃什么东西,所以无欲则刚。
她扯出一张餐巾纸把眼泪擦掉,又把纸巾放好,才道:“您从什么时候开始,知道我……在陈逸身边。”
“刚刚,”陈母答,见张若琳眼神里明显的惊讶,她淡笑,“你信吗?”
“嗯,我相信。”她的陈妈妈,不屑于对一个晚辈撒谎。
“过年时,陈逸曾经对我们说过,他遇到你了,由于更早的时候他曾经旁敲侧击问过你家的事,所以我和老陈都明白,他既问了,就意味着他已经有了什么行动,”陈母顿了顿,抿了一口茶水,“你也知道,从小我们对他就是放养,所以具体他想干什么,我们并不清楚,也不想过分干涉,如果他能够多多照顾你,我们也觉得是好事……”
“但我没有想到……”陈母停住,视线看着张若琳,探究而迟疑。
没想到,照顾的方式是这样的,对么?张若琳想。
“你们谈恋爱了对吗?”陈母终究还是要一个准确的答复。
其实已无需多问,在进门四目相对的那一刻,张若琳的眼神就已经诠释了一切。那眼神,不是看她多年未见的陈妈妈的眼神,那更像是丑媳妇见公婆的眼神。
加上她能自己打开家门,家里有专属拖鞋、水杯……
陈逸是个领地意识极强的人,除非对方是最亲密的人。
张若琳点点头:“嗯。”
“多久了?”
“快三个月。”
“那不长。”
“嗯。”
“你有什么打算吗,关于工作,关于未来。”
张若琳隐约察觉话题的走向,却不想多思考,答道:“我从小就想做法官,会朝这个目标努力,现在只想好好学,提升自己,未来……其实像我如今的条件,只能慢慢摸索着前行,不敢做太长远的计划,毕竟一个小小的变量都可能把所有计划推翻,我的人生,试错率为零。”
“法官……”陈母若有所思,“若琳,你知道法官属于公职人员么?”
“知道。”
“考公职,需要政审,这个是不是不曾有人告诉你?”
“知道的。”
“那你明白政审意味着什么吗?”
张若琳微微怔忡,她看过北京和滇市的公考信息和职位表,了解考试的所有流程,笔试、面试、体检、政审,她是知道的。这些其实大四再了解也不迟,但她心之所向,早早提前搜索过相关信息,但没有很细致地了解所有程序的含义。
陈母从她的表情里洞悉,也只是轻轻叹气,没有前辈引导的孩子,真的很可能走许多的弯路。
“若琳,你要做好心理准备,因为志海这样的身份,你是不可能通过政审的,他是你的直系亲属,避不开。”
张若琳完全窒住了。
“不仅是你,你的孩子也不可能走这条路了。你可能……不,你必须得放下这个理想。”
张若琳绷直的身体忽然就垮下来,整个人虚靠着椅背,手耷拉在膝盖上,不知该如何接话。
良久,她缓缓直起脊背,淡淡开口:“阿姨,您能和我说说我爸爸吗?”
“过去了也就过去了,知道一些细节对你来说没有益处,法律没有冤枉他,但所有事情都有两面性甚至多面性,人性中的矛盾太多了,在有些位置上,能够平衡好,是智慧,平衡不好,也不代表他罪无可恕,万物皆有裂痕,他始终是你的父亲……”